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同一日生辰

太後薨逝得極為突然,太醫前一刻還在說着許能拖過臘月,不想後一刻人就在睡夢中去了。

作為孝子孝孫,聖德帝領着諸皇子和周湛等人在靈前舉着哀,吉光則和宮女太監們一起,跪在一旁相陪着。

而聖德帝終究是一國之君,除了喪事外,還要處理國事,故而除了第一夜,他每天都只是到點過來祭拜一回,其他皇子們也都是按着事先的安排輪流值守,只有周湛一人,終日守在靈前,卻是誰也無法将他拉開。

看着他那蒼白而固執的臉,聖德帝嘆息一聲,揮揮衣袖,便任由他徹夜守着了。

*·*·*

半夜時分,京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初雪。

吉光抱了襲鬥篷,悄悄從那些僧尼道士們的身後繞進靈棚。就只見靈棚裏一片香煙缭繞,煙霧中,若不是那靈前焚着紙錢的火光,幾乎都讓人辨不清那靈位棺柩到底在哪裏。

她順着火光摸去,就只見那靈前隐隐綽綽跪着一排人。煙霧缭繞中,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冷笑道:“裝!這會兒皇上又不在這裏,看他裝給誰看!”

“裝給太子殿下看呗。”左側的人低聲笑道。

右側那人接道:“這倒未必是裝,如今唯一能護着他的人沒了,他傷心也是常理。”

“也是,想來他日後的日子就沒這麽好過了。”之前那個聲音幸災樂禍又道。

吉光腳下微頓了頓,卻是未作停留,繞過靈前跪着的那些人,只盯着那火盆裏的火光靜靜地摸了過去。

燒着紙錢的火盆前,周湛木着一張臉跪在那裏,只機械地将一張張紙錢往那火焰中投去,卻是全然不顧那沖天的火光差點就要燎着了他的頭發。

周湛的身旁,太子爺也跪在那裏舉着哀。好幾次都虧得他及時伸手,才險而又險地扶住失魂落魄的周湛,免得他一頭栽進那火盆裏。

好不容易,靈棚外傳來司儀的一聲叫喊,太子殿下這才悄悄松了口氣,忙不疊地将那些紙錢從周湛手中抽開,一回身,正對上吉光的眼。

吉光不用他招呼,便過去和太子二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周湛,将他扶到靈棚的一角坐下。

“他這樣可不行,”太子殿下輕聲對吉光道:“這都三天了,不吃不喝又不睡的,他哪能支撐得住。”

不過才三天辰光,周湛的臉色就已經失去了往日那如玉雕般溫潤的光澤。原本仍帶着些許嬰兒肥的臉頰,也在突然間多了些棱角,連光潔溜溜的下巴上都冒出一層青青的胡茬,看着竟似這少年王爺一夜間便長大成人了一般。

低頭看着周湛,吉光忍不住就是一陣心酸。她用力眨眨眼,眨去眼裏的水氣,頭也不回地對太子殿下道:“我們爺是什麽脾氣,殿下應該也知道,勸是勸不住的。我就巴望着他什麽時候支撐不住,能自己暈倒就最好了。”

若是換個場合,她這話不定就能叫太子爺笑起來,可這會兒看着周湛這憔悴的模樣,他也嘆了口氣,想了想,建議道:“要我打昏他嗎?”

吉光吃了一驚,扭頭看去,這才發現太子殿下的這句話竟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十分認真的建議。

她忽地就對這脾氣溫和的太子殿下改了印象。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和周湛的關系很是冷淡呢,沒想到背着人,他竟還挺關心他的。

就在這二人相互對視之際,周湛動了一下,嘆息道:“我耳朵沒聾。”

吉光這才從太子殿下的臉上收回視線,又抖開那鬥篷給周湛披上,道:“外面下雪了。”

太子殿下則道:“你這樣不行,會支撐不住的。好歹你也試着吃點什麽,或者眯上一會兒也好。”

這會兒吉光正蹲在周湛身旁替他系着鬥篷的系帶,周湛軟軟靠着身後的立柱,閉着眼道:“吃不下,也睡不着。”頓了頓,他微微一扯唇角,“不如聽小吉光的,試着再熬一熬,不定熬暈過去也就好了。”

倒不是周湛故意要顯得他比別人孝順或是怎的,只是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沒了,一時叫他不知道該為了什麽而活着,便有些對什麽事都提不起精神來,包括吃飯和睡覺。

“那還是我把你打暈吧。”太子嘆道。

周湛睜眼看看他,揮手笑道:“大哥忙你的去吧,別擔心我,有小吉光照顧我呢。”

這一聲“大哥”,卻是令太子爺的眼微微一閃。他都已經不記得,他到底有多少年沒聽過這兩個字了。

太子爺比周湛整整大了十歲,當初周湛被抱進宮來時,是他從聖德帝的懷裏将他抱過去遞給太後的。他至今還記得那眉目精致的一個小人兒,是如何一點一點長成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記得他是如何牙牙學語的,如何慢慢從會走到會跑,直到跌跌撞撞跟在他的身後叫着“大哥等我”……

只是,他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那跟屁蟲似的小人兒忽然就從他身後消失了;他也不記得他是從什麽時候起不再叫他“大哥”的;如今他能記起的,竟都是每回父皇懲罰過周湛後,他那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以及當他以為沒人在看他時,唇角露出的那抹仿佛帶了刺般的冷笑……

而正是這抹冷笑,讓他和聖德帝都忽然間明白了,原來這孩子竟不知怎麽知道了他的身世……

周湛的身世,是皇家的一個隐私秘密,除了有限的幾人外,小一輩中也只有作為儲君的太子還知道一些隐情。對于那洩密之人,聖德帝甚是惱火,只是他們悄悄查了這麽多年,竟始終都是一無所獲。太子知道,比起父親,他偏多了一份心軟,可每回看到周湛如刺猬般不許任何人接近,他就會忍不住想到當年那個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口口聲聲叫着“大哥等我”的小男孩。

看着仍閉着眼的周湛,太子殿下的眼眸一黯,到底沒再說什麽,只交待吉光“好好照顧你們王爺”,便轉身走了。

直到太子殿下的背影消失在靈棚外,吉光才從懷裏掏出一個銀制扁壺遞給周湛,道:“這是長壽爺給爺熬的參湯,您吃不下東西,好歹喝一口熱湯吧。”

這一聲“您”,令周湛笑了起來,拉過吉光那冰冷的小手裹進鬥篷裏,喃喃道:“你居然也會用‘您’。”

吉光白他一眼,用力握緊他那遮在鬥篷下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把她身上的力氣傳給周湛一般,“必要時,我還是懂得怎麽守規矩的。”她道。

頓了頓,她微一轉身,也靠着立柱,對周湛道:“爺靠在我身上眯一會兒吧,能睡着更好,就算睡不着,好歹也養養神。”

周湛聽了她的話,便動了動身子,将頭往她的肩上一擱,低聲抱怨道:“你太矮了,擱着都不舒服。”

吉光只得努力又坐高一些,想了想,便将腦袋抵過去,托住周湛的頭。

感覺到她的調整,周湛閉着眼微微一笑,道:“你有沒有想過人的生死?生是怎麽回事,死又是怎麽回事?”

吉光原想搖頭來着,可感覺到腦後支撐着周湛的腦袋,她便沒有動,只也低聲道:“我大概也能算是死過一回的人,反正我沒覺得死有什麽可怕的,倒是活着更艱難一些。”

這麽說着,她忽地就想起周湛那時候在客棧裏跟她說的那句話。

“你還記得你那時候在客棧裏跟我說的話嗎?你說,‘活着其實沒那麽好’,我一直想反駁你來着,可你當時掉頭就走了。”

“你想怎麽反駁我?”周湛道。

“活着其實挺好,”吉光道,“活着就可以吃好多以前沒吃過的東西,可以看許多以前沒看過的東西,還可以知道很多有趣的東西到底是怎麽回事,只要高高興興活着,總能高高興興地知道很多東西,我娘說……”

“呵,”周湛一笑,“我猜着你就又要說‘我娘說’了。”

吉光背對着他白他一眼,道:“我娘說的有道理,我自然會提她說過的話。”又道,“好像佛經裏也有類似的話,好像是說‘看佛是佛,看魔是魔’,以什麽樣的眼去看,就能看到什麽樣的事。你高高興興地去看,就能看到高高興興的事,你愁苦着去看,看到的就全是愁苦的事。我病了那麽一場後就想明白了,人高高興興是活着,愁眉苦臉也是活着,能高興地活着,幹嘛愁苦着活?別人讓我不開心,大不了我不看他就是。”

周湛頓了頓,才低聲道:“所以你不想看到你爹。”

吉光搖頭,“不值得的人,不值得叫我多看一眼。”頓了頓,她略帶不安地問着周湛道:“你不會覺得我太過冷情吧?”

“呵,”周湛又是閉目一笑,“我比你還冷情呢。”

這一點,吉光可不同意,若他冷情,就不會收留如紅繡等那些可憐人了。

當然,她才不會把這句話告訴他呢。

“其實死,有時候更是一種解脫。”她又道,“那時候我病得最難受的時候,我就想,還不如死了呢,死了我就解脫了。可每回看着我舅媽和姨媽表姐他們全都圍着我哭時,我又覺得我不能死,不然他們得多傷心啊。所以後來我就想,其實死對于死了的人來說,應該是一種解脫吧,真正放不開的,其實是活着的人。比如我娘,活着未必就真那麽開心,死了,重新投胎,重新做人,不定會有個更好的開始。再比如太後,忘了最心愛的人,其實太後也不好受吧,這般去了那邊,不定就什麽都記起來了,不定太後還挺開心的呢,難受的,不過是我們這些被留下的人罷了。”

“翩羽,”忽然,吉光的身後傳來一個濃濃的鼻音,“你可真不會安慰人。”周湛閉着眼,任由眼淚橫流,二人卻是誰都沒有注意到,周湛叫的是她的本名,而非那個“吉光”。

憋在心裏的苦悶一旦發洩出來,周湛便有些收勢不住,等吉光發現背上一沉,才知道周湛竟真暈了過去。

等周湛再次睜開眼時,就只見窗外天光暗淡,天色仿佛将明未明。他則躺在慈寧宮偏殿裏,他那張沒有床腳的矮床上,身上蓋着棉被,那放在被子裏的手,則被另一只小手緊緊握着。

他扭頭看去,就只見吉光趴在床邊上,正側頭睡得香甜。此時屋裏雖已攏了炕,仍有些寒涼,他怕她着了涼,才剛一動,吉光便醒了過來,揉着眼問他:“爺要什麽?”

那一刻,原本因太後過世而自感凄涼的周湛,忽地就是心頭一暖,不自覺地用力握緊被子裏吉光的手。

吉光卻誤會了,貼過去以空着的那只手拍着他的背道:“不怕不怕,我們湛哥兒福氣大,鬼不敢侵,神不敢擾。”

卻是說得周湛“撲哧”一笑,伸手摸摸她冰冷的臉,掀開被子道:“快進來,看凍病了,我可就沒人侍候了。”

這會兒吉光正是長身子的年紀,且又陪着周湛熬了好幾天,雖抽空打過幾場瞌睡,到底仍困得不行,于是迷迷糊糊便擡腿滾進了周湛的被子裏。

等聽得門外響起輕叩聲,吉光從沉睡中驚醒時,才愕然發現,她竟跟周湛并頭睡在一個被窩裏。

“吉光,吉光?”門外,傳來長壽爺的聲音。

這會周湛也醒了,正笑彎着眉眼看着躺在他臂彎裏的吉光。

吉光到底是個女孩子,那臉“騰”地就紅了,忙不疊地掀了被子跳下床,竟是慌手慌腳地直接跑去開了門。

門開開後,她擡眼就看到長壽爺手裏托着個托盤站在門外,那托盤裏放着一碗長壽面,吉光眨了一下眼,突然想起今兒正是臘月初五,她的生日,便沖着長壽爺一彎眼,笑道:“長壽爺竟還記得我生日。”說着,接過那托盤就回了屋內。

長壽爺被她這話弄得一陣發怔,等回過神來,就只見那吉光竟毫不客氣地用筷子挑着那面,低頭就吸了一口。

“哎!”長壽爺一陣頓足,“那是王爺的面,今兒是王爺的生日!”

吉光一怔,含着那口面從碗上擡起頭,就只見周湛穿着那雪白的中衣,靠着紫檀落地罩,看着她笑道:“真是有緣,原來我倆還是同一日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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