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皇上駕到

顯然,如今這小吉光的名聲早已遠播,才會叫皇上跟前的馮大伴也記住了她的名號。

只是吉光自己卻是毫不知情,這會兒她給自己定的首要任務,是好好喂飽周湛——只有吃好吃飽,王爺才能有那精神跟病魔作鬥争。這可是她的親身體會。

等她端着托盤繞過屏風,就只見周湛的床頭一站一坐着兩個老頭兒。坐着替周湛把脈的老頭,吉光一時看不到面目;站着的那個見她進來,便扭頭向她看過去。那眼神,竟比十一公主的還要銳利,簡直如淩遲般将她渾身上下一陣細致掃描。

至于周湛,雖乖乖趴在枕頭上,卻是奇怪地扭過頭去,很沒禮貌地拿後腦勺對着那兩個老太醫。

吉光見樓上只有這兩個陌生老頭,竟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她不禁有些疑惑。可看着那站着的老太醫以不善的眼神盯着她,想着她不能再給王爺丢臉,于是便按捺下滿腹的疑問,學着那阿樟的氣勢,不卑不亢地向着那個老頭颔首一禮,便托着托盤從容打他身旁繞了過去。将托盤放在床頭的矮幾上,她回身恭恭敬敬地向着周湛行了一禮——盡管那位爺這會兒正拿後腦勺對着人——然後又恭恭敬敬地退到北窗下,昂頭挺胸站在那裏,卻是一陣目不斜視。

說是目不斜視,那也只是在別人盯着她的時候。等那老頭不再那般像稱量她似的打量着她,她這才悄悄轉着眼珠往那倆老頭兒身上瞅去。

就只見給周湛把着脈的那個老太醫,看着應該有六七十歲了,生得極為幹瘦,一點兒都不像吉光想像中太醫的模樣。

倒是站着的那個更像一些。

站着的那個老頭年紀在五十上下,看起來保養得不錯,雖說頭發花白了,面色卻極為紅潤,倒是極合吉光心目中老太醫們鶴發童顏的形象。只是這老頭看人的眼神有點兇,那細濃的眉頭下,一雙鳳眼眼尾上挑,嘴唇也是薄薄的,看着可不怎麽像是有醫者父母心的那種人,倒更像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

瘦太醫坐在那裏把脈良久,周湛始終都不曾轉過頭來,若不是那太醫換手把脈時他動了一動,吉光幾乎就要以為他是睡着了。

半晌,坐着的太醫才終于把完了脈,吉光以為站着的那位還要接着上,不想那站着的只是背着手問那坐着的,“如何?”

那幹瘦的老太醫忙起身向站着的那一位拱手一禮,卻是拖着腔調一陣之乎者也,什麽內淤氣血外感風寒的一通醫理分析,直把伸着脖子的吉光聽得一陣雲裏霧裏,好不容易才從那些生澀字眼裏抓住幾個關鍵詞,猜着王爺大概是挨打後出了一身汗,又沒能及時注意保暖,這是外傷加風寒,才導致他高燒不退。

吉光頓時就是一陣自責。那兩個衛士架着周湛過來時,她明明注意到周湛滿頭大汗來着,當時卻只顧着哭了……

就在她深悔自責之際,就聽得樓梯上一陣響動,卻是長壽爺和原先站在樓梯旁的那個白淨老頭兒雙雙上得樓來。

那鶴發童顏的老頭兒沖着上來的二人一揮手,白淨老頭兒便主動領着那個幹瘦太醫下去了,長壽爺倒是留了下來,又拿不安的眼神掃了掃吉光。

論理說,這裏本不該有她站腳的地方,也不知道馮大伴在想什麽,竟就放她上來了,而那位老爺子對于她的存在,似乎也沒什麽有意見的模樣。長壽爺不由就是一陣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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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那個惹事的小厮?”

忽然,前方傳來老爺子的問話,長壽爺打了個激靈,忙垂手應了一聲“是”。

而被點名了的吉光,則扭頭向那位老爺子看了過去——可見她功夫不到家,若是阿樟,即便是被人指着鼻子,他的眼都不會眨上一眨——可這一看之下,吉光忽地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頓時,那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床上的周湛這時也忽地将腦袋轉了過來。他雖發了一夜的燒,那神智倒是一直清醒着。看着聖德帝,他挑着一邊唇角冷笑道:“看來老爺子終于回過神來,覺得打錯了人。都說主子不會錯,錯也是下人的錯,該挨打挨罰的原就該是這小子,老爺子可真是打得我不服氣呢。要不趁着這會兒她在這裏,趕緊叫人把她拎下去打一頓吧,這樣我也就能記住教訓了。”——卻是一陣夾槍帶棒地連挖苦帶譏嘲。

他這帶了怨怼的話,頓時就叫那長壽爺跪了下來。

吉光也趕緊垂下頭去裝鹌鹑,小腿肚子忍不住就是一陣哆嗦,心裏更是一片焦急——王爺這是怎麽了?怎麽能這麽肆無忌憚地跟皇上說話呢?那位可是天子,一生氣就要血流千裏的天子!

她這會兒倒并不替自己擔心,周湛那般說,便是要堵着聖德帝處罰她的,這點好歹她還是能分辨得出來的。

她能分辨得出來,聖德帝自然也能分辨得出來,不由看着她低垂的腦袋就是一聲冷哼。登基二十幾載,可以說只要是聖德帝想知道的事情,就沒有不能知道的。因此這“小厮”的來歷,能瞞得了別人卻是瞞不了他。大周和歷朝歷代一樣,都是講究孝道的朝代,且不說這孩子如何離經叛道地女扮男裝,和周湛這渾不吝厮混在一起,就說她竟因着她父親的一點小疏忽,就那麽任性到不肯認父,這便是大大的不孝。因此即便這孩子再怎麽好學,再怎麽得了書院先生們的褒獎,在聖德帝眼裏看來,她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幾乎和長壽爺一樣,聖德帝立馬得出結論,這女娃兒對周湛有百害而無一利。

于是他沉了眉眼,扭頭看向周湛,冷冷道:“這會兒你病着,賬我先記下。這孩子打哪兒來的你給我送回哪兒去,下次再叫我看到她,你知道會是什麽結果。”說完,便一甩衣袖,轉身走人了。

吉光這會兒正發着愣,長壽爺則是跪在原地随着聖德帝的步伐轉着方向,見他下了樓,便伏在地上磕頭相送。

樓下隐隐傳來一陣動靜,漸漸的,那動靜遠去了,長壽爺卻仍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好半晌,吉光才眨了眨眼,這才感覺到兩條腿在抖個不停。她不由就後退一步,将背靠在牆上,大大地吸了口氣。

“吓着了?”

忽然,床上傳來周湛的聲音。

吉光轉過僵硬的脖子,看着他點了點頭,那眼裏卻是忍不住就又盈上了淚。

“沒用的東西。”周湛喝斥一聲,沖她伸過手去。

吉光便像只小狗般乖乖過去,跪坐在他的床頭,忍不住将頭頂在他的手下——這會兒她急跳的小心肝極需要安撫。

周湛倒也沒讓她失望,果真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然後将她的頭按在床側,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面頰。

此時已近中秋,周湛的床上仍用着玉竹席,那涼涼的竹席冰着吉光一側的臉,而另一側,周湛那仍發着燒的手正貼着她的太陽穴。這沉沉的重量,和那熱熱的溫暖,竟奇妙地安撫了吉光。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固定在她隐隐有些抽痛的太陽穴上。周湛則垂眼看看她,便默默不語地任由她握着他的手腕。

于是一時間,小樓上又是一陣靜默。

直到長壽爺的聲音打破沉默,“老奴這就安排人送吉光回家。”他道。

周湛的手腕上,吉光的小手微微一顫。

周湛垂眼看看她,擡頭看向仍伏在地上的長壽爺,“你是怎麽跟宮裏報的,怎麽會把老爺子給引了來?!”

他緩緩說道,那聲音帶着病弱的輕柔和沙啞,卻是叫長壽爺忍不住抖了一下,擡頭飛快看他一眼。

“老、老奴……”長壽爺一陣嗫嚅,“老奴就說爺、爺高燒不退……”頓了頓,小聲加上一句,“神、神思有些恍、恍惚……”

顯然他往宮裏報時,報的狀況要比“神思恍惚”還要厲害一些。

周湛的眼不由眯了一眯,那聲音也更柔了三分,道了聲,“長壽爺。”

長壽爺的肩一抖,忙在那裏沖着周湛一陣拼命磕頭,一邊語無倫次地道:“老、老奴只是見不得有人作賤爺,也見不得爺和皇上這麽生分,怎麽說你們都是倆父……”他忽地收住口。

吉光回頭看去,就只見長壽爺滿臉驚恐,竟一時呆在那裏,連磕頭都忘了。頓時,吉光心頭就閃過一陣疑惑,她本能地猜到,被長壽爺掐斷的那後半句,應該是句極要命的話。

她扭回頭,看向周湛。

周湛則冷冷地看着長壽爺,半晌才緩緩道:“我早跟你說過,你以為的好,未必就是我或他以為的好,你太自以為是了。”

那長壽爺不由又“砰砰”地磕起頭來。

周湛又道,“從來就是他是他,我是我,從來就是如此,原就沒那麽熟,又哪來的生,長壽爺別老是看不透。”

說着,仿佛是那高燒折騰得他無力了一般,他沖着仍磕頭不止的長壽爺揮揮手,低聲道:“小時候陪着我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了,我舍不得罰你,可看到你我又難受,你出去吧,這一兩個月裏別讓我看到你。”

長壽爺擡起頭來,那滿是皺紋的額上一片青紫,倒叫吉光看了一陣不忍。那長壽爺看看吉光,卻是又沖着周湛磕了個頭,道:“既便是惹爺厭煩,老奴還是得說,讓這孩子走吧,不然下一次……”

周湛沉着眼,支着手臂撐在枕上,側着身子看向吉光。

“要我送你回家嗎?”他道。

吉光搖頭。

“可你也聽到老爺子的話了,若是下次再叫他看到你……”說到這裏,周湛也止住不再往下說。

吉光再次搖頭,卻是忽地拉下周湛的手,道:“那我們不讓他看到我就是。”

看着她拉着他的手,周湛忽然發現,她的手真的很小,幾乎只有他的一半大。

忽的,高燒中的虛弱便攝住了他。他反轉手腕,将她的小手捏在掌心裏,卧在枕上笑道:“怎麽?竟舍不得離開我?”

他以為她不會回答的,誰知這實誠的孩子竟誠實地一陣點頭。

頓時,那種仿佛被她抱着,被她拍着背的慰藉感再次盈滿周湛那早已變得冷漠幹枯的心房。

“我也舍不得你,”他握着她的手,在一陣頭暈目眩中,喃喃說道,“有你在真好,我就不孤單了。”

昏睡過去之前,吉光湊到他的唇邊,才隐約聽清了他的低喃,“別留我一個人,我會害怕的……”

頓時,吉光那含在眼眶中的淚就流了下來。

周湛說過,每個人都有兩張臉,原來他背着人的那張臉,竟是這樣的孤單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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