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親
大殿內富麗堂皇,鎏金的燈座上燃着名貴的香燭,映的這殿內飾物更加熠熠生輝、華美異常。
正殿內十分空曠,每隔幾步便會有一道薄薄的紗幔,每層紗幔邊上都立侍着一名宮娥,她們個個都垂首斂目,沉默無言地站在那裏,呼吸輕得幾不可聞,仿佛要化作這殿中的雕塑。
李麗質緩步朝內殿行進着,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明黃色紗幔中隐隐透出一個人影,人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只餘昏黃的燭光不時地跳動。
李麗質不由地加快了腳下的速度,掀開最後一層紗幔,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躍然于眼幕中,似乎是近鄉情更怯,使她在這一刻反而又停下了腳步,遲遲不敢邁出下一步。
直到她終于下定決心往前走時,她才擡眸看清眼前女人的樣子。
眼前的這個女子約莫三十多歲的年紀,身着一大紅宮服,正坐在梳妝椅上對着鏡子描眉。見此,李麗質小心翼翼地踩着步子,慢慢地靠近那名女子,直至站到了她的後面。
李麗質剛欲張口說話,卻見那女子發聲了:“三郎,你看我今天新畫的這倒暈眉可好。”聲音裏帶着無限的甜蜜與嬌嗔,像是初嫁的婦人,滿心歡喜地等待着來自郎君的誇贊。
但李麗質聽着這句話,胸腔中卻湧上一股強烈的心酸,只因女子口中的“三郎”不是誰,而是她的父皇——梁平帝。
平帝為武帝第三子,按理說,皇位是怎麽也輪不到他頭上去的。奈何其人雖才學平平,容貌不揚,但實在是得老天眷顧,前面兩位嫡親的兄長早早逝去,太子之位便白白落在了這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皇子的身上。
本就天分不嘉,再加上幼時并未被當作繼承人來培養,于是在平帝登基之後,雖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未曾做過魚肉百姓之事,但卻在政事也可稱得上無甚建樹。因此,平帝駕崩後,便只得了一個“平”的谥號,意為一生無功無過。
可平帝不僅在朝政上了無魄力,對後宮也是興致乏乏,以至于登極多年後宮中只有其為皇子時娶的元妻顧氏一人。
顧氏在生長子時難産,後來就再沒有生育,并因此傷了根本,從此常年纏綿病榻,即使有好湯好藥養着,也終在四十一歲那年藥石無靈、一命嗚呼。只留下同是中年的丈夫和二十五歲的長子。彼時,皇後仙逝,雖平帝已有被立為太子的長子,但群臣卻憂心坤位缺失和皇嗣稀薄,紛紛上書請平帝迎娶新後。
不知是不是在發妻死後感到了一絲寂寞,這次的平帝很爽快地準允了群臣的要求,并于次年三月立了繼後崔容華。
與年過四旬老氣沉沉的平帝不同,繼後崔容華年方十七,正是精力旺盛,野心與美貌并存的年紀。
初登後位,便積極打擊太子的勢力,并安排自己的人搜集太子一黨的錯處和把柄,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成功地将當時支持太子的內閣首輔扯下泥潭,流放全族。
此刻的崔後在生下長女李麗質之後,時隔兩年再次喜添一子,真可謂是春風得意。
而太子一黨因此元氣大傷,幾乎一蹶不振。可就像一句話說的那樣“此時她還太年輕,還不知道命運所饋贈的一切都已在暗中标好了價碼”。
就在崔後登上權力頂峰之際,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太子之位遲早将易主的當頭,平帝卻突然病重,并在不久之後龍馭賓天了。
其實平帝的崩逝并不能全然算作意外,因為本身平帝就年近五十,身體也不太硬朗了。
但此事于崔後不下于致命的打擊,平帝駕崩,即位的新帝必然不能是一個黃口小兒,而此時李麗質才三歲,崔後的兒子——李元嘉,更是只有八個月大。這也意味着崔後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掌控權力的資本,從巅峰跌至谷底,再無翻盤的可能。
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太子也就是後來的德澤帝甫一登基便以崔後身體不好需到南方休養的理由讓崔後母子三人移居潮州行宮。
崔後身體并沒有問題,德澤帝也不可能讓她真的“休養”。于是抵達潮州後,在德澤帝的有意苛待下,母子三人的生活十分艱辛,各種生活用品短缺不說,有時甚至需要崔後做些繡工來換錢補貼家用。
潮州行宮多年未修繕本就破敗不堪,貧窮艱苦的生活又時時伴随着他們。崔後當年是天之驕女,無數閨閣女兒豔羨的對象,自幼起無不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
一朝失勢,使她不得不忍受精神上和物質上的雙重折磨。若是初到潮州時她可以說是尚存一些對未來的期望,那麽一日複一日的殘忍現實無疑是将她的尊嚴放在地上碾壓至粉碎。
沒人能承受這些,即使是曾經不可一世的崔後,甚至有時候,越強大的人往往越脆弱。崔後就是這樣,當年她有多風光無限萬人追捧,現在她就有多狼狽不堪賤若草芥。
終于有一天,她徹底崩潰了,她瘋了,她神志不清了。情況好點的時候,她會沉浸在過去的光輝歲月裏,情況壞點的時候,她就會徹底發瘋,歇斯底裏,不再認得兒女,甚至不再認識自己。
好一會兒,李麗質才從那些前塵舊事中回複過來,她踟蹰了片刻,終還是在女子的耳邊輕輕開口道:“母親,是我。”
崔容華聞聲放下眉筆,緩緩地轉過身來,将目光投向李麗質的臉。
李麗質的心跳突然變得快了起來,她雙目緊緊盯着崔容華的臉,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崔容華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的消失了,她看着李麗質,一字一句地問到道:“你是誰”
接着她又環顧四周,自言自語道:“三郎呢,三郎在哪兒”
似是找不到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崔容華的聲音漸漸變得焦急起來,“三郎!”她叫得尖銳。
見崔容華要向殿外奔去,李麗質急忙奔到她面前攔住了她:“母親,是我啊,我是麗質啊,您不記得女兒了嗎?”
李麗質聲音悲切,在她離開潮州之前,母親雖然時常有些瘋瘋癫癫,甚至不大認得人,但在大多時候還是能認出她這個女兒的,即使在那個時候母親的思維仍不是十分清晰,不能連續完整地與她交流,她的心卻是安定的,有歸屬的,不是如現在這般茫然無措的。
如果說從前的她尚且對母親病愈懷有希望,現下她的心就是如被九尺寒冰凍住了般的冷涼透底。
在李麗質的陣陣呼喚下,崔容華的眸中閃過一絲迷惑,像是心中有所觸動,她停住腳步,重新将目光投到李麗質的身上來。
“麗質……女兒……”崔容華喃喃自語,似是想到什麽難解的問題,深深地蹙起了秀眉。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麗質是我的女兒啊!”在崔容華反反複複地念叨了幾遍之後,她似乎恍然大悟。
見此,李麗質的眼中閃過一絲希冀。
但随後崔容華的反應卻将她再度推向絕望的深淵。
“不,你不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叫麗質,但你絕不是她!”崔容華的眼神只在方才維持了一瞬間的清明,接着便又陷入了混沌。
只聽崔容華大叫着:“我的女兒,早就被那該死的李明達給擄走了,啊——我的兒啊!”
此刻她臉上精致的妝容已經全部花亂,原先的優雅端莊也不複存在,徒留花钿委地,發髻淩亂。可已神智恍惚的崔容華如何顧得上自己此時形态,她仍舊不管不顧地捂着自己的頭,胡亂揉着自己的頭發,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看着崔容華似乎要走出殿門的架勢,李麗質連忙趕到她面前攔住了她。若說別的還好,現下崔容華這副樣子,李麗質怎敢讓她出門。
“莫要攔我,走開!”崔容華試圖大力推開攔住自己的李麗質,她眼睛發紅,聲音冷厲,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去找我的女兒,你們不能替我找回女兒,我自會去!”
這時,李麗質在自己的母親眼中看到了一股驚人的光,仿佛要沖出天地,直射向遠方,這束光,是曾經的崔容華眼中時刻具有的,也是這麽多年來沉寂在她的眼底,不再出現的。
十多年前的崔容華,年輕氣盛,貌美傾城而又野心勃勃,她的眼明銳堅定,對自己的目标抱着必勝的信念,不懼一切艱難險阻,她的目光在敵人的身上逡巡,似要穿透人心,直達要害;她的目光穿過前路上茫茫的迷霧,誓要看清那未知的結局。
李麗質已經多年沒看到這樣的目光了,穿越久遠的記憶,她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子,她激動,她震撼,她感到喉中似有千言萬語而凝噎成一團,無法吐露。她固然為母親的表現感到振奮不已,但能令她有如此情态的還是母親表現出來的愛女心切。
母親是愛着她的,即使母親已經精神混亂了,但這份舐犢情深卻是從來沒有缺席過的。
她愣愣地看着母親,只覺心中五味雜陳,又似心疼,又似愧疚,臉上不知何時有了一層濕意。
這一晃神,卻沒注意到崔容華已從她身邊繞了過去,待她驚覺,卻已是阻攔不及。
“阿姐!”正當她心焦時,殿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清逸身影,李麗質一定睛,發現正是下朝歸來的李元嘉。
正走到殿門口的崔容華看到李元嘉,情緒激動地撲了過去,她死死地拽着李元嘉的袖子,一邊扯着他一邊尖聲叫道:“我兒,麗質在哪兒,麗質在哪兒,你答應過把你的阿姐帶回來的,她人呢,她人呢?”
李元嘉的臉色複雜了一瞬,伸手拖住崔容華的雙臂,剛欲開口,卻見她又大叫起來。
“三郎呢,三郎在哪兒,他怎麽不管管?三郎,我們的女兒丢了!是李明達那混蛋幹的,你不是說過,麗質是你的掌上明珠,李明達什麽也不算,只有我們的孩子才配登上大寶的嗎?現在李明達幹了這混賬事,你的人呢?你說過的話呢?”
崔容華聲嘶力竭,形容狼狽。
李元嘉默默地将嗓子眼裏的話給咽下去了,他明白此時母親的記憶已經發生了錯亂,多說也是無益,不如趁母親尚且還認得他,将母親安頓好才是。
于是他一邊出言細聲安撫崔容華,将她慢慢地扶向殿內,一邊暗中給李麗質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作者有話要說:
PS:“此時她還太年輕,還不知道命運所饋贈的一切都已在暗中标好了價碼”——出自于茨威格給斷頭王後瑪麗寫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