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想幹什麽
因高明娟突然站住,高家的丫環婆子們也和她哥哥高明熹一樣,被她給堵在了後面。因此,衆人竟都只是遠遠看着那高明瑞忽然伸手去打人,并眼睜睜地看着她那一下落空揮在牆上,又眼睜睜地看着她抱着手蹲了下去……直到聽到那高明瑞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竟是遲了一步才匆匆從那對兄妹倆身後擠過去。待衆人叫嚷着圍上來,就只見那高明瑞的手上已經滿是鮮血。衆丫環婆子頓時全都慌了神,只在那裏一陣慌張叫喊。
這高明瑞自幼喪父,不僅高家人寵着她,臨安長公主對這唯一的女兒也只是在人前擺着副嚴母的模樣,骨子裏則最是疼惜不過,平日裏侍候的人稍有不經心都會受到各種懲戒,何況如今自家姑娘竟還見了血。随侍的丫環婆子們驚慌之餘,便免不了生出要給自己拉個墊背的想法。于是,只眨眼間,便有好幾個丫環婆子嚷嚷着向着吉光圍了過來。
眼看着那些丫環婆子逼過來,寡言和沉默兩個不約而同往吉光前面一擋,沖着那些丫環婆子喝道:“你們想幹什麽?!”
這二人的個子都比吉光高出一截,被他們護在身後,吉光頓時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堵高牆給保護了起來一般。只是,那高家的仆婦們顯然經常跟着高明瑞做些欺壓別人的事,卻是一點兒也不懼沉默和寡言的高聲喝斥,竟又有更多的人圍了過來,對着那二人就是一陣推搡叫嚷。沉默原就不是個口齒伶俐之人,單寡言一人卻是雙拳難敵四掌,漸漸便有些捉襟見肘起來。且他們二人都是男孩,也不好跟那些丫環婆子們撕扯,漸漸地便被那些丫環婆子們逼得不得不往後退去,只把那嬌小的吉光壓得幾乎都快要貼到牆上去了。
吉光貼牆而立,卻是忍不住扭頭看向那仍呆立在通道拐角處的兄妹二人。
家裏有個寡言,那高家的新聞早在兩三天前就已經傳到了吉光的耳朵裏。只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叫她不太能肯定那傳聞中的龍鳳胎兄妹是不是就是王明娟兄妹,直到如今親眼看到這煥然一新的兄妹倆,且這兄妹倆還緊緊跟在高明瑞的身後,她這才确信了傳聞。
見她向他們這邊看來,那高明熹和高明瑞不由全都不自在地避開了眼。
頓時,吉光心頭便是一陣五味雜陳。如今已經叫高明熹的王明喜且不說,他是個男孩,跟她到底沒那麽親近,可那如今已經叫高明娟的王明娟則是不同。甚至可以說,比起大她兩歲的六姐,她和王明娟之間的關系更為親密。不管是夏天夜裏曬谷場的稻草堆上,還是冬天晚上裹在同一條被子裏,年紀相仿的她倆總愛頭靠頭地說着一些叫六姐聽了覺得好笑的傻話。可以說,不管王明娟是如何看待她的,至少在她的心裏,王明娟曾是她的姐姐,是這世上值得她信賴的人之一。
直到她耗盡了這份信賴。
吉光靜靜看了那兄妹倆一眼,便只當不認識他們一般,重又扭過頭去。
見她扭開頭去,高明熹不禁悄悄松了口氣,高明娟心頭則是一陣失落。她一直認為,和翩羽相比,她更聰明,也更伶俐,可如今她費盡心機認回了親爹,不想得到的,不過只是衣食無缺……
“我們真不過去嗎?”耳畔,響起高明熹猶豫地問話。
高明瑞忽地扭頭瞪向高明熹。她以前一直以為,她的這個哥哥只是有些怯懦,如今她才知道,這個哥哥不僅怯懦自私,且還擅長推卸責任。
“你過不過去随你,那邊也是你的妹子。”她冷冷道,“至于我,我若過去,正好叫高明瑞找着理由遷怒于我,哥哥你反正是不會為了我這麽個妹妹去得罪你那個妹妹的。”卻是直說得那高明熹臉上一陣羞紅。
且不說那邊高家兄妹的官司,只說吉光這邊。吉光正被沉默和寡言兩個擠在牆上不得動彈,不想旁邊包廂的門忽然被人打開了。她還沒來得及扭頭,便被人一把拽了過去,緊接着,就聽得頭頂上方響起一個帶着慵懶的聲音。
“喲,這是怎麽了?我這是欠了誰家的債嗎?竟是被人堵着門要債來了?”
Advertisement
頓時,圍着沉默和寡言吵嚷推搡着的那些丫環婆子們就是一靜。
吉光正待要擡頭看向周湛,不想那周湛的左手仍沉沉壓在她的肩上,右手竟屈起手臂,将那手肘随意往她的頭頂上一擱,竟當她是根拐杖般就那麽拄着她,又拿那扇子越過她的頭頂去捅了捅護在她前方的沉默和寡言,道:“誰給我說說,這裏到底出什麽事了?”
周湛把吉光支出門去,原是要釣着徐世衡過來的,因此他一直注意着那徐世衡的動靜。當他看到那徐世衡注意到吉光已經不在包廂裏,找着借口起身也出了包廂後,周湛的眼不由就彎了一彎。只是,他這邊算計着那徐世衡這會兒差不多應該跟吉光搭上話了,正盤算着要不要去偷聽一下這父女二人的對話時,忽地就聽得門外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緊接着,又是一陣騷動。他頓時就跳了起來,在十一公主和趙英娘吃驚的注視下,他飛快地拉開包廂的門看出去時,才驚訝發現,原來魚沒咬鈎,搶先咬鈎的,竟是只小蝦米。且看樣子,他布的香餌,竟還險些被那只蝦米給吞了。
寡言一向是個能說會道的,聽着周湛的問話,只三兩句便把事情經過向景王、以及跟在他身後的十一公主和趙英娘等人敘述了一遍。
衆人探頭往一旁的木板牆上看去,當看到那兩枚嵌在牆上的破碎指甲後,十一公主和趙英娘這兩個也同樣愛留長指甲的女孩,不由就感同身受地倒抽了口氣。趙英娘更是咧着嘴道:“虧得沒劃在小吉光的臉上,不然他這張臉就給毀了。”
周湛也是一陣後怕,那握在吉光肩上的手忍不住就緊了緊,卻是引得吉光擡頭向他看去。
此時那高明瑞的哭聲早已引來了一群圍觀的人,就只見周湛陰沉着一張臉,冷冷看着那人群後方的一人,沉聲道:“既然姑父也在,是不是該給我這小厮一個交待?”
衆人聽他這般說,不由全都扭頭向身後看去。直到這時,衆人才注意到那狀元徐世衡也陰沉着一張臉站在人群後方。人群不由就向兩邊分開,由着那徐世衡緩緩走到高明瑞的面前。
那高明瑞正捧着手痛哭着,聽到周湛的話,她忽地擡起頭,果然看到是她的繼父,她那哭聲頓時又拔高了三分,站起身,捧着那血淋淋的手就向着徐世衡撲了過去。
徐世衡伸出手,看似心疼地托住她的手,同時卻也阻止了她撲到他懷裏。他垂眼看看吉光,又擡頭看看周湛,開口道:“想來殿下是誤會了,我才剛過來時,正好也看到了。瑞兒并不是有意要傷你這個小厮,她不過是不小心絆了一下,也虧得你這小厮機靈躲得快,不然豈不是受了無妄之災?”又道,“瑞兒這會兒受傷了,其他事容我們以後再說。”
說着,他低聲撫慰了高明瑞幾句,便沖着那些伺候高明瑞的丫環婆子們喝道:“你們沒看到姑娘受傷了嗎?!還不快去找大夫過來?!”
直到這時,那高明娟兄妹才過來。高明熹一臉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沒看護好妹妹。”
徐世衡擺擺手,道:“有話回去再說。”便命他們二人先行護送那高明瑞下了樓,他則站在那裏,看看周湛,又垂眼看看吉光,那眼神一陣晦暗閃爍,半晌,終究是一個字不曾講,只向着周湛躬身一禮,便彬彬有禮地退了下去。
吉光像只警惕的小獸般,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離去,直到那徐世衡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樓梯拐彎處,她那挺直的脊背才忽地松懈下來。
她的身後,周湛輕輕一拍她的腦袋,道:“原來慧因老和尚說你是有福之人竟是真的,這種飛來橫禍都能叫你給躲開。”
吉光一甩頭,甩開他那仍擱在她頭頂上的手肘,卻是一陣沉默不語。
*·*·*
回府的馬車上,吉光仍是沉默着,只那原本明亮的大眼睛,變得一陣黯淡無光。
周湛看她半晌,道:“你在想什麽?”
吉光眨了一會兒眼才低聲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她咬着下唇,直把那下巴又皺出一道核桃紋,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就是心裏難過?”周湛替她說完那剩下的話。
吉光轉開眼,望着那窗外搖晃閃爍着的馬燈,抖着聲音道:“明明說好的,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我也不會把他們放在心上,可我為什麽會這麽難過?”
“因為,付出總想要得到回報。如果一旦你所期望的回報沒能得到,便會叫你替自己感到不值。”他看着她,淡淡又道:“想要不受傷害,只有一個辦法——別對任何人任何事抱任何期望。得之,你幸;不得,你命。”
*·*·*
第二天,吉光按時來到練武場時,卻是發現,那周湛竟比往常起得要早。盡管如此,沉默寡言等衆小厮們也已經早就就位了。
吉光默默往寡言身旁一站,寡言低頭看看她,忍不住低聲道:“你昨兒沒睡好?”
這會兒吉光的眼下有着一團青影。
吉光點點頭。昨兒晚上,已經很久不曾糾纏過她的惡夢又纏上了她,竟叫她不曾睡着個囫囵覺。也虧得許媽媽住在廂房裏,不然怕是連許媽媽也會被她攪得不得安生。
許是那正對着箭靶練箭的周湛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便垂下那長弓,扭頭看了吉光一眼,道:“吉光,過來。”
吉光過去,他忽地伸手擡起她的下巴,往她臉上看了看,道:“老劉開的藥,你有按時吃嗎?”
吉光的臉不由就是一苦,道:“姥姥天天盯着呢。”那藥,果然如紅繡所言,極苦。
“下次拔針是什麽時候?”周湛又問。
吉光搖頭,“說是等吃了這幾劑藥,看效果再定。”看看他,她揉着眼下的青影又憨笑道:“不過是一天沒睡好,沒事的。”
周湛微皺了皺眉,到底沒再說什麽。也不知道是不是體諒吉光沒睡好,這一天,他竟沒怎麽差使她。
只是,盡管周湛沒有差使吉光,以她那坐不住的性子,仍是到處幫着別人的忙,倒也沒有真的閑下來。于是等她替大丫環無聲往外院跑腿送信,卻在路過東偏廳時,看到徐世衡竟和周湛坐在那裏喝着茶,她不由就住了腳。
*·*·*
東偏廳裏,徐世衡沉默良久,放下茶盞,望着周湛道:“恕下官冒昧,能請問王爺,您到底想拿我那孩子做什麽嗎?”
自從翩羽被景王周湛帶走後,徐世衡就一直處于心神不寧之中,他不知道周湛想要利用翩羽做什麽,憑着他的本意,他原是打算不要回翩羽絕不罷休的,偏長公主那裏總覺得周湛有什麽陰謀,竟再三勸告他不要沖動行事,他因看到那周湛被扣在宮裏時,翩羽并沒有在外面抛頭露面,便暫時放下了這心事。不想那周湛才剛被放出宮去,竟就開始帶着翩羽頻繁出入各種要務場所,昨兒更是帶着她去了戲院。如今整個京城的人都對這景王新得的“小厮”議論紛紛,這頓叫徐世衡憂心忡忡起來。昨兒在戲院裏,當他看到吉光仿佛落單的時候,他原想借着那機會私下裏勸一勸翩羽的,卻不想竟叫他親眼看到,那高明瑞竟那般惡毒地想要毀了徐翩羽的臉。
多年來,他愛屋及烏地疼愛着高明瑞,甚至哪怕叫翩羽受着委屈,也要先維護了高明瑞,卻是叫他沒想到,這高明瑞明明知道翩羽是他的女兒,竟還會對她下那樣的黑手。而當他護送高明瑞回到府中,長公主被高明瑞那鮮血淋漓的手吓得一陣心神散亂之際,竟也跟着高明瑞一起咒罵着無辜的翩羽時,徐世衡這才第一次意識到,不管他和長公主之間說了多麽漂亮的話,最終在長公主眼裏,高明瑞才是她親生的女兒,翩羽,終究是個和她沒有任何血脈聯系的外人。
而,真正和翩羽有着血脈傳承的,是他。
且不說徐世衡此時心裏對長公主母女有什麽樣的看法,此次他前來,卻是打定了主意,不要回女兒絕不罷休的。因此他才會那般開門見山地問景王他的打算,卻不想那周湛只是以蓋碗撫着茶葉,竟是一聲不吭,這不禁叫徐世衡一陣焦躁,忍不住道:“下官自問和王爺無冤無仇,即便您和長公主之間有何矛盾,那也是你們之間的事,和我那孩子沒有任何關系,還望王爺高擡貴手,放我們父女好生團圓。”又低聲下氣道,“您收留我那孩子,許是看中她身上有什麽優點,但她終究只是個孩子,如今雖說年紀還小,可她将來的歲月還長,若是叫人說出什麽半點不是,豈不是要害了這孩子的一輩子?還望王爺體諒我這做父親的心情,将我那孩子還我吧。”
周湛拂着那蓋碗茶,半晌才道:“你就那麽确信,是我扣着她不放,而不是她不肯認你?”
徐世衡一怔。上一次翩羽已經把話說得那麽絕了……
“能……叫我見一見她嗎?”徐世衡道,“我有話想跟她說。”
“說什麽?”周湛冷笑道,“她的母親已經死了,說什麽都遲了。至于她,就算沒有你,我也能很好地護住她。甚至可以說,比你更能護住她。”頓了頓,他放下一直撥弄着的茶碗,看着徐世衡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很委屈?你覺得你已經很委屈求全了,你女兒竟還這麽責難于你?”
徐世衡不由又是一怔。他心底多少是有些這樣的想法的……
只聽周湛又道,“你這樣的人,我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你們總覺得自己付出很多,所以即便是要求別人償還什麽,那也是你們理所應得的。至于說你們欠人的……啊,許應該這樣說,你們從不覺得你們欠了人什麽。”
徐世衡的臉色不由就是一陣不好,道:“王爺的意思,是不肯把我女兒還我了?!”
“這倒未必。”周湛淡淡道,“世上任何事都有解決的辦法,唯一的關鍵,在于你是不是能找到那個辦法。今兒我高興,就給你指條明路吧。你想要回那孩子,其實很簡單,等你想明白你到底欠了那孩子一些什麽,你再跟她說。她若答應了你,我自然不會攔着她跟你走。她不答應,那就很抱歉了,我不能把她還你。”
徐世衡沉着臉道:“世上無不是的父母,你這是要逼着我女兒做那不孝之人嗎?”
他話音未落,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騷動。
卻原來,那吉光看到徐世衡坐在偏廳裏,不由就是一陣大驚。她待要過去看個究竟,不想竟被守在廳外的沉默攔了下來。她正在那裏跟沉默理論着的時候,眼前忽地就閃過一道白光,頭疼的毛病竟挑在這個時候發作了起來,也虧得沉默注意到她臉色不對,及時伸手扶了她一把,才沒叫她摔倒在地。
廳上的周湛側頭往廳外看去,便只看到吉光軟軟倒在沉默身上,他頓時便知道,這丫頭又犯病了。于是他立馬丢下那徐世衡,沖出去從沉默手裏搶過吉光,對沉默吩咐道:“去叫老劉,我把她帶到紅繡那裏去。”
那徐世衡被他這突然的舉動驚得一陣莫名其妙,不由也跟了出來。見他女兒竟昏倒在周湛的懷裏,他不由也是一陣大驚,忍不住問道:“這……”
周湛沉着臉看向他,道:“世上無不是的父母,卻多的是不知道兒女所受痛苦的父母。你想要回你女兒,就先去弄清楚,這些年你女兒到底都受了些什麽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