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丫丫回來了
開了春,農家便要忙着春耕了。
這一日,王大奎和王二奎兄弟領着自家子侄,正在院子裏檢查着各色農具,不想遠遠就聽到村子裏似有一陣騷動。
幾個大的都還罷了,唯有五哥六姐兩個還年少,聽了不免一陣心癢,便找着借口,溜到那大敞着的門口,探頭往門外看去。
這一看,卻是叫二人都吃了一驚。
這王家莊原就是個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往日裏就算有外鄉的親戚來往,最多不過趕輛驢車便算是豪華的了,不想這會兒村子中央的大道上,竟悠悠哉哉過來一輛馬車,且還不是那種篷車,而是少見的四輪大廂車!
這倆少男少女立馬就看直了眼。
六姐不眨眼地盯着那馬車,扯着五哥的衣袖道:“這是誰家來了闊親戚?”
五哥雖然不過才十五六歲,卻已經很像是王家的男孩了,也是個不擅言辭的,只讷讷說了句,“反正不是咱家。”
只是他話音未落,就忽見那大馬車的車窗忽然被人推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車窗裏伸出來,沖着他們二人搖手大叫道:“五哥,六姐!”
六姐不由就擡頭瞅向立在她頭頂上方的五哥。
五哥也是一陣茫然。
二人正茫然間,那廚房裏的馬氏卻是忽地将那鍋鏟往鍋邊上一貼,歪着腦袋道:“我咋聽到丫丫的聲音了?”
三哥媳婦笑道:“娘又想丫丫了……”
正說着,就果然聽到門外又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喊:“五哥,六姐,我回來了!”
馬氏一聽,“咣”地一下将鍋鏟往鍋裏一扔,轉身就跑了出去。
三嫂和大嫂對視一眼,忙也收拾了竈火轉身追出去。
院子裏,王家兄弟們也聽到了這聲氣兒,頓時也扔了手邊的活計,往那門外湧去。
也虧得老劉的駕駛技術過硬,王府的馬也都是久經訓練的,那馬兒才沒叫這突然從門裏湧出來的諸多人等給驚着。
馬氏跌跌撞撞跑出來,又被那門檻絆了一下,便直接撞到了她大兒子的背上。大哥忙伸手扶住他娘,娘兒倆回頭看去,就只見那豪華大馬車的車門被人猛地一下推開,一個毛茸茸的小人影兒像只猴子般從車裏竄下來,卻是嗚咽着不知道叫了聲什麽,一下子就精準地撲到了馬氏的身上。
“舅媽。”
衆人這才聽清楚那小人兒嘴裏的嗚咽。
馬氏被那小人兒撞得一個趔趄,卻是顧不得其他,翻開懷裏那人那毛茸茸的風帽,捧住一張唇紅齒白的小臉,只眨巴着眼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聽着聲音,她知道,這是丫丫回來了。可看懷裏的人兒,她卻又覺得有些陌生。
在她的印象裏,丫丫是個黝黑幹瘦的野丫頭,可這會兒貼在她懷裏的小女孩,卻是個粉嫩精致的小美人兒胚子。
這小美人兒身上裹着件大紅金繡團花的狐皮大氅,那巴掌大的小臉被雪白的風帽沿兒一襯,更顯得肌膚細膩,眉眼烏黑。若不是這烏黑的眉眼彎成她所熟悉的弧度,若不是那看着有些可笑的偏厚下唇,馬氏差一點就沒認出這孩子來。
“丫、丫丫?!”
馬氏驚叫一聲,伸手撸起翩羽那覆着額的長長劉海,将她的臉又細細打量了一遍,這才不敢置信地又叫了一聲,“丫丫?真是丫丫?”
幾個月不見,這孩子不僅白了許多,眉眼看着仿佛也長開了,連那臉頰都變得豐潤了起來。可見這幾個月裏她并沒怎麽受罪。
想着“受罪”二字,馬氏只覺得心頭一陣火起,擡手就“啪啪”兩下拍在翩羽身上,嘴裏罵道:“你還知道回來!竟還漲本事了,好的不學,偏學着人離家出走……”
竟是和當初大舅舅見到翩羽時一模一樣的話。
如今過了年,翩羽也是十三歲的大姑娘了,被舅媽那兩下拍在身上原還沒什麽,偏後面傳來鳳凰的一聲悶笑,她當即就紅了臉,忙從馬氏的懷裏鑽出去,退到安全地帶,這才笑彎着貓眼道:“舅媽果然跟舅舅是一家的,連罵我的話都一樣。”
“你……”馬氏被她這憊賴模樣給氣得兩眼一瞪,那眼淚頓時就湧上了眼眶,過去一把将她扯進懷裏,摟着她就號啕大哭起來。
“你個不省心的孩子,我欠了你哪輩子的債,叫我天天替你提心吊膽,你倒好,竟在外面養得白白胖胖的,白叫我替你擔了這麽久的心……”
她這一哭,如今已改名叫吉光的翩羽也撐不住了,抱着她舅媽的腰便也哭了起來。
這娘兒倆一哭,六姐和兩個嫂子這才反應過來,忙紛紛上前去安慰那二人,可忍不住也陪着一陣掉眼淚。
大舅看看這哭成一團的女眷們,又扭頭看向那馬車,卻是這才發現,他的四兒子也回來了,這會兒正縮在馬車邊不敢過來。
看到四哥那模樣,大舅舅是氣不打一處來,從腰後掏出那煙袋杆就向着四哥撲了過去。
四哥打小就見慣了他爹這揍人的架式,不過這一回他思量着自己并沒有犯錯,便不肯老實站着叫他爹打,大呼小叫地圍着那馬車就和他爹打起了游擊。
這一幕,王家莊的人早已見怪不怪,都嘻笑地看着,二舅舅頓了兩下足,自覺攔不住發了脾氣的老大,便過去拍着翩羽的肩,對馬氏道:“大、大嫂,有話進屋說,外頭冷。”又問着翩羽,“那、那人咋就放你回來了?”
馬氏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翩羽,便忙收了淚,又扭頭看了一眼那邊仍在追打着的父子倆,罵了四哥一聲“該”,便拉着翩羽噓寒問暖地進了屋。
這追打着的父子二人,早叫那坐在駕駛座上的老劉和鳳凰兩個看直了眼。三哥一向是家裏對外的主力,便主動過去向着二人行了一禮,陪笑道:“讓二位受累,送我兄弟和妹妹回來。快請屋裏坐,這天兒雖打了春,可還冷着呢。”
鳳凰的眼仍盯着四處逃竄的四哥,老劉則回過神來,忙笑着應酬道:“有勞了。”說着,便扯着鳳凰跟在三哥和讷讷無語的大哥身後進了院子。
臨進院子,鳳凰又不放心地探頭看了一眼已經逃竄得只剩下背影的四哥,道:“他,沒事吧?”
三哥笑道:“沒事沒事,我四弟皮實着呢。”大概是想着這一幕在外人看來實在有點吓人,便又解釋道:“我爹這是看到我兄弟高興的。”
這麽個高興法,卻是叫鳳凰有些無語。
這送人回家的活計,原沒老劉和鳳凰什麽事,是吉光聽說要回家了,便興高采烈地跟紅錦紅繡姐妹兩個吹牛,說着這時節山上有什麽熱鬧,直說得老劉和鳳凰這兩個“城裏娃”一陣心癢難耐。二人一合計,便跑到塗十五那裏,只說如今爺既然要把吉光藏起來,那知道吉光下落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便以此為理由,搶了送他們兄妹回家的差事。
且不說那裏王家兄弟如何招待老劉和鳳凰兩個,只說丫丫同學被她舅媽和表嫂、六姐,以及看熱鬧的鄰居簇擁進門,馬氏忙不疊地幫她脫了身上那件白狐大氅,這才發現她裏面還穿着件貂皮大襖,大襖下又是件精致的絲綿小襖,頓時便知道,這丫頭在那王府裏混得甚是不錯。
“真是的,怎麽回來也不先報個信,我也好叫你哥哥們去接你,偏這樣吓人一跳。”因有外人在,馬氏不好細問翩羽,便一邊抱怨着她,一邊将那大氅交給大嫂三嫂。
吉光調皮地一吐舌,“原就是要吓你們一跳的,若來了信,可就吓不到你們了。”
六姐正和兩個嫂子頭湊頭地看着那件稀罕的狐皮大氅,聽了這話,伸手就要過去擰翩羽的腮,笑罵道:“小半年沒見,你這調皮的勁兒倒更足了,可見你這趟出去沒吃苦頭!”說着,又對她身上的衣裳一陣好奇,摸着她衣領上的風毛道:“這是什麽料子?”
鄉下人連絲綢都不常見,故而如今見了翩羽這富貴的一身難免好奇,大嫂和三嫂也和一群鄉人一起,研究着翩羽才剛脫下的那件大氅。
翩羽也不以為意,對六姐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聽紅繡姐說,那件是狐貍皮的,我身上這件是貂皮的,倒是比裏面那件絲棉的還要暖和。”
六姐道:“那你可穿對了,我記得你一向畏寒的。”
姐兒倆這邊拉着閑篇,那邊鄉鄰們則好奇地看着那雪白的狐皮,有人道:“我還沒見過白狐貍呢。”
衆人都怕自己粗手粗腳地弄髒了那皮子,連接過大氅的大嫂也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外面的大紅綢面,不想忽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來,竟摸上了那雪白的狐貍毛。衆人扭頭一看,卻原來是左鄰五奶奶家的媳婦兒。
翩羽沒在意,六姐見了便有些不高興。偏那媳婦兒摸完後,竟是一撇嘴,帶着三分不屑道:“過年我回娘家時,看到我娘家那個嫁到京裏的侄女,身上也有這麽一件,毛可比這件厚多了,聽說值五十兩銀子呢。”又問着翩羽,“丫丫,你這一件能值多少錢?”
“不知道呢。”丫丫彎着眉眼應她一句,便轉身拉着六姐笑道:“我給你們帶了好東西來,這會兒在車上,還沒拿下來,等回頭找出來給你們。”又對剛才那婦人笑道:“四嬸娘,我也給你們帶禮物了,回頭給你和五奶奶送去。”
別人見馬氏一家都簇擁着翩羽在說話,都知禮地寒暄兩句後,就紛紛打着招呼走了,只有那四嬸娘的眼珠子,仍一個勁地往那大氅和丫丫身上掃來,直掃得六姐心裏一陣不耐煩,轉着眼珠對丫丫笑道:“也虧得你這時辰回來,再晚一點,我們還得給你重新做飯。”又扭頭問着四嬸娘,“嬸娘要留下吃飯嗎?我給你帶把米?”
馬氏不由就瞪了六姐一眼。
六姐卻只笑眯眯地看着四嬸娘,直笑得四嬸娘臉上一陣讪讪,又和馬氏閑話了兩句,這才走了。
人一走,馬氏的手指頭就戳上了六姐的額,“把你慣得沒個規矩。”
六姐撇着嘴一陣小聲叽咕,“還不知道誰沒規矩呢,也沒見別人伸手,偏她就去摸了。”直說得馬氏又沖她一陣瞪眼。六姐則轉了笑臉,抱住她娘的胳膊撒嬌道:“我這不是怕四嬸娘把丫丫的東西也給順帶走了嘛。”說着,沖着翩羽一陣擠眉弄眼。
這四嬸娘愛沾小便宜的毛病,村子裏人人皆知,翩羽也知道,便也上去抱着馬氏的另一只胳膊,沖着六姐擠眼道:“她還好啦,比花花姐可好多了。”
花花是四嬸娘的女兒,和王明娟一樣大的年紀,卻是和王明娟一樣,都是好吃懶做的。比王明娟還不如的是,她還眼皮子淺,看到別人有什麽好東西,便要想着法子坑蒙拐騙了去。
六姐笑道:“也虧得她跟五奶奶走親戚去了,不然今兒你這一身還不得叫她愛了去。”
見這二人說着別人的歪話,馬氏不樂意了,舍不得打翩羽,便伸手去拍了六姐一下,皺眉道:“背後莫論人是非!”
六姐沖着翩羽又是一陣擠眉弄眼。
翩羽笑道:“是我的不是了,不該穿成這樣回來的。可紅繡姐姐怕我凍着,非要給我裹成這樣,我也沒法子拒了她的好意。”
馬氏忙道:“你身子弱,原該裹嚴實些。”又問着她:“那個什麽王爺,怎麽就肯放你回來的?還有老四……”
才剛提到老四,就聽得那門簾一響,四哥被他爹揪着耳朵進來了。
四哥捂着耳朵唉唉叫喚道:“丫丫你快跟爹說,不是我們自己溜回來的,是王爺放我們假回來的!”
翩羽一看,忙從炕上跳下去,拉着大舅舅的胳膊道:“真是王爺放我們假回來的。”又回頭對馬氏笑道:“王爺如今在皇陵替太後守靈,不需要我跟着,就放我回來看你們,還叫我在這裏等着他來接我。”
大舅舅這才松了手,到底又踢了四哥一腳,道:“那是丫丫,不是你。”又道,“只許你在家歇一晚,明兒就給我回去!做人得有誠信,咱們既然答應了王爺還債,就該老老實實做到。”
翩羽哪能不知道她舅舅的脾氣,知道他是怕他們占了王府的便宜,便又拉着大舅舅的胳膊一陣撒嬌,笑道:“王爺也答應四哥留下呢。”又道,“四哥如今可有能耐了,他做的娃娃,聽說外頭有人出價出到六百兩銀子一個了呢。”
王家人聽了一陣驚奇,六姐不知詳情,便問道:“什麽娃娃?”大舅舅則是一臉不信,“就那麽個木頭人兒,能值那麽多?”
卻原來,如今四哥做的那些傀儡小木偶,竟已成為京城有價無市的俏貨。且不說對外去賣,光是景王不小心應承出去的,如十一公主和靖國公府等那幾家相熟府邸的訂單,就已經叫四哥有些應接不暇了。偏四哥還跟他大姑父一樣,是個标準的手藝人性子,只願精雕細琢,也不肯失了手藝人的本分去随意将就,因此如今成品竟只有那麽兩三件,卻是叫外面的人更加趨之若鹜。
而王大舅之所以惱四哥,不過是怕四哥那臭脾氣惹惱了王爺,叫王爺趕了他,帶累丫丫受苦,且他還記得,當初王爺說過什麽保密的因由。
四哥這才有機會跟他爹解釋道:“我原只想送了丫丫回來,我就跟車回去的,是大管家說,如今名頭已經打出去了,便不需要我再守在府裏,只要我能按期做出東西來,在哪裏做都無所謂,我這才回來的。”說着,摸着被打疼的胳膊一陣委屈。
馬氏這時候才想起來心疼兒子,拉過四哥就把大舅舅一陣埋怨,又細細問了兄妹二人在王府裏的事,聽着王爺對他們都很好,卻是放下了一半的心,又提起另一半的心,皺眉道:“這個王爺,他到底圖個什麽?”
四哥回答不出來,吉光則是一陣沉默,看着周湛命人給她做的狐皮大氅道:“許是孤單寂寞的吧。”
自從知道了丫丫的下落後,王家人對這景王的事也着實打聽了一番,這會兒一家人自然也知道,這景王雖說是個王爺,說白了,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人罷了。那馬氏一向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不由嘆道:“也是,再富貴又如何,還不如我們這一家子,雖沒什麽錢,到底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