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莊重的侍者
雖說吉光常年作着男孩的裝扮,可她到底仍是個女孩。是女孩就沒有不喜歡新衣裳的。傍晚時分,當裁縫師傅終于照着周湛的吩咐,給她趕制出一身新衣後,她便迫不及待地穿上,轉身就往院門外沖去,一心想到王爺面前去賣弄一下她的新造型,卻不想才剛出撷英苑,迎頭就撞上了長壽爺。
雖說她及時收住腳,又依着規矩斂手在路旁站好,可她這一身裝扮,頓時就惹得長壽爺一陣瞪眼。
“你穿的是什麽鬼東西?!”長壽爺喝道。
直到長壽爺這一聲,才叫處于興奮中的吉光回過神來。她這才想起,如今她只是這府裏的小厮,完全沒資格叫外面的制衣坊來給自己做衣裳——且才剛紅錦還提到過,這還是宮裏的禦用制衣坊——更何況,王爺命人給她做的那些衣裳,還都不是府裏小厮們的統一款式……
突然明白過來的吉光忽地就是一陣心虛,只低垂着腦袋,不敢看向長壽爺。
長壽爺之所以不待見吉光,就是因為他發現,“這小子”有着一雙桀骜的眼。想着自家主子爺就已經是個“渾不吝”了,要是身邊再放着個“賊大膽”,天知道這倆主仆會惹出多少亂子來。可同時他也知道,自家王爺不是個會聽人勸的,且昨兒親耳聽到吉光勸王爺不要亂了規矩的那些話,叫他心裏多少抱了些僥幸,覺得也許“這小子”還不至于會帶壞王爺,卻不想今兒就叫他撞到“他”不僅穿着這麽一身奇裝異服,還招得王爺特意命人請了恒天祥的人來替“他”做衣裳!
想到這,長壽爺直恨得一陣咬牙,怒道:“反了你了,才當差第一天,竟蠱惑着爺招恒天祥的人來替你裁衣裳!你以為你是誰,你有多大的臉面?!還不快去脫了……”
他的話音未落,就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懶洋洋地道:“脫了做什麽?我還沒看到呢。這會兒你叫她脫了,豈不是叫我白忙活了一上午?”
吉光不由擡頭一看,就只見周湛和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青年雙雙走了過來。在他們二人的身後,還跟着個約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
長壽爺也沒料道周湛竟這麽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他身後,那長壽眉不由就是一皺,過去向着周湛行了一禮,又對那青年道了聲“侯爺”,才對周湛道:“府裏有定例,什麽職等穿什麽衣裳,這吉光……”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叫周湛揮着扇子打斷了。
“所謂有定例就有例外,這小子,就是例外。”見長壽爺似還要說什麽,周湛又是一揮扇子,道:“為了不壞了你的那些規矩,爺早想好了,這小子以後不入那些小厮的職等,你也不必以那些小厮們的規矩來管束她,她……唔,用她自個兒的話來說,你不妨就當她是爺養的一個寵物,爺愛怎麽打扮她,愛叫她守什麽規矩,都是爺的事,跟別人沒關系。”——也就是說,除了他,不許別人管教她……
長壽爺頓時一陣氣結。
而吉光也是一陣氣結。雖然她曾屢次跟人說周湛是拿她當寵物,可這話她自個兒說不過是自嘲,這會兒叫周湛當面承認,就叫她感覺難堪了。她不由就擡起頭,沖着周湛一陣瞪眼兒。
她這一瞪眼,周湛那邊還沒反應,跟在周湛身旁的威遠侯鐘離疏忽地就笑開了,“你這小厮有意思。”他道。
“是吧,”周湛立馬與有榮蔫地扭頭看着鐘離疏一笑,“我新得的小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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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便又和鐘離疏一同扭回頭,細細打量着這換了新裝的小吉光。
就只見她頭頂仍高高紮着那束标志性的馬尾,發尾上纏着一根大紅發帶,發帶的中間,簪着塊拇指大小的白脂玉。那遮至眉下的長長劉海,則是越發引得人注意着她那雙溜圓的貓眼。身上穿着件織有金色團花的大紅箭袖,掐腰束着一條白玉蹀躞帶,足蹬一雙黑漆皮的小蠻靴,白色的撒褲褲腳塞在靴口中——卻是個英姿飒爽的小小少年郎。
只除了這大紅的衣裳,襯得她的小臉愈加黝黑。
周湛看了,不由就躲在扇子後面一陣竊笑。
見他偷笑,吉光忍不住就瞪了他一眼。別人不知道,她卻清楚得很,她這一身,其實就是王爺那套練功服的升級版。且,不管王爺叫人給她制這一身,是不是想看她東施效颦的笑話,對于她自己來說,她倒是挺喜歡這身打扮的。因此,她忍不住就不顧場合地瞪了他一眼。
見她沖着周湛瞪眼,鐘離疏一陣詫異。雖說這些年他受着西番那些人文學者的影響,不太在乎這上下尊卑,可這裏到底是大周。他扭頭看向周湛,見他也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不禁就想到他那如今越發響亮的、愛胡鬧的名聲。想着他的情不得已,鐘離疏一陣默然,回頭對周湛笑道:“天色不早了,趕緊把東西給我,我還要趕回去呢。”
周湛道:“急什麽,難得回京一趟,我這府裏雖然住不得,請你吃頓酒總還可以的,就當替你接風了。”
這“住不得”三個字,頓時令長壽爺的臉色一僵,只呆立半晌,直到聽着周湛吩咐他去備一桌上等酒席,他這才默默嘆息一聲,黯然退了下去——卻是早就忘了那吉光的事。
見長壽爺領命走了,鐘離疏背着手跟在這比自己小了整整六歲的少年王爺身後,一邊緩步往後花園過去,一邊笑道:“怎麽?這都幾年了?你這府裏還沒整幹淨?”
“整它做甚?”周湛搖着扇子道,“驅了一批蛇蟻,又來一批。除非我一無用處,否則這種事隔絕不斷……啊,錯了,就算我一無用處,怕也一樣會被人盯着,誰知道哪天一無用處就會變得有用了呢。所以啊,我只要管好要緊的幾處,至于其他地方,愛誰誰吧。”
這會兒,吉光已經不用王爺招呼,就跟在了他們身後。聽着這奇怪的對話,她不由就是一陣眨眼。
只聽周湛又道:“倒是你,能留多久?能不能留到我大婚?”
吉光吃了一驚。
顯然鐘離疏也吃了一驚,“怎麽?你要大婚了?誰家姑娘?”
“哼,誰知道。”周湛冷笑一聲,“這會兒宮裏各方都在打着擂臺呢。雖說我有個荒唐的名號,叫正經疼愛女兒的人家退避三舍,可那些不怎麽招人疼的女兒,倒是不妨嫁過來一個。要知道,我‘雖說荒唐,可同時也有着根金手指,指縫裏漏一漏,就夠那些人撐個半飽了’呢——這句話可不是我自個兒說的,是你那個姨婆說的。”
後來吉光才知道,原來這威遠侯的姨婆,竟是靖國公府的趙老太君——這位趙老太君,是先端賢皇後娘娘的親娘,當今太子殿下的親外婆,一向以口舌無忌著稱,連當今聖德帝面對這毒舌丈母娘時,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至于先端賢皇後,雖說吉光的年紀小,但曾通讀大周年鑒的她倒也多少知道一些那位賢後的事。先端賢皇後嫁給當今時,當今只不過是個閑散王爺。據說夫妻二人感情極好,不想王妃命薄,不幸因難産亡故了。而那生下來就沒了母親的小皇孫,不知怎麽就入了先帝爺的眼,給抱去身邊撫養不說,連聖德帝也因此得先帝爺的眷顧,最後竟出人意料地從衆虎視眈眈的兄弟手裏奪得皇位。許是感念亡妻,聖德帝登基後,便追封了趙氏為後,且立誓終身不再立後。
此是別話。且說那周湛和鐘離疏一邊說着些叫吉光這會兒仍聽不大明白的話,一邊便緩緩來到了清水閣中。周湛把人請進大堂時,吉光差點就要下意識地跟了進去,也幸虧她及時從眼角看到威遠侯的那位從者從容往那門邊上一站,她這才醒悟過來,忙也學着那個中年男子的模樣,規規矩矩在門外站好。
只是,和王府裏的規矩不同,此人卻并不是面朝着庭院而立,而是側身站在門邊上。且王府的規矩,侍立時要斂手垂首而立,雙眼只能看着腳前一尺以內的地方。而此人卻高擡着下巴,兩眼直視着前方,那腰背驕傲地挺直着——卻是和沉默等人的恭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矜持自傲。
吉光看了不由就是一陣眨眼,不自覺地便學着那人挺起脊背。
這時,就聽得已經和周湛一同坐在堂上聊着天的威遠侯忽然叫道:“阿樟,你來演示一下。”
就只見那個叫阿樟的侍者忽地腳跟一碰,仿佛行軍禮似地,只僵直着脊背一颔首,便轉身進了大堂。
才剛吉光只顧着打量那人了,一時倒是沒注意堂上的動靜,這會有心好奇想知道堂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卻又礙于規矩叫她沒辦法回頭去看,只得遺憾地微微嘆息了一聲,卻不想轉眼就聽到周湛在堂上叫道:“吉光,你也進來學着。”
吉光不由就是兩眼一亮,卻是顧不得那廊上廊下衆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眼神,竟下意識地學着那阿樟将腳跟一碰,一個幹脆利落地轉身,便進了大堂。
偏她原就穿着一身利落的箭袖,這般學着阿樟行禮,倒是別有一番英武之氣,直看得周湛的桃花眼一眯,心頭忽地就又冒出一個主意,便沖着阿樟那邊揮了揮手,命吉光過去。
吉光幾乎都不要他吩咐,那雙眼就早已經好奇地盯在了那個叫阿樟的中年侍者身上。
這會兒,阿樟正站在一張茶幾前,仿佛是在泡茶的模樣。他那一板一眼的動作,卻和以前她所看過的沉默等人的動作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沉默等人做這些活計時,是利落中帶着恭順;而此人的一舉手一投足,則帶着某種莊重的儀式感,就仿佛他的工作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工作,而他本人,竟不是伺候人的侍者,而是個雖落魄卻有着不屈靈魂的王侯一般。
頓時,吉光便對此人的風度生出一股傾慕之心。
見吉光那般認真地觀察着阿樟的動作,周湛便開口對鐘離疏道:“你家阿樟可收學徒?”
正看着阿樟泡着咖啡的鐘離疏一怔,“什麽?”扭頭問道。
“說實話,我對你家阿樟這套英式還是法式來着的派頭也很是心怡,瞧,”周湛一指那全神貫注的吉光,“我這小子好像也挺感興趣的,不如叫你家阿樟收她為徒,如何?”
鐘離疏不由眯着那習慣了海風的眼,将周湛上下一陣打量,道:“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沒有,”周湛斜簽着身子,撐着那椅子扶手笑道:“就是覺得好玩而已。”
鐘離疏的眉不由就是一挑。打這孩子十歲起,他就只相信他做的事,不相信他說的話了。
“打你十歲後,這嘴裏就從沒說過一句實話。”他從阿樟的手裏接過那咖啡,評判道。
“不,”周湛忽然以法語對鐘離疏說了這麽一個字,又以漢語笑道,“你說錯了,應該說,我打七歲後,就再沒說過一句實話。”他從阿樟手裏接過那咖啡,擡頭望着他笑道:“阿樟,我家小吉光就拜托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