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天外彩鸾忽飛來(1)

大明嘉靖二十七年的六月天要熱死人,京師連着四十多天沒下雨了,據說京郊西山玉泉池的清泉都快幹了。

晌午時分,天上沒有一絲風,連狗都躲在烏金橋巷子邊的樹蔭下吐着舌頭。

任小伍就在這時候晃着膀子走在白花花的太陽地下面,那只和他形影不離的“任大将軍”這時依然雄糾糾氣昂昂的立在他肩頭。在他身後稀稀拉拉的跟着一幫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幅躍躍欲試意猶未盡的樣子,不時用眼睛逡巡着任小伍的那張臉。

巷子兩側有些酒樓茶肆,裏面的許多喝茶消暑的人看了任小伍都不禁探出頭來打招呼:“五爺!”“回來啦,五爺!”“這一次又是大獲全勝了吧五爺!”有人見任小伍昂然不應的樣子就紛紛猜測:“這一次任五爺是動了真怒了!”“将軍社和錦霞樓必有一場好打!”

任小伍很喜歡這種前呼後擁的樣子,美中不足的是大熱的天,他的全身都淌着汗,臉上更是挂了兩道紅印子,粘膩膩的汗水慢慢滲下來,舔着那兩道紅印子,火辣辣的甚是難受。任小伍就在一棵老柳下忽然止住了步子,說:“老子要跺了孫驢兒那狗娘養的!”

後面跟着的幾個人聽了這話象是給熱水燙了,全跳起來喊:“是該跺了孫驢兒個狗娘養的!”“狗仗人勢,輸了總是賴帳不給,咱們将軍社豈是好欺負的!”任小伍狠狠的抖手甩出一把汗,那兩道紅印子沙沙的疼,說:“鄭鼻子,你他奶奶的告訴弟兄們,明兒個咱們做了狗日的。”他說着拔出了背後的一把刀,那刀在太陽下別樣的光華閃爍,幌得幾個探頭探腦的茶客心裏頭一激靈全縮回了頭,但心裏面又全不甘,就又偷着眼向這裏瞄。

那時候在大明京師右安門前街面上敢弄把刀在光天化日下耍弄的,只有烏金橋巷的任小伍。

其實任小伍并不是家有五兄弟,他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在嘉靖二十七年的仲夏時節,他任小伍還只是錦衣衛勘察院天牢裏的一個小獄卒。那是任小伍憑着父蔭得到的一個位子,爹媽死得早,沒給他留下多少金銀,只是給他留下這麽一個好位子。勘察院專管诏獄,錦衣衛抓來的疑犯罪人便全投在勘察院的獄裏,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麽的,哪怕是尚書元帥,進去以後就得聽當差的獄卒管。

所以任小伍有時候也挺知足。

這差事三天一輪值倒也輕閑,就是沒有多少油水,不過任小伍擅長鬥雞。本來任小伍還有一個挺響亮的名字叫任笑雲,可是自打他和鄭鼻子幾個呼兄喚弟之後,鄭鼻子他們就管他叫小伍,時候久了,“任小伍”這名字就叫開了,“任笑雲”這名字倒沒幾個人知道了,但任小伍倒不在乎,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兄弟們叫着方便就成了。

在嘉靖年間的京城裏好玩雞的人全知道任小伍和他那只戰無不勝的“任大将軍”。“任大将軍”這名字是任小伍給起的,小伍覺得這只雞錦羽紅翎,金啄鐵爪,器宇不凡,在雞裏面就象個睥睨天下的大将軍。任小伍知道自己這輩子別想在人裏面混成一個人物了,這只嘯傲雞群的任大将軍就寄托了他的許多遐想。

任小伍馴雞的法子與衆不同,他自己跟雞鬥。閃展騰挪,高起低伏,任小伍能通雞性,一般的雞經他這麽一馴都悍厲非凡。而和雞一起打弄久了,任小伍身子就異常的輕靈。任小伍還愛玩刀,他打心眼裏喜愛那種亮晶晶的東西。他曾經拜過一個師父,就是廣安街上號稱‘鐵臂蒼龍刀’的何大林何大爺,據說何爺年青的時候憑着真功夫在京師雙龍镖局裏做了八年的趟子手。何大林賴不住任小伍死乞白賴的哀求,又實在不願得罪這麽一個人人畏懼三分的主兒,就告訴了他練刀的竅門――先用刀劈木樁和飛蠅,三年之後再來找我。何爺只為了打發走一個“瘟神”而随口編就的竅門被任小伍奉為圭臯,他沒事的時候就劈,兩尺長的木樁他能一刀兩段,而劈飛蠅就費勁得很了,但任小伍苦練幾年之後也能連劈三刀砍下來一個半個的。

任小伍覺得這個師父沒有白拜,因為日子一久,他發現自己在街頭巷尾和那些潑皮厮打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躲開自己的刀。于是漸漸的京師中的大小潑皮全懼他三分,神刀任五爺――這大號便在京師的坊間越傳越響。

多年以後,回想自己在嘉靖二十七年的許多波瀾起伏的豪情壯舉,任小伍總是覺得,一切都是在這個仲夏的晌午起的變化。那日頭真毒呀,白燦燦的,烤焦了天,烤焦了地,也使自己的一切全烤得變了樣。

那天任小伍和鄭鼻子幾個混友在巷子外匆匆別了,就拎着刀,架着雞向家中走。在自己的家門口正好遇上候九爺。候九爺早些年曾經跑過邊關,販過鹽,折騰幾年後就發了家,現如今在任小伍住的烏金橋巷上開了兩家綢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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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外彩鸾忽飛來(2)

大墳臺在京師西南,一片荒郊野外的,在這六月時節,更是野草叢生,狐兔驚走。随任小伍同來的将軍社的六七個漢子全都帶着家夥,賣棗子的棗李三還剛剛喝了酒,酒氣醺醺地邊走邊說:“他娘的錦霞樓也太狗仗人勢,狗裏狗氣了,這一次咱們可要一下子将他們教訓得服服帖帖的!”說書出身的鄭鼻子聳了一下鼻子道:“咱們有小伍和韓鐵板,論打論摔,全沒他們的好!”韓鐵板角骶為業,鬥雞倒不很在行,只是衆人見他一把子好力氣才拉他入社的,聽了這話就挺了挺鐵塔一般的身子,甕聲甕氣的道:“他們最好來硬的,老子最喜歡真刀真槍!”忽然咦了一聲道:“他只帶了一個人!”

孫驢兒果然只帶了一個人,那是個身材高大的後生,穿一件挺紮眼的紫色褡護,挺胸疊肚地立在孫驢兒身側。兩匹高頭駿馬昂首立在二人身側,兩人身後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榆樹林子。

孫驢兒看了任小伍他們就笑:“小伍,攢雞毛湊牛膽的來的人倒是不少!”任小伍也笑:“他們全是看熱鬧的!孫驢兒,鬥雞的本事你不行,論真功夫你就更差得遠,怎麽比劃你劃個道吧!”

孫驢兒呵呵的笑:“諒你們這些窮棒子也沒多大道行,這位就是京師踏弩社的花林花公子,哪位先上來伸量伸量!”任小伍聽得這紫衣後生竟然是京師踏弩社的,心底下一驚,如同将軍社專管鬥雞一樣,踏弩社裏全是好玩拳腳的富家公子,尋常人家的那點功夫的別想進踏弩社,自己好玩刀,曾經幾次煩人求情的想進踏弩社,可人家就是不收。

但事到如今,任小伍也只得把心一橫:“孫驢兒,咱們跟你也沒什麽好說的,花爺的功夫咱們這就見識見識吧!”孫驢兒冷笑道:“咱們話說在頭裏,你要是今天栽在這,将軍社的生意可要都歸我錦霞樓!”

一句話怒惱了酒氣熏天的棗李三:“憑真本事就知道該歸誰了!”随着這聲吼,人已經撲了上去。忽然之間,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瞧見那花林如何動作,棗李三瘦長的身子已經飛了起來,砰的一聲,重重栽倒在地。

任小伍心裏一寒,這花林好快的腿法!卻聽韓鐵板虎吼連連,已經沖了上去。

花林見他殺氣騰騰,卻呵的一笑,左掌“落雁斬”斜斜一攔,右掌“折葉手”迅疾如風地掃了過去,使的竟是崆峒派的上乘武功。韓鐵板雙臂一痛,竟然同時被掃中,但他身胖肉厚,幌了一下,仍是奮不顧身地撲了過來,雙臂一環,圈向花林的脖子,這招“折頸摔”是他的拿手絕活,這時猝遇高手,只得使上這招百試不爽的殺招。

花林叫一聲好,忽然矮身欺進韓鐵板的身前,将他的雙臂全攔在外門,猛然一記肘錘擊在了韓鐵板的心窩。韓鐵板只覺痛徹心肺,幹嚎了一聲,彎腰錯步,方寸全亂,花林随即一個震腳跺在了韓鐵板的腳上,咳的一聲,跺折了他的兩節腳趾。

韓鐵板胖大的身子随即給花林借勢抛起,重重摔在了任小伍身前,孫驢兒忍不住哈哈大笑,鄭鼻子那幾個人臉上卻沒了血色。

任小伍見幾個人的眼睛全盯在自己臉上,這時也只得硬着頭皮上去,說:“我不會什麽拳腳,只會使刀,花爺用什麽兵刃?”花林勝了兩場,氣勢大盛,搖頭道:“我就用這雙肉掌會會五爺的刀!”

任小伍心裏暗喜:“你不用家夥,那是最好不過!”臉上還要做出一副氣惱模樣,道:“踏弩社的高人就是不凡,請賜教吧!”花林左肩微微一動,忽然右掌奇快無比地拍向任小伍執刀的腕子。任小伍本來還指望花林說些“請五爺先出招”之類的客套話,卻料不到他說打就打,一驚之下,手臂疾縮,單刀一吞一吐,反切向花林的右掌。

花林笑道:“倒還不錯”,右掌還是在任小伍的手臂上掃了一下子。任小伍動起手來,就不再那麽心驚膽戰了,他知道這花林要空手入白刃,必然要貼身近戰,便即揮刀狂舞。花林見他刀勢奇快,一時搶不到近前,心機一動,旋即邊戰邊退,向身後一棵枯挺的老榆樹退去。任小伍暗想:“這小子故意示弱退到樹邊,定然是盼我的刀劈到樹幹上一時拔不出來,老子倒要小心了。”

棗李三、鄭鼻子等人見任小伍得勢,全鼓噪叫喊,孫驢兒也面露難色。

果然二人到了樹邊,任小伍的刀便不敢拼命施展,激戰中花林驀然大叫一聲,一招“青龍出澗”,雙掌勁勢十足地當胸拍到。任小伍側身避開,但花林竟不收勢,順勢拍在一株榆樹上。這榆樹早被酷日曬得幹枯欲死了,花林一掌之下,那樹啪的一響,一陣枯枝敗葉紛亂如雨地疾落而下。花林便趁着這陣落葉,風一般地竄了過來,雙掌劈砸抓纏,全是狠辣招式。

衆人只瞧見一陣如雨的落葉将二人的身形裹住,一時卻瞧不清誰勝誰負。猛然間只聽二人齊聲大叫,随即便見二人各自跳開,任小伍胸前衣襟破裂,甚是狼狽,而花林卻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終于一跤栽倒在地,雙腿上鮮血淋漓,卻是中了兩刀。

棗李三等人愣了一愣,随即震天價叫起好來。

任小伍意氣風發,向呆若木雞的孫驢兒揚刀喝道:“孫驢兒,這刀該輪到你了!”孫驢兒看了一眼攤倒在地的花林,不由臉色一片煞白,低着頭攙起花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翻身跨上了馬,策馬如飛的馳遠了。

任小伍哈哈大笑,棗李三忍不住指着孫驢兒的背影笑道:“瞧那德行,還不如你那只鬥敗了的雞吶!”

任小伍這一仗贏得驚險而漂亮,按将軍社的規矩,贏了局照例要和衆人到烏金橋巷的酒肆裏痛飲一番的。但喝酒時的任小伍總覺得自己象有什麽事,他記挂着适才那場惡鬥,覺得花林那小子敗得有點怪,他更記挂喚晴,這丫頭現在一定挺着急吧。

鄭鼻子幾個人就笑小伍心不在焉,準是在想莺莺樓的哪個花姐了。任小伍也樂得将錯就錯,匆匆灌了幾杯酒就跑了出來。

時候才過晌午,日頭還是出奇的毒,街上就沒幾個人,心裏有事的任小伍在火辣辣的日頭下向家裏奔去。跑到家門口時,忽然任小伍低頭瞧見自家院子外飛散着幾根長長的翎毛,他的心尖被紮了一下子,那是大将軍的羽毛,狗日的孫驢兒難道是調虎離山?喚晴,還有待在家裏的喚晴,是不是也遭了秧?

他一步跨進院子裏,就聽見屋裏一陣無力的雞鳴聲,任小伍一掌推開屋門,先一眼看見了他那只寶貝雞,給一根繩子拴住爪子吊在房梁上,正無奈地撲騰着。一個中年漢子抱着腿坐在任小伍的炕沿上,正笑嘻嘻地望着他。這漢子有點瘦,偏穿一件寬大的皂色直裰,在身上逛蕩蕩的挺別扭。

任小伍的眼睛發了紅,嘶聲說:“朋友将一只雞整治成這樣,好大的能耐!不知我任小伍哪處得罪了閣下?”漢子笑容一斂,沉聲道:“任小伍,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逆匪作亂!識相的,快快交出那逆匪來!”

任小伍一頭霧水:“什麽逆匪?”漢子怒道:“這當口還死不認帳!就憑你那兩招三腳貓的刀法能勝的了我師侄花林?”任小伍叫了起來:“哈哈,原來你是花林的師叔,姓花的和孫驢兒輸不起了,就來誣陷我勾結什麽逆匪!”那漢子将小眼一瞪,道:“這幾日咱們東廠正在全力追捕一個女賊,不料那女子爪子好硬,為此傷了好幾個護衛。我看過了花林的傷勢,左腿和右臂上傷口狹長,與東廠護衛所受的傷一模一樣。”

任小伍的心裏一動:“難道喚晴就是那女賊?好在喚晴不在,想來是沒有落在他的手裏,這時候只有給他來個死不認帳!”把心一橫,叫道:“原來是東廠劍樓裏的檔頭大爺,姓任的沒長眼,冒犯了檔頭大爺的師侄,那是罪該萬死,但您說我勾結逆匪,可是冤枉死了人!”其時東廠宗主閻公公創“劍樓”,屬下衛官皆使長劍,號稱“劍士三千,名劍十三”,這其中的十三名劍不僅劍法出衆,更各自統領劍士,人稱“檔頭”。

中年漢子冷笑道:“你這厮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好歹先将你象這只雞一般吊起來,看你說是不說!”驀然身子一探,疾向任小伍抓來。

任小伍知道劍樓的人武功多半高強,而這人手掌未到,一股勁風早将自己的全身攏住,他心知不敵,急忙向院子裏縱了出去。但那人出掌如風,嘶的一聲,任小伍胸前的一幅衣襟還是給扯了下來。

任小伍急忙拔刀,但覺眼前人影一幌,那漢子身法如電,已經轉到了他的身後,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任小伍耳邊笑道:“好小子,還敢持械拒捕!”任小伍拼命向後揮出一刀,将那人逼得退了一步,但同時臉頰給那人的指尖掃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那漢子右臂一振,已經拔劍在手,笑道:“那賤人這時只怕就在左近吧,我先廢了你的兩條腿,看她現不現身!”話音未落,任小伍就覺得四面八方全是劍影,那人的劍招當真快愈閃電。

任小伍冷汗直冒,但同時又覺一股辣辣的熱氣從心底下翻上來,酒意上湧之下,任小伍把心一橫,揮起刀來亂砍亂劈。那人的劍疾,任小伍的刀也是奇快,随着密如爆豆的一陣響,居然将那人的快劍盡數擋開,只是任小伍內力不濟,半只膀子全麻了。

那漢子又驚又怒,只覺這小子的刀法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偏偏又奇快無比,自己的精妙劍招全給他以一種胡亂無比的招式擋開。猛然間那漢子大喝一聲,二人刀劍相交,任小伍的刀忽然碎成數段。

便在此時,忽然一道青影從屋頂上射了下來,橫封一刀,格開了那人攻來的一劍。

“喚晴!”任小伍叫了一聲,這時右臂給震得幾乎提不起來,手掌裏還只握着一個光禿禿的刀把。

喚晴就擋在任小伍身前,素手內握着一把刀身略細的短刀。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把泛着淡淡紅光的短刀,雙目一寒,道:“這刀莫不就是‘曉紅一點天下白’?果然是你這賤人!”喚晴冷冷道:“蘇暮樓,劍樓追了我兩個多月了,今天正好做個了斷。喚晴這就領教一下蘇八爺崆峒派的暮雪快劍!”她将那短刀當胸一橫,院子裏立時蕩起一陣殺氣。

蘇暮樓點了點頭,說:“好,老子總算找到你這姓沈的手下的逆黨,也不枉了這數月心機,今日擒了你正好到閻宗主處交差!”也不見他如何做勢,一點劍光就如匹煉般射向喚晴的眉心。喚晴滑步讓開,反手一刀挑向蘇暮樓的脈門,刀勢飄忽,輕靈無比。蘇暮樓哼了一聲,劍随身轉,一招“雕旗卷重雪”向喚晴刀上迎去。

喚晴的短刀畫了一個圈子,繞開快劍,卷向蘇暮樓的咽喉。蘇暮樓沉肩避過,但喚晴的刀上的圈子越畫越大,又一個圈子劃過,仍是指向他的咽喉。任小伍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亂,暗想:“原來我老婆果然是個女飛賊,功夫還這麽厲害!那個姓沈的不知是誰,看來我這包庇賊人的罪名是逃不了的。”眼見兩人急拼數招,刀劍竟然沒有碰撞一下,而喚晴的刀總是躲着蘇暮樓的快劍,顯是她氣力未複,任小伍心中大是着急。

蘇暮樓也瞧出喚晴步法虛浮,力道不足,心下大喜:“據說這小妞子前兩日被風雷劍範老大和寒光劍宋十三攆上,她拼着受了宋十三一掌才逃脫,看來她傷還是沒好!”蘇暮樓在十三名劍中排行老八,為人陰沉吝啬,這次為了貪功就沒帶什麽劍士,此刻摸清喚晴重傷未愈,劍法一變,一套暮雪快劍展開,院子裏立時寒意襲人。

任小伍見識過了花林的功夫,只覺花林拳法精湛,簡直到了讓他眼花缭亂的地步了,而和這蘇暮樓一比,卻覺差着一天一地了。他見喚晴纖弱的身子如同狂風暴雪中的一團飛絮般飄搖不定,心下便更是焦急,但任小伍知道自己這兩下子上去是幫不了什麽忙的,情急之下忍不住破口大罵:“姓蘇的,你一個大丈夫欺負一個重傷女子算什麽能耐,照我說這場架你不打也罷,打贏了人家說你專會欺負老弱病殘,若是萬一輸了,江湖上的朋友見面,準會說,兄弟,近日江湖上出了一大窩囊廢,你猜是誰?哥哥,江湖上窩囊廢多的是,你說的是哪一個?自然是那個十三名劍裏面的慢劍蘇八爺了……”

他這麽一說,蘇暮樓果然分心,怒道:“臭小子再敢亂語,小心我一劍宰了你!”這麽略一分心,險些給短刀砍中,急閃之下肩頭上還是給劃出一刀血槽。

任小伍口中依然不依不饒:“這位蘇八爺不但劍法慢得象老太太繡花,而且最沒有男人氣,那次欺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哪知道人家重傷未愈,蘇八爺仍然不是對手,好在蘇八爺還有一招拿手絕活,兄弟,你猜是什麽?”跟着細着嗓子道,“‘蘇八爺的這一招拿手絕活江湖上人人皆知,當然就是磕頭求饒了。’‘兄弟,你說得倒也八九不離十,但卻不知蘇八爺這招‘求饒大法’近來精進不少,他……’”話沒說完,蘇暮樓面色一寒,陡然身子一轉,連人帶劍直向他撲了過來。喚晴要待阻擊,身法卻見呆澀。

任小伍早知道蘇暮樓惱羞成怒之下說不定會向自己動手,眼見白光一閃,轉頭便跑,但蘇暮樓含憤出手,當真快愈閃電,任小伍臉都白了,死命飛奔,口中那剩下的半句話卻越說越快:“他敗在了那姑娘手下之後竟然不顧廉恥地跪在地上喊了人家八聲姑奶奶才撿了一條性命……”

話剛說完,蘇暮樓的劍已經刺到了他的背心。

忽然紅光一閃,蘇暮樓的身形驟然頓住,那把名為“曉紅一點天下白”的短刀竟然斜斜地插在了他的頸下。

當的一聲,蘇暮樓的劍掉在了地上。任小伍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在了地上。

喚晴右手一招,那把短刀忽又飛回他的手中。蘇暮樓喉頭一陣咕哝,鮮血如潮噴出,仰天倒了下去。任小伍的臉白得象四寶齋賣的宣紙,戰戰兢兢的道:“姑奶奶,你當真、當真宰了蘇八爺?”

喚晴喘息道:“蘇暮樓為人奸狠,若是放他走,只怕後患無窮。适才我細細查過,劍樓只來了他一人,想來他勝算在握,要獨居大功。哼,刀聖的弟子就是這麽好對付的麽?”說着望了任小伍一眼,幽幽道:“還要多謝你适才一番唇槍舌劍,殺蘇暮樓這奸人也有你一份功勞。”

任小伍心又一跳,暗想說什麽自己也不能攤上襲殺東廠檔頭的這個罪名,便幹笑道:“我這嘴把勢是沒什麽用的,還是全仗着你的那把會飛的小紅刀,它、它叫什麽名字來着?”說着扶着院牆,慢慢挺直了腰身。

喚晴道:“曉紅一點天下白!”說着纖手一揚,一線紅光直向屋內飛去。系在大将軍爪子上的繩子登時給短刀割斷了,大将軍咯咯叫着,萬分委屈地從屋內跑了出來。任小伍這才看清了原來喚晴腕子上系着一根細若游絲的金線,這短刀不僅可以近戰,更可襲遠。

“蘇暮樓以為我重傷不支,更沒提防給我的短刀攻個出其不意,”喚晴喘息着,“喂,你快快挖一個坑,将他埋了吧,六月裏血腥氣重,坑要挖得深些。”

任小伍連連點頭,暗想:“若是萬一有人來到這裏,看到了劍樓裏十三名劍的人物死在我這院裏,我可就得挨那三千刀魚鱗大剮了。”飛快地跑到屋裏取出鏟和撬來,就在院子裏連刨帶挖,弄了個深坑,将蘇暮樓僵硬的身子埋了進去。

二、少年肝膽輕赴難(1)

忙活完之後,已經日頭偏西了,天才見了一點涼快,身上卻全是汗水,兩個人匆匆洗淨了身上的污漬,就并肩坐在屋檐下納涼。任小伍這時驚魂稍定,才想起來問:“這麽說,上午我惡鬥花林的時候,确是你救的我?”

喚晴道:“那時我就躲在樹上,花林撲上來使的是崆峒的絕命抓,明明沒什麽深仇大恨卻使這狠毒武功,我沒要他性命已經很不錯了。”任小伍凝眉道:“怎麽這麽巧,那時你恰恰在樹上?”喚晴雙手托腮,擡頭望天,說:“我出來散心時覺得天氣太熱,就躲在樹上乘涼,這叫無巧不成書!”

任小伍這才明白:“原來我媳婦知道我出來跟人家厮殺,心裏放心不下竟然不顧自己病重,一直跟着我呀!”心裏就一陣暖融融的,口中卻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麽大的事,你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萬一累壞了身子可讓我怎麽辦?再說,你要是早告訴我一聲,我心裏有底,動手時就會潇灑許多!”

喚晴宛爾一笑,說:“早知如此,我該當晚些出手,好讓任大将軍再風光風光!”任小伍哈哈大笑起來。喚晴待他笑得夠了,才低聲道:“你怎麽不問他們為什麽追我?”任小伍苦笑道:“我其實想得緊,我還想問,你到底是誰師父是誰怎麽這麽漂亮功夫又這麽高,還有,你為什麽偏偏找到我?”

喚晴道:“我若不告訴你只怕要憋死你了!”說着悠悠嘆了口氣,道:“只是這話說來話長了,也不知你有沒有興致聽?”任小伍往她近前挪了挪,道:“有,有,哪怕你說一輩子我也有興致聽。”

喚晴瞟了他一眼,忽然臉上一紅,沉了片刻,才道:“我師父就是我的義父,我自小給他養大的。他原來是錦衣衛的缇騎四統領之首,一年前,錦衣衛總統領陸九霄命我義父嚴加勘查一位領軍大帥,他懷疑這個大帥在邊關圖謀不軌。義父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因為這大帥為人極是深沉多智,不但手握重兵,更兼那時還是聖上的紅人,不可草率行事,便命我喬裝改扮,混入大帥在京師的府中充當婢女。”任小伍吐了一下舌頭,道:“你義父也真舍得,當真是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

喚晴道:“在大帥府中待得久了,才得知這人是個大大的好人。他待人極是和藹,每日想的只是如何收服河套——原來咱們大明自太祖皇帝建國時雖然将元順帝趕跑了,但蒙古人只是暫時退回漠北,對咱們土地的騷擾侵掠卻從來沒有停過。胡虜侵襲多年,終于将大青山、狼山以南一大片地方占去了,這地方土沃草豐,因黃河在這裏轉了一個大彎,便稱作河套。胡虜在河套紮下根來,便以此為老窩,時時攻擾內地,這些‘套寇’來去如風,官軍又防不勝防,有時一次給他們掠殺的人畜多達十萬以上!”

“大帥便上書皇上要出兵收服河套,皇上對他的籌劃很是贊成,便招他入京。可這昏君反複無常,又拿不定最後出兵的決心,大帥便只得在京師住下。平日裏他總是沉默寡言,每說到套寇踐踏中原,都氣得怒發沖冠,有時候念及百姓無辜受苦,常常氣憤難平得中夜不睡,就飲酒揮毫,或是作詩一吐胸中塊壘,或是親自規畫火車地炮這些攻具的圖紙。”任小伍聽到這裏将大拇指一挑,道:“這人為了老百姓整夜不睡,當真是個大大的好官兒!”

“有一次,我瞧他眼睛熬得紅紅的,就勸他早些安睡!他卻對我說,當今天下,如同給烏雲蔽住了太陽,不知何時才能晴天!剛入府時我随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作小虹的,大帥便說,你的名字不妨就叫做喚晴吧!”任小伍點頭道:“喚晴,原來是呼喚晴天的意思,卻原來是這大帥起的名字!”

“我見大帥确實沒有什麽不軌之心,便将所見所聞跟義父照實說了。義父一聽也極是佩服大帥,就登門而來,二人一番長嘆,竟然結為至交!”任小伍拍手道:“這叫做英雄重英雄,這不是很好嗎?”

喚晴嘆道:“那時大帥名聲鼎盛,天下之士莫不引頸以待,更有不少熱血之士聞知邊關将校缺少軍饷,便傾囊而助。這其中太行山聚合堂的大堂主何競我更是費盡心機籌謀到了一份百萬巨饷,要送至邊關。哪知這時卻變故突生,先是陝西那地方澄城山崩,借着又是風沙大作。那昏君嘉靖偏說什麽此兆主兵火,示邊警,便去了收複河套的念頭。”任小伍凝眉道:“這皇上怎麽胡猜亂想,刮風下雨的和動兵有什麽大的牽連?”

“可惜那時大帥還不知道昏君心裏已經變了卦,仍是不停的上書陳述‘複套’的規劃。昏君心裏就很是不高興。這時刑部卻又接到密報,有人硬說大帥貪污克扣軍饷無數,老奸巨猾的大學士嚴嵩乘機上疏昏君,說大帥的複套是狂妄之舉,說大帥窮兵黩武,好大喜功,複套必然弄得府庫殚竭,民何以堪?”

任小伍道:“這嚴嵩想來知道皇上不想出兵的意思,才順着他的意說出這樣的狗屁話來!”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由。嚴嵩其時只是次輔,他上疏的本意還是沖着當時的首輔夏言夏大人去的。夏大人當初也力主大帥複套,嚴嵩要乘機扳倒夏大人,自己作首輔!他在疏中還說夏大人混淆國事。果然昏君震怒之下将夏大人罷了官,令錦衣衛将大帥逮捕入獄。”任小伍聽到那大帥給錦衣衛逮捕入獄,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你說的大帥是不是姓曾,叫……叫曾什麽來着?”

喚晴點了點頭:“正是陝西三邊總督曾銑曾大帥!”

任小伍叫了起來:“我這人真是兩耳不聞天下事,其實我早該知道你說的大帥是誰的!确實有一個姓曾的大官曾在牢裏關押過的,只是我只将心思放在鬥雞上,就一時沒有對上號,因為我一直只叫他曾大人,從來不知道他還是一個統兵打仗的大帥!”說着又用手拍起了腦袋,“嘿,說起曾大人的風骨當真好生讓人敬重。他在獄中時總被提去嚴刑拷打,到底為了什麽我這當牢子的就全然不知了。有一次廷杖一百之後,人人以為他必死無疑了,豈知他昏了一夜之後,又在天亮時分掙紮了起來。我記挂着他是條好漢,就擎着燈去看他。那時候還是冬天,大牢裏面又冷又黑,西北風順着破窗戶灌進來,拍在牆壁上呼拉拉的響,也吹得我的燈一忽閃一忽閃的。”

雖是大熱的天,任小伍說到這裏卻忍不住抱了一下雙肩,似乎那股陰冷的北風又竄了進來,拍得他渾身肌骨俱寒,“我見他渾身上下全是傷,已經沒有好地方了,更有的傷口已經爛啦,我顧念他是個好官,就偷偷塞給他一些金瘡藥。哪知這曾大人卻說,小哥,俺是嚴嵩的眼中釘,你冒着大風險送藥,這份情曾某領了,但這牢內遍布錦衣衛和嚴嵩的耳目,我若用了你的藥只怕遲早嚴嵩會揪出你來,那時沒來由的又牽連上一個好人遭殃。”

他長長嘆了口氣:“他這人話不多,又是山東口音,帶着一股子質樸的勁兒,聽得我鼻子直發酸。說到底他也沒用我的藥,卻自己将個瓷碗摔碎了,然後撿起了瓷片去割腿上臂上那些腐爛的肉塊,腐肉割下去後,就瞧見筋已經挂了膜,曾大人就伸出手來自己截了去。我在一旁瞧他這麽污血淋漓的弄着,忍不住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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