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壽禮

第二天吉光醒來時,就只覺得嘴裏像是剛咬了口澀柿子似的,木木的全無半點滋味,睜開眼,兩眼竟被天光刺得一陣酸漲。

她才剛擡手蓋在眼睛上,就聽得身旁一個聲音笑道:“醒了?”

即便不睜眼,吉光也知道,這仍帶着些許嘶啞的聲音,正是周湛。

她張開指縫,看向周湛,才剛要開口問他怎麽會在她的卧房裏,卻忽然發現她躺的地方竟不是西小院,而是清水閣西廂落地罩內的羅漢榻。

她一骨碌爬起身,頓時被窗外滿地的豔陽照得兩眼又是一陣酸漲,只得閉眼又趴了回去。

羅漢榻旁,周湛一陣悶笑。

而他的笑聲,則忽的就叫吉光打開了記憶之門。

昨晚她醉了,但醉了之後她所做的那些事,她發現,她竟一件都沒有忘記……

她記得鳳凰起哄要紅錦唱一段《驚夢》時,紅錦推說沒人演春香,她是如何主動跳出來要給紅錦配戲的……

她也記得她們演到一半時,太子殿下和十一公主等人過來頒賞賜,她是如何不高興地命令太子等她們演完了再來頒旨的……

她還記得,太子殿下頒完旨後,她如何聽從周湛的命令給太子殿下灌酒的……

而最最糟糕的是,給太子殿下灌完酒後,她竟還拉着太子爺的衣袖,非要他算出籠子裏到底有幾只兔子幾只雞,不然就不許他回去……

吉光呻|吟一聲,拿過一旁的大迎枕蓋在頭上,不由就是一陣嗚咽扭動,直看得周湛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伸手拿過那迎枕,撸着她那長長的劉海笑道:“怎麽,你竟還記得你都做了些什麽?”

吉光不由就是一陣惱火,擡頭怒道:“是你給我喝的酒!”

周湛無辜道:“我又不知道你酒量這麽差。”

吉光憤憤地瞪着他,那眼淚忽地就冒了出來,擰着周湛的衣袖哭道:“這下你高興了,我原就抗旨不遵了,如今還冒犯了太子爺,這下我肯定是要被砍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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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那在心頭積壓多日的恐懼頓時泛濫開來,便跪坐在那羅漢榻上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埋怨着周湛道:“你就這麽想看着我被砍頭啊,竟也不攔着我。”

周湛看着她哭,原還覺得好笑,可看她越哭越傷心,這才知道這孩子真以為自己小命要不保了,那心頭忽地一軟,卻是忘了他的風寒還沒好,病氣會過人,過去就将吉光攬進他的懷裏,一邊撫着她的背哄着她道:“哪能呢,砍誰的頭我也不能許他們砍了你的頭啊。”又道,“你放心,沒人會砍你的頭。”

“可、可是……”吉光哭得直打噎。

“老爺子的脾氣我還是知道的,且他也知道我的脾氣,”周湛柔聲道,“他知道我是絕不會聽他的話送你走的。如果他真不想見到你在我這裏,他會直接把你給帶走。既然他沒帶你走,那麽他說這話,便只不過是威脅而已。至于說太子殿下,人家宰相肚裏都能撐船,太子肚裏怎麽也能撐得起一座泰山吧,他豈會為了你這麽個小不點兒就生氣發火?何況他似乎也覺得你這小醉鬼挺可笑的,我看他并沒有生氣。”

說話間,沉默端着醒酒湯進來了,卻是正好看到那周湛坐在羅漢榻旁,一臉寵溺地将那小吉光抱在懷裏。盡管受訓多年,見此情景,沉默仍是大吃一驚,那手忍不住就抖了一抖,竟險些将那醒酒湯給弄灑了。

見他愣在落地罩旁,周湛只淡淡看他一眼,便放開吉光,對吉光道:“醒酒湯來了,你快趁熱喝了吧。”

看到醒酒湯,吉光倒是想起周湛的藥來,忙問着周湛昨晚睡得可好,藥可吃了。周湛嫌她煩,便甩了甩衣袖,叮囑着沉默看着她把那醒酒湯喝了,他自己則悠悠哉哉地去東廂的書房裏拿了本書,就躺回他最愛的那張搖椅裏看起書來。

沉默收了空碗出去,卻是很少見地站那廊下默默出了好一會兒神,直到消了假的寡言回來,見他站在廊下,便奇怪地湊過來問道:“你怎麽了?發什麽呆?”

沉默一驚,這才發現他竟在廊下發起呆來。可他天生就不是寡言那種會把心事往外說的人,只說他昨晚通宵當值累了,便把手裏的空碗塞給寡言,轉身回屋去補覺了。

只是,人雖躺在床上,沉默那腦子裏卻是千回百轉,來來去去閃現的全是王爺懷裏抱着吉光的場景。雖說王爺一向有着愛美人的名號,且府裏還養了那麽多的美人兒,可作為貼身小厮,周湛的那點隐私,可是沒人比沉默再清楚不過了,他自然知道,自家王爺可至今還是只童子雞呢,且那位爺還很讨厭別人碰他……偏今兒竟叫他親眼看到爺的懷裏抱着個男孩……

想着王爺對吉光的種種不同,忠誠如沉默,也不由得在心裏一陣打鼓——王爺不近女色,不會是因為他偏愛男色吧……

*·*·*

沉默看過來的奇怪眼神,周湛怎麽想不知道,吉光則以為他是在責怪她不守規矩鸠占鵲巢——卻原來,她心裏早當周湛為親人一般,他的摟抱在她看來,差不多就跟舅媽舅舅表哥們安慰她時的摟抱沒什麽區別,故而她根本就沒意識到周湛抱她有什麽不對。

因此喝完醒酒湯後,她就乖乖地下了榻。

她原還想着繼續服侍周湛來着,是周湛看她醉酒後臉色不好看,便放了她一天的假。

吉光也覺得天光刺得眼睛酸得很,便也就沒有推辭,回西小院補眠了。

只是,她這是醉酒,并不是缺眠,躺在床上一時倒睡不着了。睡不着的她,不由就想起那兩條真龍來。

大的那條,在她的想像裏,原該生得和那廟裏的真武大帝差不多,卻不想那聖德帝看着竟像個鶴發童顏的老太醫。

小的那條,吉光以為怎麽也該跟觀音座前的金童似的,不想那太子竟和有着一雙利眼的聖德帝截然相反,待人接物極是和氣,明明知道她是醉了,竟也不以為意,還一本正經地答了她那雞兔同籠的題目……

想着那對父子真龍,吉光的思緒不由就轉到了周湛和聖德帝的奇怪關系上。

相處多日,她也算是對周湛有所了解了,知道他雖愛胡鬧,骨子裏卻絕不是那種沒有算計的人。甚至她隐約還覺得,他的胡鬧不過是他的一種保護色。只是,叫她想不明白的是,平常總是以一副冷眼看世情的周湛,為什麽在聖德帝面前竟就變得那般急躁易怒。他頂撞聖德帝的那些話,可以說,叫他再挨一次打也絕不為過。吉光忍不住猜想,他之前之所以經常挨打,會不會是因為在許多情況下,他都是以這種冷嘲熱諷的口吻頂撞着聖德帝,才頻頻惹怒那位真龍天子……

而聖德帝對周湛,似也很奇怪。若說他對周湛上心,卻是說打就打,一點面子也不給景王留;可若說他對周湛不上心,聽着長壽爺報說周湛高燒不退,他竟又親自帶着太醫來探病了……且明明知道朝中有人算計着周湛,他卻不聞不問,但當周湛借着他的勢去阻退別人時,他竟也肯默默配合……

真是奇怪的兩個人。

想着這二人奇怪而緊張的關系,吉光只覺得滿腹疑惑。而每當她對什麽事情起了疑後,一般她都不會倉促下結論,她只會默默觀察,默默思考,然後默默推算出結論。當初她父親的事是如此,王明娟兄妹的事是如此,周湛的事,她也是如此。

在床上翻了個身,吉光忽地就想起周湛提到他的身世時那種冷嘲熱諷的口吻。而由他的身世,她不由又想到大周年鑒上記載的一些事,以及長壽爺那句沒說完,卻吓得他臉色都變了的話……

*·*·*

雖說病去如抽絲,可絲總有抽完的一天,周湛借着病在家裏足足賴了小半個月,直到聖德帝又派那個幹瘦的老醫正過來給他下了“病愈”的結論,他這才不情不願地重新夾起書包去了書院。

這一回,吉光就沒跟着去了。

雖說如今吉光不再跟着去上學,可她發現她的日子竟一點兒也不輕省,甚至可以說,竟比跟着周湛去上學還要忙碌。

每天早起,她是雷打不動地要被周湛裹挾着去練射箭——雖然至今她仍是十箭只能有兩三箭上靶。

陪着周湛吃完早飯,送那位爺去上學後,她還得去紅繡那裏跟她學彈琴——這是中秋夜那天,她無意中贊了紅繡一句,便叫周湛動了心思,只說他十根手指長得連在一起,是學不會彈琴的,既然吉光伶俐到只是旁觀紅錦教徒弟學戲都能學得會,那她學琴應該也不在話下,于是非逼着她跟紅繡去學。也虧得她一向對什麽事都好奇,倒也沒覺得厭煩。

學完琴後,她還得跟馬頭兒學吊嗓子——如今她基本上已經學會變着嗓子說話了。

然後,到了下午,她還得跟着塗大管家讀書——因為周湛雖然天天去上課,可先生們布置的作業他是打死也不肯做的,全叫吉光替他做。而吉光光憑自己自學,肯定是不能跟有先生教授相提并論的,好在塗十五學識不錯,便兼了她的先生。

只是,吉光不知道的是,那周湛竟每每都拿她做的作業冒充自己的作業交上去應付先生。那些先生們,比如“死臉王”,自然是知道周湛是什麽德性的,都不相信那作業會是他做的,何況他們之前也見過吉光的字,便都知道這作業是吉光寫的了。而提起吉光,先生們都認為,這造福了其他小厮,自己卻因“帶壞”景王而被懲罰無法前來求學的孩子十分無辜,于是先生們一個個對吉光都存了憐惜之心,批改作業時就分外用心,并時常在作業上留評,透過周湛暗暗指點着吉光的學業,因此吉光的課業竟神奇地一點兒都沒有落下。

而就在吉光覺得自己已經很忙的時候,周湛竟又給她找了件差事。

卻原來,四皇子和六公主、十一公主幾個,竟真動了心思要排一出小戲替太後賀壽,雖說大家都不會唱戲,可按着威遠侯的點子,把唱詞改成念白,倒也沒什麽難度。只是,幾位皇子公主們到底沒有演過戲,便想着向京城最紅的名角兒紅錦求教。

可紅錦原就在忙着錦繡班進宮獻壽的事,自是沒那個精力再陪皇子公主們胡鬧,卻是不知周湛有什麽想法,竟說動了紅繡幫着皇子公主們排戲。只是紅繡的身體不好,于是周湛便把吉光給推了出來,只說讓她幫襯着紅繡。

偏這吉光記憶力超群,一來二去,竟是搶在諸多皇子公主的前面記熟了所有人的臺詞。那四皇子想起中秋那天看到吉光竟能給紅錦配戲,頓時覺得小吉光前途無量,便力推小吉光也上臺去扮個角色,吉光卻是吓得連連搖手。

——開玩笑!這戲可是要在皇帝和太後面前演的,不管周湛怎麽信誓旦旦,皇帝的金口玉言就是金口玉言,她可沒那膽子就那麽光明正大地跑到聖德帝的眼前去顯擺,她還想要她的腦袋呢!

幾個皇子公主們商議定下的戲,是《唐伯虎點秋香》——太後清醒時最愛的一出戲。只是這出戲裏人物衆多,願意且有膽量出演的皇家貴胄們明顯不夠數了,于是風聲傳出去後,陸續竟又加入了不少的世家公子小姐們。

那六公主和四皇子原還想打着周湛的主意來着,可周湛一向奸滑如鬼,哪能叫他們抓住,最後還是一向了解他最深的十一公主以“彩衣娛親”為由,逼得他不得不和威遠侯兩個一起,擔下了那幕後的組織協調工作。

至于威遠侯,則是因為當初多了一句嘴,說起西番那不用唱腔的戲,才叫衆皇子公主們給盯上了。而威遠侯做事的性格向來是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因此,最後竟變成了一向懶散的皇子公主們,被他逼着不得不認真去做這件事了。

那時候大周的戲劇,仍是以昆曲等大周自有的古老戲種為主,這些戲種往往是在臺上搭張桌子配兩張椅子便是道具了,威遠侯鐘離疏打十幾歲起就開始走南闖北,故而見多識廣,便給衆皇子公主們講了西番的戲劇是什麽模樣,布景又是怎麽回事,偏這景王府裏有個巧手的四哥,竟是他能形容得出來,四哥就能鼓搗得出來,加上後面又有景王這個錢袋子的資金“贊助”,于是原本只不過是笑話一樣的戲,竟就這麽漸漸地搭了起來。

太後的壽誕是十月初十,到了九月底,整出戲漸漸已經初具成形了,幾位公主一得意,便在禦前将此事說開了,直說得聖德帝也是一陣心動,只開玩笑說,要先去欣王府過一過目,省得他們演不好,在老祖宗面前丢人現眼。

皇帝說要來,自然是說來就來。禦駕到欣王府時,府裏的衆人還都不知道這個消息,因此,當吉光站在臺上,看着四哥領着人在那裏搭布景時,就聽到下面一陣動靜不對,等她扭過頭來,就直直撞進一雙銳利的眼。

頓時,她只覺得脖子後面一陣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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