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鳴鳳灑淚祭雄傑(2)

遠遠的就瞧見鳴鳳山了,晨曦中只見山勢連綿,如虎卧龍眠,連巒疊翠,峨峰萦綠,雄偉的氣勢中蘊着幾分靈秀的韻致。

才行到山腳,就見一隊人馬趕着不少馬車,車行辘辘,迤逦而來。那一撥人馬中領頭的是個青衣書生,遙遙的見了何競我,便跳下馬來候在山道一旁。這書生三十來歲年紀,生得頭小身瘦,一副寬大的衣襟随風飄擺,似乎要随時給風卷走了一般。那張不大的面上更是一副倦容,仿佛是苦讀的秀才傷了身體,未老先衰一般。喚晴一見,臉上立時躍出一絲喜色,對身旁的笑雲道:“是葉靈山葉二哥,他五兄弟之中這葉二哥最是風趣!”

葉靈山向何競我一揖到地,道:“師尊,軍饷已到,您走之後,這後面的幾十裏路也是平安無事!”何競我的臉上也流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好,軍饷悄然而至,這等大事想必陳将軍還不知曉。咱們這就上山,也讓他着實驚喜一番。”

兩隊人馬回合一處,向山上行去。何競我低聲對身旁的曾淳和喚晴笑道:“陳将軍将老君廟之變飛鴿傳書給我。那時我剛和小徒靈山取出軍饷,正在回山途中。只是老君廟一戰關系重大,我定然要親自措置,只得讓靈山押寶慢行,自己馬不停蹄的奔回,好歹沒有誤了大事。只是讓你們受驚不少!”

任笑雲想起适才在老君廟中,何競我說過給一樁要事纏身,險些不及趕過去。原來他說的要事就是領人前去取寶。他忽然想起一事,又問:“沈老爺子沒在山上麽?”何競我身後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道:“沈大俠才上鳴鳳山,陳将軍飛鴿傳書之時,他還沒到!”任笑雲想起适才袁青山介紹過,這壯漢是何競我的五弟子辛藏山。他咦了一聲:“那你們是如何得知老君廟有變的?”

何競我一笑:“我們自然知道!”

葉靈山搖頭晃腦地道:“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金秋影、鄭淩風能時時探出公子的下落,咱們自然也有辦法知道他們的打得什麽算盤!”喚晴見他賣個關子,心中好奇,忍不住悄悄問道:“葉二哥,那軍饷……到底藏在何處?”

葉靈山晃着小腦袋道:“你倒猜上一猜!”喚晴說:“我猜不出!”葉靈山嗤嗤一笑:“喚晴,你這十萬火急的秉性半分沒改,既然沒猜,怎知猜不中?”說着壓低了聲音,“就藏在亂石林!”

喚晴長出了一口氣,暗想那時曾淳急欲進京,藏寶之地必然就在途中。亂石林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而當時曾淳他們押送軍饷時所走的路徑和他帶着自己一行人所走的路徑正好相反,該是先到亂石林,待埋寶之後路經無定河畔的山林前,便正好遇上追殺!

她忽然又一皺眉:“那亂石林裏面陣勢奇奧,你們怎麽進得去?”葉靈山笑容一斂,點頭道:“不錯,若非公子事先告訴了咱們亂石林的生死吉兇之門,依我的本事,要花上三日之功,才攻得進去。”說着又将腦袋搖了幾搖,“便是進得去,也找不到那藏寶之地。”

喚晴心中疑問連連,又問:“那曾淳是何時将藏寶之地和進陣之法告訴的你們?”葉靈山眼中光芒閃動,笑道:“就在他被囚青蚨幫之時。”喚晴心中一動,忍不住低聲問:“這麽說,青蚨幫中也有咱們的眼線?”

葉靈山将頭緩緩一點,口中兀自滔滔不絕:“公子被囚是何等機密之事,為什麽咱們卻能及時知曉,甚至連他何時到青田埔都一清二楚?故曰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也……”

喚晴暗想:藏寶之地萬分緊要,曾淳卻能将之細細說給那人。看來這眼線若非曾淳十分相信之人,就是帶有何競我的信物了。這人是誰,可當真奇怪了!眼前忽然閃過亂石林中那面猩紅的鐵血旗和曾淳欣喜若狂的神色,她随即恍然大悟,道:“這麽說,曾淳和義父兵分兩路,明目張膽,不過是一個局,只是将所有青蚨幫和錦衣衛的精力全吸引過來。暗中卻由何堂主帶人取出了寶藏?”心中歡喜之餘,忽覺一陣沉沉的苦惱蔓延開來,“公子倒是胸有成竹,只是……只是他卻是瞞得我好苦呀!”

葉靈山點頭道:“公子一脫困,他樹大招風,青蚨幫、廠衛中人只當他必然去取出軍饷,天下人的眼睛就全盯着他了。卻不知公子和堂主早已經布好了金蟬脫殼之計。”說着卻一嘆:“這也是無可奈何随機應變之招!咱們實在想不到莫老妹子和鄧烈虹是奸細,便是咱那眼線事先也無法知曉。只可嘆三弟、五弟無端受此磨難……”忽然之間眼圈一紅,“尤其是解老三,斷了半只臂膊,這子母雙镢的功夫可是練不成了。嘿,所謂天将與之,必先苦之。這一番磨難也未必是壞事!哈哈哈哈,說不定老三困悶之下便能練成師父的驚雷刀法。”這葉靈山也怪,剛剛說到傷心之處,忽然間就放聲大笑,看來他放浪形骸之處,頗有幾分乃師風骨。

這時已經行到鳴鳳山的山腰,卻聞號角連天,人馬喧鬧,山上已經有人率軍迎了下來。最奪目的是人馬中那十餘杆獵獵作響的大旗,旗全是白布作就,上書血字,有的寫着“忠魂有靈,長佑漢室”,有書“三軍長恸,大業必成”,更有的徑寫 “嗚呼痛哉”四個字……白旗如孝,血字如訴,迎風招展,顯得肅穆異常。喚晴等人均知這白旗血字是為大帥曾銑所書,心中都不禁佩服聚合堂和陳莽蕩的膽量。

隊中為首之人生得虎背熊腰,身材異常高大,足足較常人高出半個身長,便是一雙手,骨節粗碩,都較常人大出許多,一張虬髯密布的臉上顯是久經風霜了,又有兩道傷疤在頰間縱橫而過,更增了他的磊落粗豪之氣。那一對大眼倒是笑眯眯的,但偶一凝視,眼中精光有棱,讓人望而生畏。

任笑雲聽得袁青山道,這人就是在鳴鳳山獨抗朝廷,要為大帥昭雪的奇人陳莽蕩,心中暗道:“這人生得如此模樣,上陣對敵之時還沒交手,對手便已經吓得三魂出竅了!這道理就如同鬥雞一般,不過個頭大的雞也未必真就能鬥…….”正自胡思亂想,陳莽蕩已經大步走到他身前,慨然道:“聽說小兄弟一把刀力鬥群兇,佩服佩服!”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已經将任笑雲的手緊緊握住。

任笑雲還未答話,陳莽蕩已經回身喝道:“這便是英雄出少年吧,是不是?”他身後幾名親兵校官齊聲贊道:“不錯,任少俠少年俠義,英雄了得!”數百兵将忽然一起喝道:“任少俠少年俠義,英雄了得!”這幾百人一齊呼喝,當真是聲如雷震。任笑雲這時才知道什麽叫飄飄欲仙了。

忽然他眼光一閃,看到了陳莽蕩身側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正是沈煉石。原來沈煉石不過比他們早上山三個時辰。這時的沈煉石面色沉郁,顯是已知道了夏星寒的噩耗。任笑雲心下一沉,急忙上前相見:“沈老爺子,我是緊趕慢趕,終究是晚了一步,這個……”沈煉石沉沉一嘆:“笑雲,不要說了。生死大事,原也由不得人!”何競我上前一步:“老哥,那倭寇鐘舟奇我已一刀宰了。奪了你這手刃仇人之快,老哥莫怪!”沈煉石黯然點頭:“青蚨幫的威風也該煞一煞了!”

衆人邊說邊行,不一刻已到了寨中。鳴鳳山寨依山而建,因營建時候不長,所建尚顯草草,但險要之處都已建堡設寨。雖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巡哨的寨兵卻個個意氣昂揚,少有懈怠之色。

任笑雲随衆人上得山來,才長長出了口氣,暗想自己這一路奔波,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喘氣的地方了。晌午時分開飯時,任笑雲等人終于可以坐下來吃一頓安穩的飽飯了,只是衆人念及這一路上歷盡艱辛,卻折了少俠夏星寒,這飯就吃得郁郁不樂。解元山和桂寒山身有重傷,給梅道人用藥調理之後,早早地給安排到廂房歇息去了。

暮色來臨時分,給夏星寒置辦的棺椁就停在了聚義廳前。葉靈山說鳴鳳山寨之西的落霞谷環山聚水,是個好風水的地方,衆人就商定明日下葬。

天心的圓月仿佛是個異鄉游子在鳴鳳山寨的朱門矮栅間逡巡着,流出一片盈盈淚光般的清輝。山間的夜寧靜而幽邃,只偶有一兩聲犬吠響起。山寨中的狗個子大,其聲如豹,每叫一聲,就在山谷中蕩起陣陣回音,這麽着倒更是襯出山夜的幽靜來。

兩道人影卓立峰頭,全是一動不動,有如兩道寂寞的峰影。良久,何競我才道:“老哥,這一別總有三年了吧?上次你帶來太行山下聚合堂尋我,還是嘉靖二十四年。”沈煉石嘆道:“那時正值初冬,太行山好冷。恰如白居易的那首詩,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蒼莽。嘗聞此中險,今我方獨往……”何競我續道:“若比世路難,猶自平于掌。”

兩人對望一眼,均從對方那黯然神傷的眼神中讀出一種不屈和奮勵的光芒來。多年來,相互砥砺,相互呼應,中原兩大刀聖幾乎已經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他們有時多年不曾相見,也不必鴻雁往來,卻均能于秋深山冷之時感覺到有一個人與自己一樣同悲所悲,同憂所憂,有時候更是相距千裏,卻能在夜雨燈殘之時感覺到千裏之外同有一盞照人肝肺的燈,此心相應,千裏何遙?

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古時的君子之交,大抵如此吧。

這時的何競我心中更多一分歉疚,嘆道:“星寒之亡,還是小弟衛護不周!”沈煉石道:“我死了一個徒弟,你卻傷了兩個,嘿,尤其是元山那孩子,胳膊殘了……”何競我道:“老哥,你的頭發又白了不少!”沈煉石道:“星寒一去,我才忽然發現自己是一個糟老頭子了。”何競我笑了一笑:“人生一世,與憂俱存,咱們卻沒有多少憂愁的功夫,”他說着撫了撫背後的布雨刀,“真盼着有一日不再拔它出鞘!”

“義父,”喚晴這時走上前來,低喚一聲,“您已經立了一個時辰了!”她知道義父定然傷心,便約了笑雲出來,想一起勸勸沈煉石。沈煉石卻沒有轉身,依然象一塊岩石般僵立不動,任笑雲這時發現這個往日脾氣倔強任性的怪老頭這時候好可憐。

“喚晴,”沈煉石問,“星寒他死前說了什麽沒有?”喚晴垂淚道:“咱們是忽然遇上鐘舟奇的!他……也未曾留下什麽話來。只是……師兄在大戰之前曾對我說,自己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師尊您,若是他……見不到您老人家了,便讓我替他好好的跟您賠個不是……”說到這裏,已經淚如雨下。

沈煉石的身子微微一抖,長長嘆了口氣。喚晴又想起來了什麽,道:“師兄死前還念了一首《石州慢》,是您常念的張元幹的那一首,‘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沈煉石情若不堪,喃喃道:“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星寒是個好孩子……”他手撫着那黑沉沉的棺椁,若有所思,沉了片刻,忽然自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笑雲見那書冊已經發黃打卷,顯是年代極久了。卻聽沈煉石慨然道:“星寒,師父知道你念念不忘的就是觀瀾九勢。你活着時,師父怕你練出偏差,這才堅不肯授。原打算五年之後再教你的,哪知道……星寒,師父沒有怪你,這刀譜……師父就讓它和你一起去了吧!”說着雙手一合,将刀譜按在雙掌掌心。

笑雲和喚晴聞言皆是一愣,卻見沈煉石掌心竟然緩緩冒出一股青煙,卻是他以上乘內力化氣如火,将這本絕世刀譜就在夏星寒的棺前燒化了。

何競我只得嘆息一聲:“老哥,還請節哀!”喚晴的嘴也動了一動,卻見沈煉石神色凄然,她自己心中也柔腸百結,不知說什麽是好了。

峰頂月華如水,木棺色沉如鐵,棺前卻有一縷青煙飄然而起,直向那輪冷月飛去。沈煉石忽然雙掌一揚,一襲黑色灰燼自他掌心紛紛墜落。任笑雲望着那片紛紛揚揚的灰燼,心中若有所失。沈煉石卻在這時忽然喚他:“笑雲!”

任笑雲一愣擡頭:“什麽?”沈煉石一探身,已經将他腰間的披雲刀抽出,道:“徒有刀譜不成,還要細細講解一番給星寒聽才成。今晚睡不成了,索性将觀瀾九勢從頭到尾的教上一遍!”任笑雲聽得不讓他睡覺,不由吐了一下舌頭,道:“聽人家說,死後的人如神仙一般,什麽都知道。夏師兄一看那刀譜,便能融會貫通,直達九重境界!這刀您老是不用教的。”喚晴嗔道:“笑雲,義父不是教你,是教給師兄的。你不要胡說八道!”

何競我知道沈煉石這時要傳刀了,便即拱了拱手,轉身飄然而去。

任笑雲一見沈煉石凝重沉郁的臉色,心下一虛,便不敢瞎言語了。沈煉石已經在峰頂緩緩展開刀勢,将那觀瀾九勢一招招的施展了開來。任笑雲已經将前三勢學過一遍,但沈煉石心中只當是教給從未習過這刀法的夏星寒,依然是從第一招“雲起勢”教起。

喚晴見義父一招一勢循循善誘,教得兢兢業業,眼中就止不住有清淚流下,暗道:“義父平日性子偏激,說急就急,其實卻是一直待我們很好,便将我們當作親生的孩子一般。”任笑雲一踏下心來學刀,立時沉醉在這精奧的刀法之中,一來沈煉石以宗匠巨子的手眼高屋建瓴,将這刀法如庖丁解牛一般刨析至裏,二來這刀法實在精妙無端,任笑雲已經有了以此刀法對敵的經驗,此時經沈煉石細細點撥,更覺處處是學問,招招有妙意。

本來那前三招他日夜揣摩,自以為早已經爛熟于胸,但此時經沈煉石從頭再講,竟是如嚼青果,別有滋味。任笑雲這時才知道武功一途,真是該花一輩子去鑽研去揣摩的,便只是這三招自己練上十年八年之後,仍會悟出新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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