第63章 ·後院的秘密
這坐在孔明椅裏的女子,應該就是紅錦曾說過的,那個因不甘受辱跳樓致殘的女子了。
想到她父親曾對人家大發厥詞,吉光只覺得一陣不自在,便半垂着頭,偷偷從眉底窺着那個白衣女子。
紅繡手裏管着王爺的那些暗線,自然是知道吉光的身世的,見她那般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便多少猜到一點原由,只微微一笑,對周湛道:“前些日子爺不在府裏,誰也不好貿然做主,倒叫老劉着了一回急,說是這孩子身上的寒毒耽誤不得。如今爺既然回來了,不如就把這事交給我,我來替他們安排如何?”
吉光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痛,進府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頭痛一次都沒發作過,因此她也就忘了治病這麽回事了。周湛則是看她這般生龍活虎的模樣,一時也忘了她身上還有舊疾,這會兒被紅繡提及,又想着這府裏除了清水閣,怕也就屬紅繡的這個院子守備最為森嚴,便點頭道:“好,就聽你的。”
又看着紅錦笑道:“你那邊,下午過去可好?我請了恒天祥的人過來,你是行家,正好也幫我參詳參詳。”
紅錦還尚未答話,紅繡就先笑道:“真是的,爺又淘氣,”又責怪紅錦道:“姐姐也是,不說勸着些,竟還跟着胡鬧。”
她這一聲“姐姐”,直叫得吉光一陣眨眼——這坐着孔明椅的紅繡,很明顯看着要比那站着的紅錦年紀大呀?
吉光一向是心裏想着什麽,臉上就會顯着什麽,因此她這麽忽地一擡頭,那詫異的眼神便叫衆人都看到了,不由都是一笑。紅錦一向最為自得她的青春永駐,便扶着紅繡的肩,逗着吉光道:“你猜猜,我倆誰大?”
她都這麽問了,吉光便謹慎地沒有開口。
紅繡笑道:“我今年二十二,你猜她幾歲?”
吉光看向周湛。
此時,那位爺已經把沉默等人全都遣出了這個院子,單留下吉光一人。這會兒他正交疊着雙腿坐在那廊椅上,一邊将那兩只手搭在左右兩側的欄杆上,一邊擡頭望着她笑而不語。
吉光便知道,這位爺是存心在看戲了。想了想,便擡頭實話實說道:“紅錦姐姐看着也就十七八歲。”
“哈哈,”紅錦立馬得意大笑,道:“我二十六了,比爺整整大十歲。”
頓時,吉光的眼就瞪大了,忍不住道:“姐姐真是駐顏有術。”
紅繡笑道:“她就喜歡鼓搗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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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錦則過去将吉光拉到紅繡身邊,回頭對紅繡笑道:“我倒是第一次看到這麽不把自己這張臉當回事的姑娘呢。瞧她,把自己曬得,跟個小黑炭似的,竟還渾不在意。”
見她竟旁若無人地點出她的女兒身,吉光不由就是一陣大驚。可看着紅繡竟一點兒都不意外的模樣,她當即便知道,怕是紅錦早跟她講過她的事了——她卻是不知道,這坐在孔明椅裏看似連動彈都不得的紅繡,竟是管着景王那些暗線消息的首領。
那紅錦一邊說着,一邊還伸手來掐着吉光的臉蛋。這一下,便叫吉光有些不樂意了。擡頭看看得意洋洋的紅錦,再看看歪頭笑着這一切的周湛,她的眼珠一轉,忽然一臉不自在地看着紅錦道:“我,我好像叫錯了呢,原來不該叫姐姐,該叫你姨母才是。”
頓時,紅錦的笑聲就是一斷。那邊,周湛和紅繡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起來,紅繡更是笑得一陣咳嗽。
見她咳嗽,紅錦也顧不得沖吉光瞪眼了,忙過去撫拍着她的背,從那庭院對面的倒廈裏也急急出來兩個丫環,衆人一陣忙碌,好不容易叫紅繡不再咳嗽了。
喘勻了氣,從一個丫環手裏接過個藥碗喝了那苦藥汁子,紅繡擡頭對紅錦笑道:“這孩子,倒是有些意思。”
“你還贊她?!”紅錦嗔紅繡一眼,回手就是一擰吉光的耳朵,笑罵道:“早知道你這丫頭會演戲騙人,竟演到我的跟前來了。趕明兒我幹脆跟爺把你要去我那錦繡班得了。”
周湛忙笑道:“我可舍不得。像這小子這般既有着一副直腸子,必要時又會演戲捉弄人的人才,千裏難挑其一,哪能讓給你。”
紅繡從紅錦手裏拉過吉光,看着她笑道:“先告訴你一聲,老劉配的藥奇苦無比,以後你怕是跟我一樣,得受着罪了。”
周湛問道:“老劉人呢?”
紅繡看了周湛一眼,笑道:“爺忘了?他這幾天都不會在府裏呢。”
周湛的眼一閃,道:“是呢,我都給忘了。”又冷笑道:“連我的人都敢算計,一個個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爺不是一向最愛扮豬吃老虎的嗎?”紅繡笑道,“這會兒被人小瞧了竟又抱怨。”直說得周湛一噎。
正這時,沉默在門口禀道:“恒天祥的人來了。”
接下來的時間,吉光忽然發現,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人偶,被紅錦姐妹和周湛指使着丫環和恒天祥的人,給她換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試了一頂又一頂的小帽,變了一個又一個發型。期間,還不時聽着紅錦“打擊報複”她兩句,一會兒嫌她臉太黑,配不上這顏色,一會兒又抱怨她個子太小,撐不起那款式。最後,幹脆直白道:“得把她養白些,再養胖些,不然這麽又黑又瘦的,怎麽穿都不好看。”
這話直叫周湛一陣點頭,摸着下巴道:“确實是得想想法子了,別明兒跟着爺去學院,倒叫人以為我這府裏不養人,竟養出個流民來。”
早在一早聽着周湛要去上學時,吉光心裏就早已經按捺不住了,正想着找機會求一求爺,讓她也跟着一起去上學,不想竟天從人願,她還沒開口,周湛那邊就露出這個意思了。她的兩眼不由一陣大亮,不顧那恒天祥的裁縫師傅們正拿皮尺布料在她身上比劃着,猛地扭頭看着周湛道:“真的?!”
見她這模樣,周湛的眼一閃,問道:“你沒上過學?”
吉光搖頭。
周湛則一陣皺眉。
大周打開國起就十分重視教育,各地的官學又分着乾坤學院,分別招收男女學生。立世百年來,不僅是普通人家,就連世家都紛紛以子女能入學就讀為榮,只有那資歷實在不堪的,才會請私塾先生在家授課。
“對了,”他摸着下巴又道,“我好像聽你說起過,你一直是在家裏自學的。你家沒給你請先生?”
吉光垂下眼,心頭不禁一陣苦澀。這些年,不僅徐家人,連王家人也常說,她父親如何偏寵于她。其中的證據之一,就是徐世衡在自己忙于科考之際,仍不忘親自替她開蒙。可如今細細想來,她忽然分不清徐世衡教她讀書,到底是為了她,還是因為他覺得教女識字這件事很有意趣……
當年,徐世衡進京趕考時,翩羽才六歲,還未到入學年紀。第二年七歲時,徐家老太說她年紀太小,不許她跟那和她同齡的堂姐一同去上學。第三年,她八歲了,徐家老太太竟還說她年紀小。到了她九歲時,老太太終于沒辦法再說她年紀小了,竟又借口她身體弱,仍是不肯叫她去上學。她曾給京裏的徐世衡去信抱怨,得到的回信卻是一通教訓,且還被徐世衡罰抄了百遍的孝經。徐世衡說祖母這是為了她着想,不想叫她因學業累壞了自己,又叫她自己在家量力自修,還說等他回來他要考較她的課業……
而,那時候,她和她娘似乎都沒有想到,就算她父親不肯忤逆老太太,如果他真關心她,至少可以像他教高明瑞那樣,替她延請老師在家授課……
這麽想着,她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可想着她已經決定将那人當作路人,她便猛地吸了口氣,擡起頭來,卻是忽的就和周湛仿佛能透視一切的眼撞在一處。
周湛默默看她一會兒,才道:“你也該聽到了,徐世衡也要在學院裏任教。就這樣,你也還願意跟我去?”
吉光定定望着他,道:“不相幹的人,提他作甚。”
周湛又看了她一會兒,扭頭對紅繡笑道:“這孩子,氣性真大。”——而,幾年後,他才真真正正地知道,“這孩子”的氣性到底有多大。
紅繡才剛要回答他,就聽得沉默又在那院門外通報道:“威遠侯來了。”
周湛一聽就跳了起來,笑道:“他來得倒巧,早兩天就得叫他撲個空了。”
紅繡笑道:“就算爺不在家,難道還有誰敢把七爺打出去不成。”她看看一旁兩眼放光的紅錦,伸手拉住她,笑道:“你的那些戲本子,也不急在這一時。爺這會兒跟侯爺一定有正事要講,哪還顧得上你這些瑣事。”
“我又不找侯爺去,”紅錦嘻笑道,“我只找樟爺。東西定然在他那裏。”說着,便不管不顧地跟在周湛身後跑下臺階。
吉光這會兒身上還披挂着不少布料,看着不由一陣着急,沖着周湛的背影叫道:“爺……”
“你留着。”周湛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便領着紅錦和沉默等人往前院去了。
見吉光嘟着個嘴兒,紅繡一陣笑,道:“你可真愛嘟着個嘴兒。難怪鳳凰說你一團孩子氣。”
吉光心裏頓時就是一陣不服。那個鳳凰,看着也不比她大幾歲。
紅繡捂着嘴一陣笑,道:“你別看他那樣,他都快二十了,比你大好大一截呢。”
吉光不由又是一陣詫異。那個鳳凰,看着最多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
而這句話才剛一出口,紅繡的眼中就是一黯,便忙岔開了話題。
幾天後,躲開了那太醫院的麻煩,老劉終于回來了。之後,他便由紅繡安排着,在她的院子裏給吉光施了幾回針。這麽一來二去的,倒叫吉光和天性溫柔的紅繡漸漸親密起來了。又兼着鳳凰一向看不慣吉光,故意找着茬挑了吉光兩回刺,叫吉光抱怨到紅繡那裏,紅繡這才向她透露了一點鳳凰的身世。
卻原來,這鳳凰打小就因這張臉而遭遇了災禍,被人從家裏拐出去後,賣到一處龌龊的所在。那裏原是專給一些喜好男風的貴人們栽培後宮的地方,他小小年紀就被人灌了秘藥,這一輩子都只能是這十三四歲的模樣,偏他是個剛烈的性子,不甘受辱,便自毀了一目,被人打個半死扔在亂墳崗上,叫湊巧經過的周湛将他救了下來。
漸漸的,随着吉光在府裏時日漸長,她漸漸便知道了,周湛這後院裏的美人兒們,竟是每個人身後都有一段傷心的往事。就比如那個眉間生着顆胭脂痣的嬌兒姐姐,就是因為不願意被父母賣給個老頭為妾,而被家人趕出了家門。
吉光覺得,與其說景王殿下這是在收集美人兒,倒不如說,他是在收集一些無處可去的可憐人。
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