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中秋大宴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般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病倒,那病勢總是要比常常生病的人難纏上十分。吉光就是那種經常生病的人,所以每回她病了總能好得很快;周湛則是那種不常生病的,一旦病倒,病情來勢兇猛不說,想要好起來也真如抽絲一般,好得極慢。以至于他腿上的棒傷都已經好透了,甚至連一點疤痕都沒留下一點,他身上的風寒卻仍是纏纏綿綿反反複複,最嚴重的時候竟落得喉頭都腫得說不出話來了。

于是聖德二十三年的中秋節,景王周湛竟第一次缺席了宮裏的團圓大宴。

——不對,嚴謹說來,應該是皇帝傳出口谕,命周湛留在府裏養病的。

來傳口谕的,仍那個馮大伴。

吉光一時躲閃不及,便跟馮大伴撞了個臉對臉。

聖德帝命周湛送吉光回家的旨意,只有周湛、吉光和長壽爺三人聽到。但此刻周湛正貪念着有吉光守在身邊的那種踏實感,便直接無視了這道旨意。吉光是年紀小,不知道其中厲害,只當她不出現在聖德帝的眼前也就萬事大吉了。長壽爺則是心疼病中的周湛,一切以他為念,見他一時離不開吉光,便也只當沒聽到聖德帝的那句話。

只是,那到底是皇帝的旨意,偏吉光還這麽大咧咧地跟馮大伴撞了個臉對臉,想着“抗旨”二字,長壽爺的臉色頓時就是一陣不好看。

馮大伴走後,等吉光侍候周湛吃了藥睡下,長壽爺便把她拎了出去,卻是頭一次将其中的厲害跟她講了一遍,道:“為了你的小命,趁着爺這會兒還沒醒,我送你出府。”

雖說周湛說了不想看到長壽爺,可長壽爺心裏卻是放不下王爺,因此總是悄沒聲兒地守在屏風外面。那吉光則被周湛扣在屏風內侍候着。一來二去,倒叫長壽爺真正認識了一回吉光,知道這孩子心性不錯,對王爺也是真心實意的好,此刻見她劍懸頭頂,他便有些不落忍,這才打算趁着周湛睡着之際,瞞着主子爺把吉光給送走。

吉光直到這時才明白整件事的厲害,不禁暗暗哆嗦了一下。不過她原就是打鬼門關上回來的人,對于生死二字比平常人更多了一份平常心,便笑着對長壽爺道:“如今王爺病成這樣,我可走不開。”

長壽爺一陣驚訝,“你不要命了?!”

“要啊!”吉光嘻笑道,“不過我娘說過,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王爺這麽對我,我自當以生死相報。再說,這會兒宮裏不是還沒派來人砍我腦袋嗎?就算真砍了我的腦袋,不是還有句話說,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嗎?大不了十八年後我再回來服侍王爺就是。”——卻是說得好不輕描淡寫。

不過話雖如此,吉光到底不是真的無知無畏,心底難免揣了惴惴。只是,她巴巴等了兩三天,眼見着就是中秋佳節了,那九宵雲上始終不曾降下一道雷霆霹靂,她漸漸也就抱了僥幸。

這時周湛的喉頭已經稍稍消了腫,且聖德帝那裏又有口谕不叫他去宮裏參加大宴,便拉着小吉光興致勃勃地讨論起他們自家人團圓的事來。

吉光摸摸那仍好好呆在她脖子上的腦袋,想着做皇帝的也不能那麽不講理,說殺人就殺人,何況她也沒犯下什麽滔天大罪,于是幹脆就放開了心懷,陪着周湛一起籌備起景王府的中秋宴來。

暫且不說景王府的中秋宴,先說那宮裏的中秋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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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大宴,原就不只是表面上的一頓吃喝,這誰來參加誰不來參加,誰坐在哪裏,誰和誰挨着,原就是放在有心人眼裏的一種訊號。偏那景王殿下前不久才剛挨了一頓打,看着仿佛不傷筋不動骨的,誰知轉眼竟叫聖德帝下了道口谕,命他在家“養病”,竟不許他參加這中秋大宴。于是一時間,宮裏京中一陣沸沸揚揚,人人都說聖德帝這一回終于對這荒唐的侄兒死了心,這是徹底厭棄他了。

而那景王府裏雖說被人滲了無數的砂子,可該守得嚴緊的地方仍是守得十分嚴緊,故而周湛這回是真生病了的消息,外界并不知道。而等到中秋宴開了席,衆人果然沒看到景王的身影,甚至連唯一能替景王說話的糊塗老太後都沒有出現,席間衆人的眼神頓時就變得更加微妙起來。那些有心想要跟景王府結親的人家此時不禁變得更加慎重了——犧牲一個女兒去配那個沒出息的王爺沒什麽,可誰知道聖德帝會不會進一步發作這景王殿下呢?可別便宜沒沾到,倒先惹上了麻煩。

于是原本都已經替景王看好了新娘人選,就等着借這中秋宴的喜慶,一舉搞定這樁婚事的貴妃娘娘也不得不暫時歇了心思。她倒不怕犧牲別人家的姑娘,也不怕那原本就附骥于她的人家被景王所帶累,她怕的是周湛這番又闖了禍,她卻貿貿然跟今上提什麽親事,萬一惹得今上不快,倒平白叫她落個沒臉。如今上了年歲的萬歲爺,看着可比年輕的時候還要多疑善變。

至于景王……

想着前不久二皇子不過是試探着跟他要了一個玉貔貅,不想那渾不吝不給也就罷了,竟轉眼還搞出那麽一出,生生給了二皇子一個沒臉。想着那景王——主要是想着他那錢袋子——貴妃娘娘不禁一陣頭痛。人人都說那景王不靠譜,可真心想要從他身上下口時,她才發現,那竟是只叫人無處下嘴的刺猬!

宮宴進行到一半時,聖德帝和往年一樣,領着太子和衆皇子們過來敬酒了。那一向毒舌的靖國公府趙老太君往龍子龍孫們中間瞅了一眼,突然就大煞風景地當衆問起景王的病來。而叫衆人所料不及的是,聖德帝竟一本正經地和他這老丈母娘讨論起景王的病來,又說那周湛一個人在府裏過節孤單,最後竟命太子親去景王府裏探病,又賞賜了不少席間的菜色下去。

這一下,直叫殿中衆人一陣大跌眼鏡——原來那景王竟不是被聖德帝厭棄了,人家竟真是病了!

于是又是一陣人心浮動。

這前後種種,直看得威遠侯鐘離疏一陣會心微笑。他正在那裏笑着,十一公主和四皇子周沂就找了過來。原來這二人早就不耐煩這宮宴的官面文章,便商議着要随太子殿下一同去景王府探病,過來問他要不要同去。鐘離疏長年不在京裏,十一公主看膩了的衆官百相,他倒是挺樂意欣賞一回的,便給回絕了。

且按下那威遠侯如何瞧着宮裏的熱鬧不表,只說這景王府裏。

景王年年都是要去宮裏過中秋的,這竟是他第一次在自己府裏過中秋。因此,他雖然還病着,雖然那嗓子還啞着,這點病痛倒是一點也不曾壞了他那過節的興致。在接到口谕後,他便拉着小吉光,開始興致勃勃地籌辦起景王府的中秋宴來。

當太子殿下領着十一公主和四皇子,帶着各色賞賜來到景王府時,景王府的中秋宴正開得熱鬧。

就只見那周湛裹着大氅坐在門窗大敞的清水閣裏,席間有塗十五和府裏的衆美人們相陪,那廊下的庭院裏,丫環小厮們也各自湊了兩桌在下面陪着,卻是聽着月下高歌,看着美人倩舞,叫這景王府的中秋宴一點兒也不比宮裏大宴遜色。

卻原來,因着景王府裏正經主子就只有周湛一人,原就沒什麽團不團圓的說法,偏這府裏從大管家塗十五起,到那眉間有着一粒胭脂痣的胡嬌娘,再到小吉光,可以說人人都是孤身在此,就算各人在世間仍有那麽一兩個所謂的親人,那些親人對于他們來說也和不存在沒什麽區別,于是周湛便把衆人全都召集到一起來過節了。

比起這些人,倒是在周湛跟前伺候的丫環小厮們,大多數都是父母俱全的,家裏也有人記挂着,于是周湛便放了那些有家可回的人的假,單留下如沉默和無言等無家可歸的,又幹脆在庭院裏給他們各設了一桌酒席,連四哥和西小院裏的許媽媽、阿江母女也都被拉了過來作陪。

而因着“抗旨”一事,吉光自覺她和長壽爺也算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了,便把平日裏對長壽爺的忌憚之心輕減了不少。且看着那長壽爺一心向着周湛,她就更是将長壽爺劃入“自己人”一列,且她又是個最愛打蛇随棒上的,看着長壽爺如今對她的态度稍有和軟,她便沒臉沒皮地巴了上去,長壽爺是個耿直的性子,連周湛都受不住吉光的軟磨功,又何況是他,因此一來二去,二人間的關系倒是和緩了許多。

聽着周湛的主意,吉光便想拉着長壽爺也一同入席,可那長壽爺一向奉景王的話如綸音佛語一般,既然景王說了一兩個月內不想看到他,他便打死也不會叫周湛看到他的一根頭發絲,竟是不管吉光如何相勸,他仍是固執地守在外面不肯入席。

席間少了長壽爺坐鎮,那周湛又特許給衆人都開了酒禁,鳳凰多喝了兩杯後,便開始屋裏院中一陣亂竄,一會兒哄着這個唱歌,一會兒又鬧着那個跳舞,沒個安分的時候。紅錦喝了兩杯後,便來了興致,拎着那酒壺清唱了一段;美人裏有那精于舞蹈的,也乘興來了一段;鳳凰不僅給人起哄,興頭上來後,他不知打哪裏淘騰來一根長簫,竟和紅繡來了個琴簫合奏,卻是叫吉光第一次知道,他竟也吹得一手的好笛子。

周湛這會兒病着,好多吃的他不能吃,酒他也不能喝,可他身邊有個小吉光,于是他便把吉光當作他一般,他不能吃的,便叫小吉光吃,他不能喝的,也叫小吉光喝。吉光看他病得可憐,對他幾乎是有求必應,且她以前也不是沒有喝過酒,拿起酒盅就喝了下去。卻不想這酒可不是她舅媽自己釀的那種米酒,一杯下肚,她就開始有些頭重腳輕找不着北了。

因此,當太子爺帶着賞賜來到清水閣時,就只見紅錦和吉光正在廊下合演着一出《游園驚夢》,卻是紅錦演杜麗娘,吉光演春香。

看着吉光那有板有眼的臺步臺詞,周湛不禁一陣驚訝,扭頭問紅繡,“她這是跟誰學的?”

紅繡也很驚訝,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她在我那裏針灸時,紅錦正在教小九這出戲,難道竟叫她學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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