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孝心至誠
臺上,吉光是吓得魂不附體;臺下,聖德帝的眼則是輕描淡寫地從她身上一撣而過,便扭過頭去沖着馮大伴低聲交待了一句什麽。馮大伴躬身一禮,轉身又交待了一個小太監幾句,那小太監便急急奔了出去。
見聖德帝的眼并沒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吉光如逢大赦一般,想着自己不過是個小人物,未必就能叫那位“老爺子”認出她來,她不禁就抱了僥幸,卻是不敢再在這臺上停留,忙不疊地提溜着衣擺,利用她那嬌小的身材,縮在別人的影子裏就悄悄溜下臺去。
走到背人處,她撫着胸口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才一擡頭,卻是驚愕地發現,她一心想要躲避的聖德帝,竟就這麽巧地正好打這邊經過,此刻那位老爺子正站在那裏挑着細濃的眉尖望着她,那眼神一時竟難辨善意惡意。
吉光直吓得兩腿一軟,不禁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也虧得馮大伴眼疾手快,及時拉了她一把,才免得她在禦前失了儀。
而如今小吉光在那些皇子公主中間也算是頗有人緣的,見她被聖德帝吓得面無人色,四皇子忙過來解圍,對聖德帝笑道:“這是七弟府上的小厮,七弟要上學,便派了他過來幫忙。”
四皇子的話,頓令吉光打了個哆嗦。聖德帝看着她的神色不明,叫她猜不透他到底有沒有認出她來,偏這四皇子好心辦壞事,竟特意挑明了她的身份,這一下,怕是那位老爺子想裝着不認識她都不行了……
吉光只覺得後脖頸上一片冰涼。事到如今,她竟忽地沒那麽害怕了——反正已經這樣了,最壞也不過是丢了小命,于是她幹脆聽天由命。
她飛快擡眼,不想正和聖德帝那帶着審視的眼撞在一處,于是她趕緊低了頭,卻是忽地又從眼角處看到威遠侯鐘離疏和阿樟也跟在聖德帝的身後。想着阿樟那不卑不亢的氣節,想着輸人不輸陣,吉光只覺腦袋一熱,幹脆豁出去了,便猛地一挺胸,雖不敢擡眼,倒也不減氣勢地向着聖德帝垂首一禮,又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往那牆角邊上一站。
她這突然的變化,直令聖德帝的眉尖又是微微一動,卻是未予置評。
就只聽六公主也在一旁笑道:“父皇,您可別看這小吉光年紀小,他的記性可好了,所有人的臺詞他竟一個不落全都背了下來。”
“是嗎?”那聖德帝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細長的鳳眼又往吉光身上撣了一下,便由那六公主親自扶着,領着衆王孫公主們打吉光身旁擦了過去。
直到這一衆人等全都拐過牆角不見了人影,又稍等了一會兒,看着那聖德帝似乎并沒有處置她的意思,吉光這才擡起衣袖,抹去額頭的冷汗。只是她的衣袖還沒來得及放下,就忽地聽到牆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吉光大吃一驚,還以為是禦前衛士奉命來拿她了,不想拐過牆角向她奔來的,竟是十一公主周泠和靖國公府的三姑娘趙英娘。
“皇上要看我們對戲。”趙三姑娘一把拉住吉光,不由分說便拖着她往那戲臺過去,一邊急急又道:“真是的,我那詞兒原就沒記熟,偏四皇子和六公主竟把皇上也給忽悠了來。這一慌,我竟把詞兒忘了大半,你可得在旁邊提着我一些。”
十一公主也道:“我這會兒倒是沒忘,可我怕我一上臺就不行了,你得在旁邊幫我看着。”
那吉光哪還敢往聖德帝的跟前湊,一聽她倆的話,不由就将那身子往後一賴,急道:“不行不行,我可不敢過去。”
直到這時,十一公主才發現吉光那蒼白的臉色,不由笑道:“你平常不是挺大膽的嗎?怎麽竟還怕我父皇?”又道,“沒事的,你又沒犯什麽事,我父皇還能吃了你?”
Advertisement
吉光一陣苦笑,她自己也沒覺得她犯了什麽事,可那位老爺子不也下了金口玉言不許她出現在他面前嘛。如今她已經兩次跟那老爺子打了照面了,雖說都僥幸逃了過去,誰能保證第三次她還能有這等好狗屎運?!
偏她原就生得瘦小,那十一公主又是體重稍有超标,趙英娘則是生得人高馬大,小巧玲珑的吉光哪裏是這二人的對手,幾乎是被架着往那戲臺的方向拖去。
只是,三人才轉過花牆,遠遠就看到一個小太監領着個身材颀長的中年人走了過來。
吉光一看,不由就是一愣,來人正是她爹,徐世衡!
徐世衡看到她也是一怔。想着聖德帝巴巴招了他來,偏吉光還在這裏,他心頭不由就是一陣打鼓,一時摸不清聖德帝的意圖。
這父女二人正四眼相對之際,馮大伴迎了出來,先是跟徐世衡客套了兩句,命那小太監将他領到聖駕跟前,他則扭頭看着仍被十一公主和趙英娘扯着的吉光,對十一公主笑道:“聽說這孩子能把所有人的臺詞都背下來,聖上便指了他近前伺候。”說着,不由分說便從那二人手裏接過吉光,揪着她的胳膊将她帶走了。
欣王府的戲臺修得一如正經的戲院一般,當中是個戲臺,三面是觀戲樓。吉光被馮大伴扯着胳膊拉進觀戲樓時,一擡頭,就只見聖德帝獨自一人坐在正面的樓上,其他如威遠侯等相陪着過來看戲的人,則都被分到了兩邊。
馮大伴拉着吉光上了觀戲樓,她才發現,原來這樓上不僅僅只有聖德帝一個,她爹徐世衡也在。
見她過來,聖德帝低低冷哼一聲,懶洋洋地說了句“叫她過來”,那馮大伴便推着吉光的肩,将她推到聖德帝的跟前。
這會兒吉光有種錯覺,她覺得自己許是被吓過了頭,那靈魂許都已經被吓得出了竅,所以她這會兒才感覺不到任何恐懼和害怕,她甚至還體會到一種奇妙的疏離感,就仿佛她的靈魂正遠遠飄在衆人的頭頂上方,以一種淡然的冷漠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她那一臉不知所措的爹。
許正是這種離奇的飄渺感,竟叫她一下子就注意到,聖德帝那懶洋洋的口吻,聽着竟和周湛十分相似。
正這時,已經換好了戲裝的四皇子上來了,卻是來請示是否可以開演的。等聖德帝點頭後,他又向着聖德帝告罪道:“這原是我們做小輩的一片孝心,演得好與不好,還請父皇不要見怪。”
聖德帝聽了,便點頭笑道:“知道這是你們的孝心,你們盡力就好。”
那四皇子領命下去,聖德帝卻忽地扭頭對徐世衡道:“都說父慈子孝,可這做父親的,也不能一味的仁慈,竟教養得子女放肆得不知道什麽是個‘孝’字了。”
聖德帝說這番話時,那語調和緩,聽着就像是在跟徐世衡拉家常一般,卻是仍叫那存了心病的徐世衡背上冒出一層冷汗。
他不由就看了吉光一眼,忙惶恐地起身行禮,嘴裏讷讷地竟不知在說些什麽。
吉光心頭也是一凜——這聖德帝竟給她扣了頂“不孝”的大帽子。
見徐世衡讷讷無語,聖德帝嘆了口氣,揮着手又道:“所以民間有句老話說,兒女都是債。你和臨安都是厚道人,偏在這教育兒女上,竟都是沒脾氣的。瑞兒任性,你那個女兒聽說也是個愛胡鬧的。這做兒女的若是任性胡鬧,這做父母的終究不能一味縱容,該管束的時候還是要管束起來,不然就不是疼愛兒女了,竟是在害兒女。”
吉光聽了不禁一陣咬唇。聖德帝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在怪徐世衡放縱了她。而與此同時,她心頭隐隐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聖德帝似乎是有意把周湛往外摘——瞧着倒像是個護短的家長,只一味指責別人惹事,而絕不肯去怪自家孩子有什麽不對似的。
這麽想着,她不由就下意識地擡眼看向聖德帝,卻不想又和那位帝王的利眼對了個正着。
這一回,因她出着神,那偷窺出去的眼便沒能及時收回,卻是清晰地看到聖德帝不以為然地蹙了蹙眉尖。
這微挑的眉尖,忽的就令吉光心頭又掠過一陣熟悉感。她怔了一怔,倒也不敢真跟聖德帝對實了眼,忙垂下眼去。
雖然她這會兒垂了眼,可剛才那放肆的注視已經惹得聖德帝一陣不高興了,便眯着那鳳眼,看着戲臺上有些手忙腳亂的“四大才子”道:“稀奇的倒是那做兒女的,聽說竟還對父母生出了怨怼之心。這樣不孝之人,早該拿住打死才是,也省得将來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來。”說着,他冷冷看向吉光,“你也是為人子女的,說說你有什麽想法。”
那眼神,竟比二月裏的河水還要冰冷。
吉光怔了怔,又垂眼在腦子裏組織了一番言辭,這才擡頭答道:“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父恩一重,母恩也是一重。父親對子女的好,子女該記在心上;可母親對子女的恩情,做子女的也是一刻都不敢忘記。子女感恩父母,是因為父母對子女有恩,做子女的自當報答父母。在這一點上,做子女的不敢對父母有任何一點怨怼之心。可若是因那做父親的種種不是,才最終導致母親一生的不幸,這做子女的又豈能只顧着自己得個孝順的美名,竟不分青紅皂白就忘了母親十月懷胎的痛,忘了母親被人羞辱的苦,忘了母親為救她寧願犧牲自己性命的大恩?父恩難報,可這樣的母恩更加難報。左右都是不孝,做子女的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只能盡着自己的心,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頓時,那徐世衡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他看着聖德帝想要張嘴辯解,可見他沉着眉眼,心頭忽地一動,便又閉了嘴。
聖德帝沒料到吉光竟有膽子在他面前這般侃侃而談,不由看了吉光一眼,又看看徐世衡,見那徐世衡一副有話想說的模樣,可看看吉光,似又不忍開口地垂下眼去,他不由就在心裏搖了搖頭,隐約有些同情起這位狀元公來,便又冷笑一聲,對吉光道:“父母之間的事,又豈是做兒女的能插手的?!你難道不知道‘為尊都諱’?!”
吉光固執地一仰頭,卻也是一聲冷笑,道:“父母之間的事,做兒女的是無法插手。可世間的事總有個對錯之分,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不會因為那做錯事的是尊者,不許別人說,那錯事就變成了對的。若是當初那做父親的沒有為了一己之私非要求娶母親,那做母親的不定能平安嫁個平頭百姓,或許一輩子操勞,一輩子沒什麽富貴,但至少可以做到夫婦和美,子女孝順,甚至可以安享晚年,怎麽也不至于變成如今這般,一個落得慘死,一個背上不孝之名。”
說到這裏,她忽地又想起周湛曾說過的話,便冷笑着又道:“都說父母恩重難報,可父母生育子女時,誰又和那子女打過商量?硬塞過來的恩情,便非要子女償還,那是子女的不得已。可作為夫妻,夫妻原就是相互不認識的兩個人,誰又欠了誰什麽?沒人非逼着誰娶了誰,偏那娶了的人,卻覺得仿佛施了人多大的恩情一般,竟還逼着人拿一生的幸福去換他那點虛假的恩情,難道這就公平了?”
聖德帝的鳳眼忽地又是一眯,盯着吉光道:“你這句話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吉光一怔,不太明白聖德帝的意思。
“父母生育子女,原不曾跟子女打過商量,那麽做子女的自然也就不必承那父母的生育之恩。這話,是周湛跟你說的吧?”聖德帝冷冷又道。
吉光尚未開口回答,就聽得那樓梯上一個聲音懶懶應道:“還真就是我說的。”
衆人扭頭,就只見周湛斜靠着那樓梯的欄杆,高挑着兩道滑稽的八字眉,笑得甚是憊賴不羁。
之後的事,吉光便不知道了,因為那聖德帝的臉色忽地就沉了下來。見聖德帝臉色不對,那馮大伴便趕緊把吉光和徐世衡領下樓去。
看着吉光,徐世衡臉色一陣變幻,忍不住嘆息道:“你真這麽恨我?我對你母親并沒有那麽無情。”
“有或者沒有,都沒什麽關系了,”吉光道,“母親已經死了。至于說我恨不恨您,我也不知道。您曾經對我的好,我心裏也記着,只是我怎麽也邁不過去母親那道坎。”
頓了頓,她望着那戲臺上淩亂的表演,喃喃又道:“我不想認您,真的不想認您,若是認了您,對母親就太不公平了。”
她的語氣平緩無波,徐世衡扭頭看向她,卻正看到她眼裏閃動的淚光,不由一陣嘆氣,道:“若是陛下……”
吉光搖搖頭,她相信,周湛會護住她的。
想到周湛,她不由回頭看了一眼那戲樓之上。
戲樓上,周湛背對着戲臺,正和聖德帝說着什麽。遠遠看去,聖德帝在微笑着,周湛也在微笑着,但吉光就是知道,周湛的笑很冷,聖德帝的笑……
吉光打了個寒顫,本能地轉回了視線。
*·*·*
這一出《唐伯虎》,其實總共不過才通排了兩三遍而已,且除了那四皇子和六公主曾有過一兩回玩票的經驗外,其他參演的諸人都是業餘選手,各人甚至對臺詞都還沒那麽精熟,加上這回又是聖上親臨,就叫臺上的衆人更是緊張了,以至于那說漏了臺詞的,搶了對方臺詞的,忘了臺詞的,或者該上場的時候不上場,該退場的時候不退場,如沒頭蒼蠅般撞在一起的等等,竟是笑話百出,直叫那演着唐伯虎的四皇子和扮着秋香的六公主看了一陣跌腳,都以為這出戲定是入不得聖德帝的眼了。
不想看慣了那種行家演戲的聖德帝卻是看得津津有味,還拉着放學後才過來的景王一同邊看邊笑,最後聖德帝的評語是:“演得好與不好都在其次,關鍵在于孝心至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