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1)
作者王晴川
卻聽那藍袍道士哈哈大笑:“田玉道友,咱們鬥了整整七日,你的‘召鶴引’只能召得動鶴,卻終究敵不過老道的控鶴手!”百草園內傳來冷冰冰的一個聲音:“藍道行,你五次三番和我作對,擾我神術修煉。一月之後,若是在天子駕前召鶴不得,便是陶真人也擔待不起!”
沈煉石和解元山對望一眼,心下都覺驚異,沈煉石傳音道:“果然是昆侖散人藍道行,那吹笛子的想必是鐵柱觀的火鼻道人藍田玉。這兩個魔頭素來自視甚高,不知為什麽給陶仲文說動,跑到這裏來湊熱鬧。”
藍道行笑道:“你越是擡出真人、皇帝壓我,老子就越是不買帳!”霍地一振大袖,喝了聲:“回去!”那幾只大鶴一驚,全振翅昂首地飛入鶴園深處去了。那藍田玉的聲音立時憤怒無比:“好,咱們去找陶真人,看你在真人面前如何說話?”
“這時陶真人正在萬法壇內忙着修煉素女煉陽大法,哪裏有功夫搭理你,”藍道行的聲音也是有些惱怒了,“田玉老弟,事到如今,你還巴巴的指望陶仲文麽?他今日說皇上馬上便要召見,明日又說聖上不豫。老子在這真人府一住大半年,哪曾踏入皇宮半步了?”田玉的聲音登時一斂,顯是給這話說中了心事,微微一緩,才沉吟道:“這陶真人對我也是有些推三阻四,莫非……他根本就不願你我面聖,以防失寵?”
藍道行呵的一笑:“這時醒悟,還不算傻!若是火鼻道人和昆侖散人聯起手來,又何懼他一個陶仲文!”那藍田玉也幹笑一聲:“《易》曰,未遠而複,元吉!田玉心無城府,還得道行兄指點迷津,請散人移步一敘!”
藍道行大袖一拂:“不必客氣!”他這人身法也當真快極,說那第一個字時身形還挺立如山,那“氣”字話音未落,人卻已渺然無蹤。
任笑雲三人站起身來,面面相觑。沈煉石臉色奇冷,喃喃道:“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皇上喜歡道士,來了一個陶仲文還不夠,藍道行、藍田玉這等外道邪魔也蠢蠢而動了。哼,我大明的江山只怕遲早要壞在這些臭道士手上!”任笑雲忽然想起來一事,忍不住問:“适才那藍道行說什麽,陶仲文正在修煉一個什麽素女……大法?”
解元山面色一變:“是素女煉陽大法,曾聽家師言道,這是江湖中九大左道之一。陶仲文貴為國師,怎地也行此邪法?”沈煉石切齒道:“這門功夫說白了就是采陰補陽,實在是道家清修之士所不齒之術。聽說十餘年前,陶仲文之師邵元節就以此法盈惑聖上,今日陶仲文苦修此術,莫非還是想以此惑主?”當下揮袖道:“笑雲,你且和元山回清涼居歇息,老夫這就去萬法壇一探!”
解元山拱手道:“陶仲文身邊奇人邪士甚多,先生獨去,只怕勢孤。元山不才,願和前輩同去!”沈煉石微一猶豫,便道:“就這麽着吧!笑雲,你回到清涼居就閉門不出,不管是那些老道士、大道士、小道士如何敲門,你一律推說身子倦怠,誰都不見!”
任笑雲知道他二人夜探萬法壇,弄不好就會引起一番争鬥,這個熱鬧可是萬萬湊不得,當下一疊聲的答應,匆匆趕回了清涼居。
幸喜真人府的道人自高自大慣了,裏面的兩個小道童只顧在自己屋內歇息,對任笑雲的進進出出理也不理。任笑雲當即關窗鎖戶,和衣倒頭躺下。
但心內牽挂二人安危,卻怎麽也睡不着,腦子裏更不時現出喚晴的倩影,忍不住想:“喚晴這小妞不知怎樣了,那晚她對我說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咦,若是這小妞當真和曾淳賭氣,偏要嫁給我,我是娶不娶她?”忽然又想,“這時那小妞和公子曾淳在一起不知做什麽?将我這‘假曾淳’抛在這裏,也不知她想我不想?”想到喚晴和曾淳正在一處,就覺沒來由的一陣氣惱心煩。
胡思亂想了一個多時辰,正要睡去,窗戶上似乎象響了一響,任笑雲迷迷糊糊的一睜眼,只見床前立着一人,吓得他張口便想叫。那人一把堵住了他的嘴,任笑雲才瞧清了解元山的一張胖臉。只見解元山喘息不已,連道:“好險,好險!那萬法壇內果然烏煙瘴氣,邪氣得緊。也是我一時好奇,向沈先生問了一句話,我那一問,原以為聲音已經壓到了極低,那陶仲文卻還是聽到了。這老妖怪嘯了一聲,便遣手下弟子追出。沈先生怕我有失,将我一按,自己卻振衣而起,将一衆老道全引開了。”
任笑雲瞠目道:“那、那沈先生現在何處?”
解元山咧了一下嘴:“沈先生臨走前,對我傳音道,你速回清涼居!他自己卻向百草園方向投去了。”任笑雲張開了口:“你、你關鍵之時竟将沈老先生一人抛在險地?”解元山甚是難堪:“這個、這個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況且沈先生似乎是胸有成竹……我、我也就……”
正說着,門外腳步雜沓,幾個道士挑燈而來,扣門道:“沈先生,外面有個惡徒擅闖真人府,未曾驚擾三位吧?”任笑雲和解元山對望一眼,還是任笑雲硬着頭皮叫道:“先生已經睡了,那惡徒可沒來這裏!”門外的道士嘿嘿一笑:“來與未來,還是看過才知!請沈先生開門說話。”
任笑雲狠捏了一下解元山,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屋內那大炕的盡頭卻慢慢立起一團陰影,懶懶打了一個哈欠,罵道:“陶真君的徒子徒孫可是越來越不成話了,老子睡個覺還要前來羅嗦。”任笑雲、解元山回頭一瞧,四只眼珠子險些齊齊落地,那剛從床上立起的不是沈煉石是誰?
那幾個道士進門見三人俱在,才放心而去。
衆道士走遠,解元山兀自瞠目結舌:“沈先生,您、您是何時進得屋來的?”沈煉石冷笑道:“若是讓你們也瞧清楚老夫的行蹤,我沈煉石這幾十年的‘平步青雲’算是白練了!”解元山大拇指一挑:“沈老,若論輕功,便是家師也要遜您半籌!”
沈煉石将臉一扳:“若論刀法呢,是不是老夫就不成了?”跟着哈哈一笑,“那時老夫引他們到百草園,一聲呼哨,便驚出了藍道行和藍田玉。二藍心虛,只當二人密謀反陶之事敗露,黑暗之中一群老道便攪在一起,老夫趁亂便走了。适才你穿窗而入,老夫已經跟着進來了。”解元山吐了一下舌頭:“您跟在我後面我竟然不知,當真動手,解元山便有十個腦袋也掉在地上了。”任笑雲也吐了一下舌頭:“解三哥站在我床前多時我也不知,當真動手,任笑雲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掉在地上了!”
屋內一燈如豆,沈煉石的臉色卻漸漸凝重:“嘿,這時那一群臭雜毛該分清了誰是誰了吧,經此一鬧,陶真君只怕對藍道行和藍田玉都起了疑心。若是陶真君當真和咱們翻臉,咱們正好用這三個妖道的異心在這真人府內大鬧一番!”解元山疑惑道:“沈先生,您老當真以為陶真君會和咱們翻臉?”
沈煉石卻忽然一回身瞪了一眼窗外,低喝道:“外面只怕有好朋友來了!”四人急忙噤聲,沈煉石的身形卻陡然拔起,穿窗而出,卻聽門外驟然響起迅捷無比的兩聲悶響。
只聽端木弘的聲音叫道:“哎喲,先生手下留情,是小道……奉真君之命來請先生!”沈煉石哈哈大笑:“你能擋得老夫兩掌,也還不錯,以後傳話,可莫要這般鬼鬼祟祟的跑來!”端木弘喘息道:“是……多謝先生掌下留情,還請先生這就移步去三醒閣!”
沈煉石沉吟道:“只老夫一人去?”端木弘愁眉苦臉的道:“真君素來不見外人,若非先生與他有舊,這一面幾時能見,那也難說得緊呀!”沈煉石哼了一聲:“好大的架子!”回頭對任笑雲二人道:“你二人老老實實呆在屋裏,莫要亂走,這真人府內可是不大安寧,小心人家将你們作賊人拿了去。”
二人對望一眼,還是解元山拱手道:“晚輩在此恭候先生佳音!”
沈煉石随端木弘去後,任笑雲才想起來問:“解三哥,你們适才在萬法壇都見了什麽新鮮物事?”解元山嘆道:“先是在一間道房外聞得許多嘤嘤的哭泣之聲,咱們湊近一瞧,卻見裏面關了十幾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個個衣衫不整,容顏憔悴,也不知給關了多久了。更瞧見一間大閣內燈火通明,亮得出奇,我細細一數,竟是點了七七四十九盞燈。那裏面一人正在大發脾氣,聽那口氣正是陶仲文!”
“只聽他怒喝說什麽,我早就說過,真陰爐鼎,該以十三四歲的美貌女童為佳,要齒白唇紅,要眉清目秀,要肌香膚光,最要緊的是該當初潮首經!你瞧你們選來的這些藥鼎,或是聲粗、或是膚黑,初潮首經之女更是沒有一個,讓我怎生修煉?”解元山生性诙諧,這時捏着嗓子學那陶仲文說話,其聲尖細憤激,聽得任笑雲渾身發麻。
解元山又說:“咱二人早氣炸了肝膽。沈先生惱他所行喪盡天良,更是睚眦盡裂。這時卻有一個黑衣羽士進閣奏道,真人煉法所需的千年奇蛇‘五色神龍’已經尋到。說着還獻上一個錦盒。那陶真君打開錦盒,就見一只五彩斑斓的毒蛇扭着身子鑽了出來。陶真君才平了怒氣,就将那錦盒揣入懷中。嘿,這真君竟弄一條毒蛇随身帶着,瞧上去讓人渾身發麻。
“随後又有一個道士将一只金光閃閃的小盒子獻過去,道,啓禀真人,‘金真餅子’業已尋到,真人所需的九鼎三元真丹已于昨夜煉成!那陶仲文接過金盒,臉上才有了一點笑意。嘿,也是我一時好奇,就低聲問沈先生什麽是‘金真餅子’?沈先生咬牙切齒的說,便是初生嬰兒口中之血!”
任笑雲眼大如玲:“這、這哪裏是什麽國師,簡直就是妖道!後來如何?”解元山苦笑道:“後來?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沈先生的答話用的是傳音之術,可我那一問卻給那老妖道聽到了,立時惹來一群小妖道追出。嘿,這時沈先生給那些人請去,也不知是兇是吉?”
話音剛落,卻聽窗外響起一聲冷笑:“曾公子,陶真人有請!”那屋門霍然自開,外面明燈閃爍,幾個青衣道士直闖了進來。
任笑雲見幾個人面色不善,心下微虛,幹笑道:“這個、适才陶真君不是剛請了沈先生……移步麽,陶真君他老人家素來不怎麽見外人,我還是等沈先生回來……和他一同移步去……也無妨!”那為首的道士驀地探爪向他抓來,喝道:“真人有召,休得羅嗦!”
解元山低喝一聲:“且慢動手!”左掌一振,和那道士對了一掌。解元山身子一幌,那道士卻一退至牆。那道士一驚停手,沉聲問:“閣下何人?”解元山笑嘻嘻的道:“在下解元山,咱們好歹也是府上的客,大家有話好說,何必拉拉扯扯?”
那道士嘿嘿一笑:“原來是刀神弟子,‘聚合五岳’名滿天下,今天小道奎金牛可算三生有幸了!”他身後數人也跟着拱手而笑。解元山也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真人府二十八宿,早聞大名啦。”那道士奎金牛神色一端,道:“解三爺,适才不知,多有冒犯,那一掌小道已經用上了‘紫銀硝’,還請解三爺速敷解藥。”解元山一驚,雖不知“紫銀硝”為何物,還是擡起手來看,卻見左掌上并無異樣。
卻在此時,那數個道士陡然一擁而上,掌指齊施。任笑雲叫道:“喂,喂,大家住手,咱們有話好說!喂喂,咱們這就和你們一同移步如何?”話音剛落,卻見那幾個道士已經一齊收手,解元山已經氣喘籲籲的倒在了地上。
任笑雲皺眉道:“解三哥,你……你也未免太過不濟了吧?”
奎金牛冷笑一聲:“一起帶走了!”兩名道士架起解元山,幾個道士便轉身向任笑雲逼了過來,任笑雲口中連叫:“喂,君子動口不動手,我跟你們走就是!”
“他奶奶的,事到如此,除了乖乖的任他們擺布還有什麽辦法,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任笑雲心裏憤憤不平,身子卻乖乖的随幾個道士出了屋子,口中還笑嘻嘻的問:“這個……沈先生現在何處,是不是他老人家和陶真人吵了起來?我就知道沈先生脾氣不好,準是一時想不通和陶真君争執起來,小弟去勸一勸也就好了!”
奎金牛忽然止步,冷冷道:“真君何等樣人,豈會當真見你幾個亡命亂匪?沈煉石此時只怕已經困死在‘六合神煞陣’中了!”
委頓不已的解元山忽然雙目一張,冷哼道:“那也未畢!”霍地雙臂一振,架着他的兩個道士給他震得遠遠跌了出去,他卻已一躍而起,飛鳥一般躍起,幾個起落,便隐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喂喂——”任笑雲高聲叫道,“解三哥,解三爺,您老別丢下小弟啊,你、你這是不是又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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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霜刃披雲貫青虹(2)
沈煉石果然陷入陣中。
他原是識得真人府的路徑,瞧見端木弘步履匆匆,卻轉了一個彎子,眼前地勢霍然開朗,四野林木潇潇,不禁問道:“端木,三省閣改了地方了麽?”端木弘忽然一笑:“沈先生好眼力!這裏是斷續坡。真君請先生在此稍候,他要在此奉還先生一件舊物。”
沈煉石負手凝立,只覺明月當空,四野卻有一團蕭殺之氣漸漸升騰而來,他長長吸了一口氣:“什麽舊物?”端木弘給他一雙冷電精芒的眼睛逼得心內一寒,幹笑一聲:“全真傳世至寶、先生的稱手家夥——披雲刀!”
沈煉石昂然不動,四周的一草一木卻全攏入他的眼內,點頭道:“若斷若續,煞氣侵人,這斷續坡果然是還刀的好地方!”端木弘忽然詭異的一笑:“先生果然高人,早瞧出來了!”笑聲未決,他卻如大雁一般掠起,直撲向坡後那片野林。
沈煉石一喝:“止!”左掌疾抓,腳下已經使上了“平步青雲”的功夫,如影随形的欺了過去。眼見端木弘便要落入他手中,端木弘忽急喝了一聲:“先生,神刀就在身後!”
沈煉石雖知端木弘這話七分是詐,但還是忍不住回頭一望。那片凄暗的林子內卻有一處孤亭。
月下有林,林中有亭,亭內聳立的一處石桌上明晃晃的插着一把刀。伴着亭子四角挑起的四竿紗燈,那刀閃着一抹寂寞的紅光,那光如訴如嘆。刀一入眼,沈煉石心就一痛,恍如乍見失散多年的知己。
那正是自己的披雲刀。
沈煉石的腳下一滑,身子已經折向躍起,疾向那孤亭撲去。他明知這一躍之下必然有千驚萬險——陶仲文豈能這麽輕易的将神刀送他,但他卻不得不躍,亭中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要握一握披雲刀那光滑的刀把。
他的手指幾乎就挨上披雲刀了,他幾乎能感覺到那刀把的溫潤了。
這時腳下的土地忽然似是旋轉了起來,四周蕭疏的林木在風中一晃,竟風聲鶴唳一般的驚人魂魄。四個玄衣道士陡然出現在他身周,似乎從地下湧出來一般将他圍在當心,四道閃電般的劍光,分從四路刺來。
沈煉石的五指一旋,五道真氣盤旋而出,将那四把長劍阻了一阻,四個道士的身形一轉,四劍仍是呼嘯而來。沈煉石只有退,但聽嗤嗤幾響,他右臂的衣袖給割成了幾片,左肩上更是給一股陰寒的掌力一撞,只覺痛入骨髓。沈煉石心下一驚,只覺這四個老道刺出的每一劍都不算如何精妙,但四劍齊出,竟是威力奇大。
一念未畢,忽覺頭上一黑,上面也撲下來一人,劍氣森寒,劈面刺到。同時腳下雲起風生,一道劍光直卷向雙腿。沈煉石大喝一聲:“來得好!”雙掌疾飛,左掌淩空拍中了頭上刺來那劍的劍身,右掌順勢一引,準拟将下盤攻來的一劍引得刺入土中,卻聞嗡然一響,上面那劍卻彈回一股大力,竟然也雄渾之極,而腿下攻來的劍卻在他的長褲上挑了好大一個口子。
幾個人影霍然錯開,沈煉石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六道雖只攻出一招,卻如電擊雷動,若非自己傾力應付,身上早已經穿了五六個透明窟窿。那六個道士一人身形不動,另五人卻不停游走,借着丈外孤亭中凄凄惶惶的燈光,沈煉石才看清那為首道士的一張幹癟的臉,皺紋堆壘,猶如桔皮,他認得是真人府六羽士中的東園望。
東園望臉上的皺紋有如波浪一般層層疊疊的展開,厲聲道:“刀聖之稱,果然不虛!普天之下,能避過六合一擊的人,也只先生一人而已!”
沈煉石心中一沉:“果然是陶真君的得意之作——六合神煞陣,當日略一施展就讓閻東來捉襟見肘的六合神煞!看來這老東西是對自己圖窮匕現了!”
耳中忽然響起一道笑聲:“秋岩老弟,老夫這陣法如何?”正是陶真君的笑聲。這老東西必是以一種玩鷹觀獵的閑适遠遠看着!沈煉石哼了一聲:“陶真君,沈秋岩若是破了此陣,可否請真君答應在下一事!”陶真君依然在笑:“西崖可是為了曾銑之事?”
沈煉石昂然道:“不錯!曾銑為收複河套鞠躬盡瘁,所作所為盡是為國為民,卻遭嚴嵩構陷致死。真人貴為國師,若能為大帥之冤在天子面前進一言,老夫就為天下百姓多謝真人了!”他雖知這一求多半無用,卻仍是出乎真心,動乎真情,說得甚是懇切。
果然只聽陶真君嘆道:“大帥之事,天下皆知!可老道為清修之人,從不幹政,先生難道忘了?”沈煉石的聲音陡然拔高:“大帥沉冤雖為他一人之禍,但朝廷如此颠倒功過,只怕從此謀勇之士不敢為大明謀一策,忠義之人不敢為天下進一言,遺禍之大,莫此為甚。”陶真君又嘆:“秋岩弟出于道家,怎地忘了‘和光同塵’的道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天下大勢所趨,原非人力所能為!”
那六個持劍的道士聽了這話,一起收劍行禮,同聲道:“真人高論,我等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沈煉石的聲音又拔高幾分:“那大帥嘔心瀝血所得的《定邊七策》,不知真君是否已經呈與聖上?”陶真君笑道:“道家倡清靜無為,這東西滿紙殺氣,我怎能呈給皇上?”沈煉石怒道:“你将七策毀了?”陶真君又笑:“怎能毀之?曾銑被誅,我就知道他的死黨必會來尋這東西!便是因它,我才算準你沈煉石脫困之後,定來山中尋我!”
沈煉石怒不可遏:“假仁假義,這就動手吧!”四周的六個道士齊聲呼嘯,身形交錯,有如六只怪鳥翩然而飛,劍光如雨,只向沈煉石卷來。六人這一動,立時牽出一陣惡風咆哮,林驚草哭,斷續坡前就有一股天昏地暗之感。
沈煉石身形一錯,陡然向東園望欺了過去,他已看出這東園望必是此陣之主,擒賊先擒王,沈煉石的左掌化掌為刀,震開四周的劍雨,當胸直劈了過來。
東園望凝立不動,眼見沈煉石的掌到,整個人卻陡然間像是給什麽大力一拉,忽然倒縱如矢,這勢在必中的一掌竟然一空。沈煉石的雙眼慢慢收縮,才覺出東園望這一縱竟是如此詭異,那姿勢像是極慢,整個人卻在一瞬間在他的眼內陡然消逝了,象給什麽東西吸到了地下。
所謂“蘊六合之妙,奪天地之奇”,六合神煞陣法之奇才見一端!
六人霍分霍和,錯落之間,竟似蘊涵着極大的奧妙,更奇的是六人既便是輪番上陣,也會在片刻之間敗于沈煉石之手,但這時陣法展開,竟似使每人的功力陡增數倍,每一劍揮動之間,竟隐含風雷之聲。
沈煉石左突右沖,兀自盡落下風。可怕的是他的左肩,上面挨的那無異于偷襲的一擊,已經開始隐隐作痛。他一回首,望向那座孤亭,自己給六道急攻數招,已經離那孤亭有數丈之遙了,若是有披雲刀在手,自己又何懼這六合神煞!
他一咬牙,疾向孤亭沖去,他一定要拿到披雲刀!但對手劍閃掌飛,掣起滾滾風雷,沈煉石只覺自己每向那孤亭近了一步,身上的壓力就大了一分。
披——雲——刀,原來只是陶真君遺給自己的誘餌?
陶真君的聲音又笑了:“秋岩,可惜你這一去,觀瀾絕技便從此決矣,怎不使人頓生嵇康之嘆!”他說的話似是感嘆,但這笑聲卻歡暢無比。
這一笑還未止歇,黑沉沉的林子中忽然躍出一道身影,怒鷹疾隼般的撲向孤亭。六道士正全力疾攻沈煉石,待得發覺那道人影時,要待阻擊,已經晚了。那人的手臂一長,已經掣刀在手,大喝了一聲:“沈先生,接刀!”
披雲刀直化作一道青虹,自那人手中疾飛而起。
孤亭四角的紗燈飄搖,映得那人須眉盡赤,卻是解元山!
沈煉石一聲長嘯,沖天躍起,半空中已經接刀在手,披雲刀旋即卷起一蓬紅雲。當先攻來的兩劍撞在刀上,應手而折。沈煉石一招得手,手下絲毫不緩,披雲刀順水推舟,只聞數聲痛哼,登時有兩個道士傷在刀下。
陶真君的聲音忽然變得如同鬼哭狼嚎:“元山豎子,竟敢壞我大事!”一旁觀戰的端木弘也罵了一聲,一躍而起,雙手一招,也不知他打的什麽暗器,那孤亭的四個角竟同時坍塌。塌下來的亭子如同一個四臂收合的怪物,忽然将解元山緊緊“包”了起來。
孤亭內的四盞紗燈同時熄了,天地間就是一陣讓人揪心的暗。
等着自己的該是夾棍還是鐵針,想到自己在錦衣衛大牢中看慣了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任笑雲就覺得一陣子的毛骨悚然。
好在這裏是真人府,任笑雲給關進了一間廂房。這房子裏有桌有椅,還有一張床。驚魂稍定的任笑雲才想起來自己這時可是大帥之子曾淳,看來這群雜毛确實在打那些軍饷的主意。
自己該怎麽辦,任笑雲懶得去想得太多,自己倒黴,就認了吧,也不知沈老頭和解三哥他們怎樣了,若真是失手被擒,只怕還不如我了吧!至少任大俠現在還有床可躺。任笑雲躺在床上優哉游哉的想,或許,還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呢。那些酒樓茶肆裏說書的先生常說的一句話這時給了他莫大的力量。
他想哼哼幾句小曲,只出口半句,就停住了,曾淳那呆子是不會哼小曲的。他這時只知道自己至少該做一件事——一定要冒充曾淳到底,否則喚晴他們的行蹤就會洩漏,任大俠答應了旁人的話從來都是一諾千金。想到這,他倒後悔自己适才見到幾個兇巴巴的道士時太軟弱,說得話太多,那個呆子曾淳肯定不會說那麽多話。
屋門一啓,推門而入的竟是端木弘,他的一雙小眼象刀子一樣盯着任笑雲:“曾公子,這時你還躺得下睡得着,也真是有将門之風!”任笑雲冷笑道:“笑裏藏刀,翻臉無情。真人府就是這麽待客麽?”見到端木弘那一張惡心的臉,他的心裏竄起了怒火,也就橫下了一條心。
端木弘扳起了臉:“真君對大帥素來欽佩,這時你若能說出軍饷所在,念在大帥面上,真君定然不為難于你!”任笑雲哼了一聲,将臉轉了過去,不再搭理他。
端木弘雙眉一皺,要待發作,想起陶真君所說的這曾淳吃軟不吃硬的囑咐,也只得忍住。但饒是他好說歹說,直說得口幹舌燥,任笑雲只是閉目不語。端木弘雖無計可施,卻也不惱,只是點了他腿上的穴道便一笑而出。出門之後卻大聲吩咐外面的小道童道:“只給他水喝,半點東西不可給他吃!”
任笑雲在屋內聽了這句話,心內不由叫聲苦也,暗想任大俠可吃不起這個虧,實在餓急了老子就胡亂編造一個地方,騙得那些雜毛信了,先混上兩頓飯再說。又想這地方還不能說得太早,定要過上一天半天的,最好騙得與那些臭道士同去,路上得了機會或可逃脫。他躺在床上越想越美,後來索性将大被一蒙,過不多時真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朦朦胧胧的,任笑雲忽覺一個人滿臉血污的立在眼前,依稀就是沈煉石,他忍不住驚問:“沈老頭,你怎麽弄得如此狼狽?”伸手一抓,沈煉石忽然如同水中的影子一般散了、碎了,任笑雲一驚而醒,卻是南柯一夢。
一回頭,窗外已經散出點點晨光,卻是天色已明。門忽然一啓,透進來一陣悠揚舒緩的道歌,一個小道童走進來将一壺清茶放在了桌上,便即轉身而出。任笑雲灌下去三大碗茶水,就覺得肚子開始與那些道士早課的道歌一唱一和了。
便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嵌入了腦中:“笑雲,是我!”任笑雲一驚,以為自己又在做夢,那聲音又立即道:“萬勿東張西望,更不要說話!馬上躺到床上,把腦袋也蒙到被子裏!”任笑雲腦子一熱:“這确實是沈老頭的聲音,天知道這老東西現在在哪?”他知道屋外那小道士或許還監視着自己,自己要說話,只怕真就得将腦袋蒙到被子裏才行。
他懶懶打了一個哈欠,道:“你奶奶的,不給本公子飯吃,老子就睡他三天三夜,老子睡得累了就在你被子裏拉被子裏尿,搞得你真人府臭氣熏天霞光萬道……”口中胡言亂語,卻仰身鑽入了被中。
沈煉石傳音之聲在被子裏竟也清晰無比:“很好,小子還有些腦子!”任笑雲這時急得想喊,偏偏卻要将聲音壓得極低:“沈老頭,幾個臭雜毛說你困死在那個什麽六合神煞陣中呢!你沒死,那是好得很好得很!”沈煉石的聲音一沉:“神煞陣也确是了得,何況是那群臭雜毛突施偷襲!若非得解元山之助,老夫說不定現在還困在那裏。”任笑雲問:“解三哥呢?”沈煉石道:“他救我脫身,自己卻失手被擒!”任笑雲呵呵低笑:“呵呵,你将他抛在那裏,這是不是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喂,你受傷了沒有,現在藏在哪裏?”沈煉石道:“是挨了兩下子,傷在哪裏卻不必你管!”任笑雲問:“沈爺,咱們何時逃走?”沈煉石道:“不好逃!老夫流年不利,又受了點傷,已經不是陶真君的敵手,眼下或可救得你出去,卻萬萬救不出解元山!”
任笑雲急道:“那咱們當真就困死在這裏不成?”沈煉石沉吟道:“目下只有一個法子——先除了陶真君,真人府就可不攻自破!不過,這法子有些弄險了。”任笑雲肚子開始不争氣的叫起來,忍不住道:“就是冒一些險,也勝于餓死在這鬼地方!”沈煉石笑道:“好,你就依我所說,這般這般……咱們除了這國妖!”
任笑雲在被子中将眼睛瞪得其大如鈴:“這個……成麽?”沈煉石聽他聲有難色,笑道:“這法子雖有些兇險,但老夫會力保你無恙,大不了我和陶真君拼個魚死網破!”
眼睛瞪得再大,被子裏也是黑漆漆一片,任笑雲橫下了一條心:“好,好,好,反正事到如今說什麽也得聽你的!”沈煉石冷笑道:“這小子口是心非,嘴裏說是,心內卻大搖其頭。哼,你還不知,如此一來說不定你還因禍得福呢!”
任笑雲暗道:“我的禍是攤了不少,福可還一個也沒遇上,要不是現在上了賊船下不來,老子是說什麽也不幹了!”驀然心中一動:“我可不會那個什麽傳音之術,這麽如蚊子叫一般的聲音沈煉石卻如何聽得清清楚楚?”不由脫口道:“沈老頭,原來你就藏在床下,你是趁着小道童給我送水的功夫潛進來的,是也不是?”
沈煉石又笑:“賊小子硬是聰明!我跟你說,那陶真君這次暗算我不成,第一個要找的必然是你曾公子。只怕今日你就會見到你心中的老神仙了!”
任笑雲沉思良久,終于苦笑一聲:“那就試上一試拚上一拚!”
一咬牙,照着沈煉石的吩咐,忽然大聲呻吟起來:“哎唷——唉——”只喊得兩三聲,那小道童就推門而入,任笑雲旋即住口,裝作一副堅忍憤怒之色,臉上也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小道童見這位曾公子忽得了重病,一刻不敢耽擱,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