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下餌
正對着戲臺的那間包廂裏,鐘離疏将兩只腳高高擱在欄杆上,扭頭看看那幾乎快要哧溜下太師椅去的周湛,又回頭看看忙碌着的吉光和阿樟,對周湛笑道:“你這小厮,倒是機靈得很。”
“那是。”周湛頗為自豪地答應一聲,一邊從那邊某個包廂裏霍然站起的人影身上移開視線,一邊将那擦手的巾子遞給吉光,道:“看着吧,我們家小吉光的名頭,定然會比你們家阿樟的名頭更為響亮。這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雖說阿樟并未真個兒收吉光為徒,可因着最近一段時日,周湛一直和鐘離疏厮混在一起,倒是叫吉光有了大把的時間來觀摩阿樟的一舉一動。加上周湛的有意縱容,和她自身的模仿天賦,竟不知不覺間就把阿樟的舉止學了個八分像。
聽着周湛和鐘離疏二人的贊譽,吉光便學着阿樟的氣派,謙恭卻不失氣骨地颔首一禮,便退了下去。這和那張稚氣小臉相映成趣的莊重,頓叫鐘離疏和周湛對視一眼,同時都笑了起來。
鐘離疏那半眯着的眼,也從那邊那個緩緩坐下的人影身上一撣而過,側頭問着周湛道:“我不常在京裏,給我說說,那是誰家的包廂?”
“葉恒安家的。”周湛道,“葉家和禮部的鄭侍郎家是老親,鄭家的一個女兒才剛給吏部周尚書生了個小孫子。另外,上書房的張學士最近才惹惱了老爺子,聽說致仕的折子已經遞上去了。”
這幾條消息聽着仿佛有些亂,那鐘離疏雖說久離中樞,但該有的政治敏感性他還是不缺的,只眨眼間便明白了那位狀元公出現在那裏的意義,因笑道:“這麽說,那位是有意謀那上書房的缺喽?如今他是什麽官職?”說着,他忍不住扭頭看了吉光一眼。
這鐘離疏雖說和周湛相差了近六歲的年紀,可二人也算是患難之交,因此他反而比京裏的那些人更明白周湛的行事風格。且周湛也甚是敬重于他,故而他的大多數事也都不瞞着他,包括這被鐘離疏看穿真身的吉光的身世。
見他看向吉光,周湛便也回頭看了吉光一眼,道:“他哪夠資格,如今不過是個小小編修,資歷不夠。聽着老爺子的意思,像是不想從別的地方再弄人過來,也就是說,他想從那上書房裏提拔一位上去,那下面自然也就會空出一個位置。想來他謀的,應該是那個。”
鐘離疏不由就又溜了周湛一眼。別人都說景王不靠譜,大概整個大周只有他知道,這不靠譜的景王消息是如何靈通。“不是說,”他道,“開學後他還要去你們書院任教嗎?”
“兼職而已。朝中文臣,凡是有點文名的,誰不愛在國子監或某個書院裏兼個教職?說起來是教書育人,實質上不過是替自己揚名罷了。他是今年的新貴,就算是論資排輩,也輪不到他去國子監,于是退而求其次,來皇家書院,已經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看着那邊包廂裏的人影,周湛的唇角噙起一絲淡淡的譏嘲。
此時若是吉光回頭,順着他和鐘離疏的視線看過去,她便能看到,她那風姿儒雅的父親狀元公徐世衡,正坐在一個六旬老者的身邊,雖傾着身子看似全神貫注地聽着對方說話,可那時不時順着眼角瞅向這邊的眼,卻是明顯顯示着他的心神不寧。
見那徐世衡的眼又往這邊瞅來,鐘離疏悶聲一笑,側身湊到周湛耳旁,低聲道:“你就不怕他到禦前告你一狀?”
“我倒巴不得呢。”周湛也壓低聲音道,“只可惜,大概是打死他也不肯給我瞧這個熱鬧的。比起她,面子更重要。”
鐘離疏回頭看看吉光,卻是不贊同地一搖頭,将那聲音壓得更低,道:“你到底想要從那孩子身上得到什麽?要看熱鬧,你也已經看過了,再不放手,以後怕是只會叫這孩子更加難做。怎麽說,那都是她的爹。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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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親爹”二字,頓令周湛那漂亮的唇形一陣歪扭,笑道:“親爹又如何?不過是當初貢獻了一滴精血而已。再者說,也沒見誰哭着喊着求着那做父母的生下自己,原就是那做父母的自以為是硬要生下的孩子,憑什麽因着他們的一時任性,竟要叫孩子一輩子背負那還不請的所謂生恩?父慈子孝,父慈,子才會孝,有付出才會有收獲。所以說,這世上原就是誰也不欠誰什麽,那做父母的既然是未經子女的同意就生下了他們,那麽也就別怪孩子會忤逆父母。至于做子女的,父母生養他們,原就不是為了他們,故而即便父母不養子女,子女也沒什麽好怨恨的,不過是各人顧各人罷了。”
他這涼薄的論調,已經不是鐘離疏第一次聽到了,卻是吉光第一次聽到,不由就站在那裏一陣呆怔。
只聽鐘離疏道:“一年不見,你竟比以前更偏激了,這論調,要叫你學院裏的夫子們聽到,非拿板子打死你不可……”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得那包廂門上響起敲門聲。
吉光那因着周湛這番驚世駭俗的議論而微有些散亂的眼眸這才一凝,擡頭看看周湛,過去拉開門。
按照規矩,該是由守在門口的沉默和寡言問清來人的姓名,再由她通報給主人,然後聽着裏面主人說有請,外面的客人才能進門的。卻不想吉光才剛打開門,還沒看到沉默和寡言的身影,便只覺鼻尖前一陣風過,竟是眨眼間就叫一個人從她的身旁掠了過去。
吉光大驚,忙回頭看去,就只見那闖進門的,是個年約十五六歲的高瘦女孩。在那女孩身後,另一個和這女孩差不多年紀的微胖女孩倒是沒有闖門,只是她站在那裏打量着吉光的眼神,竟仿佛帶了刀子一般,刮得吉光額頭一陣隐隐生痛。
那十一公主周泠原本聽着趙英娘和田九議論着景王親近寵上一個小厮時,她還未作他想。如今親眼看到這小厮,她心頭卻是立馬“咯噔”了一下。
卻原來,如今已經過了盛夏,那吉光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整天在野地裏瘋跑,漸漸的,竟叫她将膚色養了回來。而人人都說“一白遮三醜”,如今日漸白皙的她,叫整天跟她厮混在一起的周湛和沉默等人還沒什麽感覺,而初一見面的——如鐘離疏和阿樟等人——不免就心生了疑惑。偏她師從紅錦學習那化妝術不過才幾天功夫,那紅錦又是個大忙人,紅繡身子骨不好,今兒又犯了老毛病沒能下得了床,吉光便照着紅錦所教的自己在臉上鼓搗了一番,到底因為手生,便叫那人精似的十一公主看出了破綻。
看着眼前這雌雄莫辨的小厮,十一公主周泠的眼想不帶上刀子都難。
而那心眼兒大如網兜的趙英娘卻是看都不曾看向那開門的吉光,只自顧自地沖進包廂,一擡頭,就看到她那兩個“七表哥”都各自從那太師椅裏扭頭看向她。周湛揚着眉頭,鐘離疏則是挑着眉尾,卻都是一臉的不贊同。那趙三兒和她祖母簡直是一脈相承的我行我素,只匆匆和兩個“七表哥”打了聲招呼,便回身堵着那捧着茶盤的阿樟道:“你不是說你不收徒弟的嗎?原來竟是騙我們的!”
一向刻板守禮的阿樟早被她這失禮闖門的舉動給驚得目瞪口呆了,如今聽着她的诘問,更是一陣默然無語。
到底還是周湛最先反應了過來,從那太師椅裏扭頭過去,哈哈笑道:“他是不肯的,那是我們家小吉光自己偷師學藝學來的。”又自誇自贊道,“我們家這孩子就是聰明。”
趙英娘這才第一次扭頭看向那仍拉着門環站在一邊的吉光。就只見眼前那孩子雖生得單薄瘦小,可那覆額的烏發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是透着一股伶俐之氣,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那趙英娘原就是個心直口快的,當即笑道:“這孩子看着好生伶俐。”
雖說周湛那裏常常是一口一聲的“這孩子”,可聽着趙英娘也這般說,他卻是不樂意了,挑着那眉頭道:“什麽‘這孩子’?!你比她也大不了幾歲。”
趙英娘頭也不回地頂着他道,“你比我也沒大過一歲。”說着,竟跟逗小貓小狗似地伸手就要去揉吉光的腦袋,一邊一疊聲兒地問着她的年歲姓名。
吉光忙機警地後退一步,卻是不失禮數地向着趙英娘又颔首一禮。那異國的禮數,原就夠紮眼的了,加上她和阿樟不同,那和這一身稚氣形成強烈對比的老練,頓時就樂得趙英娘一陣無可不可,扭頭沖着周湛道:“七哥,把這孩子送我吧,我拿我那匹阿拉伯馬跟你換。”
吉光心頭頓時一凜,不由瞪大了眼看向周湛。
而這時,原本一直默默站在門邊打量着吉光的十一公主周泠,卻是忽然推開趙英娘,走過去對周湛笑道:“七哥想要好馬,什麽馬得不到?不如我拿仇英的仕女圖跟你換吧,你不是一直想要的嗎?”又道,“難得我看上一個人,七哥你就割愛一回吧。”
被人誇,原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可這突然襲來的兩個訪客,竟争先恐後地搶着要拿東西換她,吉光吃驚之餘,心頭不禁一陣懊惱,總覺得自己仿佛也淪落到了一個物件般的存在。于是她擡頭看向周湛,那咬起的下唇,卻是叫下巴皺出一片委屈的核桃紋。
周湛也在看着她。見她這般神情,他不由就是微微一笑,擡頭看着趙英娘和十一公主道:“那可不行。這孩子可不是個物件兒,哪能随便送人呢。”
才剛十一公主站在門邊上拿眼刀子刮吉光的情景,周湛也看到了。故而他又特意轉向十一公主,看着她笑道,“再說了,如今她正是我的心頭所好,就算是她親爹來了我都不會給,何況是拿她送人。”
宮裏出來的孩子,原就沒一個是頭腦簡單的,何況這十一公主自幼喪母,曾跟周湛一起養在太後膝下,因此深知他的禀性。他若不這般說,周泠怕還真就要以為這孩子正如她所想像的那般不堪了,如今看着周湛那藏着惡作劇的眼,她頓時便是一陣不确定,只扶着那椅背,扭頭将那紅衣小童又是一陣上下打量。
只是,她打量來打量去,卻仍是難以判斷這孩子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偏她也知道,就算是她問,這會兒一心想要看熱鬧的周湛定然也不會告訴她真相,于是她便問着那紅衣小童道:“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吉光忙上前恭敬答道:“我叫吉光,今年十二。”
她跟着紅錦學化妝也不過才學了幾天,跟着那錦繡班裏教唱腔的馬頭兒學吊嗓子,更是才昨兒的事,一天功夫,她自然什麽還沒學到,因此這原汁原味的一嗓子,頓時便叫十一公主看破了端倪。她不禁垂眼責備地看了周湛一眼。周湛則拿那扇子遮在鼻下,回應給她一陣悶笑。
趙英娘一如既往地心眼兒實誠,聽着吉光的聲音,便回頭對十一公主笑道:“這孩子的聲音倒是好聽,不過想來用不了幾年,他也該跟我五弟一樣,變成一副公鴨嗓子了。”說着,她一陣哈哈大笑。
周湛和十一公主也是一陣笑,只是那笑的原因,卻是各有不同。
在場唯二的成年人,鐘離疏不由就和阿樟對了個眼,二人一陣默默搖頭。
就在這時,那舞臺上響起一陣鑼鼓。吉光兩眼一陣大亮。長這麽大,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戲館看戲。只是,她那裏正伸着脖子往那大幕尚未拉開的戲臺上瞅,卻不想周湛扭頭往左側某個包廂中看了一眼,竟忽然回頭對她吩咐道:“這裏人太多了,留阿樟一個伺候着就好,你先出去。”
吉光一怔,頓時便是一陣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