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1)
陳莽蕩冷笑道:“這江某人想必就是青蚨幫四邪神中的人物吧,只怕是給鄭淩風下戰書來了,”驀地雙眉一揚,“請他進來!”
過了片刻,還不見那江流古的人影,卻又一個喽羅匆匆跑來禀報:“禀将軍,餘二當家的跟那姓江的言語不和,這時候已經在山腰的分金亭動起了手來!”任笑雲知道,這餘二當家的餘獨冰其實是最先在鳴鳳山落草的英雄,號稱“白衣秀士”。當初陳莽蕩率兵至此,餘獨冰感慕陳莽蕩的節氣和膽略,持意請其上山,更讓了出頭把金交椅,陳莽蕩與餘獨冰相見恨晚,二人當日便結成了兄弟。
袁青山挺身道:“弟子去瞧瞧!”幾個性急的正待趕出去,卻聽得山腰中響起陰森森一聲長笑:“陳将軍,何堂主,鳴鳳山便是如此待客麽?”
衆人搶出廳外,只見山腰上一道青影正向山上掠來,想必就是那江流古了。陳莽蕩號令一發,山上兵丁便不再攔阻江流古,卻見他奔躍得也不如何勁急,但一身玄衣鶴氅迎着山風飄然飛舞,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潇灑之态。在江流古身後又有一人奮力喝喊,銜尾疾追,這人一身白袍,衣袂飄飄,正是二當家的“白衣秀士”餘獨冰。只是任那餘獨冰如何發力奮步,總離着江流古差着那麽一兩步,顯是二人武功還差着那麽一大截子。
江流古擡頭見了山頂聚義廳前人頭聳動,忍不住猛然一聲長嘯,嘯聲中他的身形陡然一拔,這一下子立時快了數十倍。衆人只覺眼前花了一花,江流古那一身玄衣鶴氅已經烏雲般地凝在了聚義廳前。
衆人心內均是一震:“天底下怎能有這麽快的身法!”任笑雲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忍不住喃喃道:“他奶奶的,這姓江的莫不是會妖法?”耳邊卻響起一個聲音:“不是妖法,這是五行遁術!”說話的卻是站在他身後的葉靈山,他那雙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小眼睛這時也吃驚地撐開來,“這門功夫講究五行運化,調天地山川之氣為己用,奇正相生,或禦或攻,妙用無端,他适才露的這手功夫喚作‘山氣遁’,為五行遁術之一。瞧他身手,想是已經到了運轉陰陽的妙境了。”
任笑雲見他搖頭晃腦,說的盡是自己不懂的言語,也懶得理他,卻覺眼前的江流古當真與衆不同。這人面如古玉,長髯及胸,最奇的是身着玄色道袍,頭上戴着的是連當世儒生都不常用的樣式高古的儒冠,腳下更穿着一雙六孔朝天的僧鞋,當真是衣貫三教,驚世駭俗。
那江流古深深一揖,道:“衢州散人江流古,見過陳将軍、何堂主。”他與陳莽蕩、何競我素未謀面,這時卻在數十人中将二人認得絲毫不錯。陳莽蕩還未答話,卻見山下氣喘籲籲奔上一人,口中道:“賊老道,何不堂堂正正對上一仗。”正是餘獨冰飛步趕到,不由分說地一掌便向這“賊老道”的後心印了過去。
這餘獨冰身材瘦削,掌力卻大得驚人,一股勁風先将江流古的衣襟震得獵獵作響。但江流古卻連頭也不回,依然神色恭謹地向陳、何二人合十作揖。餘獨冰大喝一聲,鐵掌便在江流古背後半寸處硬生生地停住,笑道:“賊老道,好大的膽子,我算服了你啦!”江流古才回頭一笑:“白衣秀士何等英雄,豈是背後傷人之輩!适才多有冒犯,幸勿見怪。”
任笑雲細看餘獨冰,卻見這位二當家的身子削瘦,面白如玉,配上一身白袍,竟比何競我還儒雅幾分。他心底暗道:“瞧模樣,這餘當家的該當去做個私塾先生,不想卻來此落草,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嘿嘿,說到相貌,這江流古更似個掐訣念咒的世外高人,不也是入了青蚨幫了麽?便是我任笑雲,瞧上去潇灑倜傥,勝過周瑜呂布,豈不照樣做了亡命江湖的大俠?”正自胡思亂想,卻聽陳莽蕩哈哈大笑:“久聞衢州江先生大名,果然是不同凡響,請進廳一敘。”衆人進得廳來,江流古才道:“散人此來,是奉幫主之命獻上書信一封!”陳莽蕩的兩條濃眉一凝:“嘿嘿,仗都打了幾輪了,鄭幫主這戰書可是來得遲些了,”說着接過那信,轉手交給了何競我,“姓陳的幼時家貧,識的字不足一筐。還是請何堂主看看。”
江流古道:“将軍誤會了,這信絕非戰書!幫主素來厭惡厮殺,今日遣散人上山,是想請兩家罷鬥!”陳莽蕩冷笑道:“鄭幫主居然厭惡厮殺,倒也奇了。想必這罷鬥的條件也是苛刻得緊。” 何競我展信讀道:“鄭幫主在信中還是誨人不倦,他老人家先告訴咱們‘天地以仁為本,易數以謙為尊’的大道理,要和咱們‘倡慈忍之旨,息刀兵之戾’!這條件麽,先要我們交出‘窩藏之要犯’,再獻出‘私匿之巨寶’,更不能為‘巨奸大逆之輩招魂祭奠’,否則便是‘忤逆聖意,人神共怒’了!”想來鄭淩風這封信寫得骈四俪六,文氣十足,何競我不得不将其中的話摘着念将出來。
廳上衆豪這時多已經喝得高了,聽了這等言語,忍不住就高聲叫罵起來:“什麽‘巨奸大逆’,老子瞧你鄭淩風才他娘的不是好東西!”“直娘賊的嚴嵩、陸九霄才是禍國殃民的奸佞,乘早給老子滾罷!”一片叫罵聲中,那江流古卻充耳不聞,便連面上笑容也不減一分。
正自紛亂之間,一個寨兵進來又報:“啓禀将軍,山下來了一個和尚,自稱是何堂主的朋友,叫做頑石和尚。”陳莽蕩以手拍額:“莫不是鄰近卧虎山的寨主頑石大師,早聞大名,就是未得一見,咱們快快出去迎迎!”何競我也笑道:“莫要怠慢了他,這老石頭可是個性如烈火的假和尚!”
衆人剛剛迎出廳來,山腰就有一個亮堂堂的聲音響起:“何老弟,聽說鄭淩風那賊厮鳥來此尋你晦氣,你老哥來幫你打架來啦!”這聲音底氣十足,從遠在十餘丈外的地方傳過來,還是清清楚楚,響亮之極。
這頑石大師五十多歲,身材胖大,舉步落足都沉重異常,随着陳莽蕩、何競我走入廳來時,滿廳便盡是他那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喚晴對笑雲低聲道:“聽說這胖和尚自稱頑石一塊,懶得成佛,便不守佛門的三規五戒。不過這人的外家功夫可是登峰造極,只怕已經到了渾身刀槍不入的境界了罷。”任笑雲吐了一下舌頭:“單只聽他說話和走路的聲音,就知道這樣的人是懶得成佛的。”
何競我将山寨衆豪與頑石和尚一一引見之後,更将鄭淩風的來使江流古引來與他見了。江流古倒是說了兩句客套話,頑石和尚卻只翻着小眼睛冷冷瞅了他兩眼便不再搭理他,只扭頭向何競我笑道:“兄弟,你到了此處怎地也不來尋你老哥,卻只請人捎來一張紙條問候?你本事再大,他娘的青蚨幫這許多賊厮鳥你一個人想必也收拾不過來罷?老哥這一趟專來助你将這些賊厮鳥一股腦的宰得幹淨!”這人也是個直性子,一口一個賊厮鳥,絲毫不理會江流古在此。好在江流古恍若未聞,一直未發一言。
何競我知道頑石和尚的脾氣,待衆人落座之後,忙又将那封信拿起,岔開話題道:“鄭幫主的信大夥還未瞧完。這最要緊的話在最後。他要在十日之後與咱們在無定河與禦河交彙之處的雙龍口前一會。‘風雨如晦之暮,攜從者六七,與知己一會,把酒狂濤之前,賞劍風雨之中,不亦人生一快乎?’嘿嘿,鄭幫主真是妙人,便是一封先禮後兵的戰書也是如此風雅!只是江先生,鄭幫主如何得知那日将有風雨?”
江流古慢悠悠地道:“今日陰氣牾逆陽,三日後月形趨缺,十日後必大風雨!”何競我的雙目一亮:“奇了,鄭幫主為何偏要選個風雨之夕把酒論劍?”江流古似是覺得言多語失,不由唔了一聲,随即道:“風生水起,雨急浪高,這一番雄闊之色遠勝于月白風清之時!鄭幫主選在那時想必是想試一試何堂主、陳将軍的膽氣,諸位若是見不慣大風大浪,也就算了。”
何競我還未言語,正自旁若無人飲酒的頑石卻将手中的酒碗在桌上重重一墩,叫道:“賊厮鳥,瞧不起人麽?”江流古面上沒有絲毫喜怒之色,道:“大師這‘賊厮鳥’三字說得是誰?”頑石和尚呼的立起身來:“便是說你,卻又如何?”
江流古皺起眉頭:“大師平時愛吃燒雞麽?”頑石腦筋不靈,明明不知江流古這一問有何居心,仍是将大頭連點:“牛鼻子倒是能掐會算,這燒雞麽,老子一個月也要吃上十七八只!”江流古點頭:“原來大師能以腸胃超度萬物,燒雞入口,經腸胃度化,便化作超升之靈鳥自口中飛出。這份神功委實超佛越祖!佩服,佩服!”頑石皺眉道:“牛鼻子胡說什麽,老子哪裏有這本事,吃了這許多雞,何曾超度一只?”江流古道:“若非如此,大師怎地滿口賊厮鳥亂飛?”
衆人聽了,均是忍俊不禁。頑石和尚可是惱了,吼了一聲,震得滿廳的碟子碗筷都是一跳,道:“你這賊……”罵道一半,忽然硬生生收住,改口道:“賊牛鼻子,何堂主和陳将軍将你作遠來之客,奈何你不得,我是頑石一塊,可顧不得這許多。便在此處收拾了你這笨鳥!”總算他靈光一閃,卻将那三字口頭禪改作了“笨鳥”。
何競我正待勸解,江流古卻道:“好!大師既然開口,散人便只得應下來,只是酒宴之前,若是舞刀弄槍,未免大煞風景。大師若是有興,便與散人作一小戲,瞧瞧咱二人到底誰是笨鳥?”頑石雙目怒睜:“任你如何劃道,老子都不懼你!”
江流古笑道:“煩陳将軍取四十九支酒杯來,散人只取卧牛之地,以酒杯小布一陣,大師若是不以手足翻到酒杯,而能在七步之下橫穿此陣,散人便做這笨鳥了!”何競我素聞江流古之能,他不願老友出醜,正待出言勸阻,卻見頑石怒極反笑:“不過是幾個破杯子,布個狗屁陣法,老子還怕你不成?陳将軍,快去取了來!”
陳莽蕩看了一眼何競我,一時躊躇不決,卻吃不起頑石一疊聲的催促,只得命人取來了杯子交與江流古。群豪均覺奇怪,四十九個杯子能布什麽陣勢?均覺這江流古行事出言,無不出人意料。
正疑惑間,只見江流古就在大廳上的一片空地上用酒杯擺布起來,衆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人焦急,有人狐疑。惟有頑石和尚不以為然,甚至連看也懶得看江流古一眼,只顧端着大碗,連連向陳莽蕩、餘獨冰諸位鳴鳳山當家的敬酒。
他這酒喝到第八大碗時,地上的江流古已經站起身來,向他擺手道:“小陣已成,請大師一試!”頑石撇了一眼地上錯落有致的幾十盞酒杯,冷笑道:“這便是陣,喚作什麽名字?”江流古也一笑:“大師不妨自己喝破他的名字。”他見頑石已經滿不在乎地走上前來,又道:“此陣長不過六尺,常人一步當在二尺左右,大師若有手段,七步之間當會輕輕松松的橫穿此陣!”
頑石已經走到了杯子前,聽他說得如此胸有成竹,才犯了一點嘀咕,道:“老子當真七步之間走過去了,你便認輸,做那笨鳥?”江流古冷笑道:“在下若是食言,便将一只左手留給大師!誰是笨鳥,一會便見分曉。不過咱們有言在先,大師萬萬不能以手足翻倒、毀損酒杯!”
頑石依舊冷笑連連,但當他把臉甩向那一片酒杯時,那笑便猛然幹在了臉上。只見地上的酒杯雖然不過是四十餘盞,但就在一恍之間,那酒杯卻是越來越多,似乎滿眼無邊無際,天地間都是酒杯一般。
頑石罵了一聲“邪門”,擡起大腳便邁了進去。一旁的江流古冷冷道:“一步!”頑石聽了這話就是一哆嗦,第二步便僵在了那裏。鳴鳳山群豪酒也喝得多了,許多人便在一旁大聲鼓噪,“大師邁左腿!”“大師邁右腿!”“不對,該當向左轉……”頑石和尚滿臉困惑,倒像是一只木偶一般,旁人喊一聲,他的腿便動一下,卻終于不敢邁出第二步去。
最急的還是喚晴,她捅捅左邊的葉靈山:“葉二哥,快出出主意,不要讓頑石大師出醜呀!”葉靈山臉上神色比頑石還要焦急幾分,卻見他手指不斷曲伸,象是在算什麽東西,口中道:“這陣勢以七七四九之數調禦五行,暗藏七殺。适才頑石不該小窺江流古,冒冒失失地不擇門路地直闖過去。”喚晴只得轉向身後的曾淳:“公子,你快指點一下!”
曾淳的眼睛一直緊緊盯着那些酒杯,這時卻聽得頑石大叫了一聲“罷了”,又一步邁了出去。江流古那一聲“第二步”又響了起來,曾淳才沉聲道:“頑石未畢便輸!”
這兩步一邁出去,陣中的頑石和尚果然覺得眼前風雲變幻,形勢又有不同,那幾十盞白花花的酒杯好似蘊藏的無限的魔力。自己第二步明明已經邁出,但奇怪的是自己離杯陣的邊緣不是近了,反倒是遠了。
“大師,此陣就喚作小天羅陣,”江流古好整以暇地開口了,“不管什麽鳥誤入小天羅,都飛不出去的。你乖乖認輸,自己大喊三聲‘頑石和尚實乃天下第一笨鳥’罷了!”
頑石怒道:“老子偏偏不如你意!”正待再誤打誤撞地邁出一步,一旁的葉靈山忽然開口道:“大師,奔天樞位,”話一出口,又急拍自己的嘴巴,“該死,我忘了你不懂奇門五行,向左轉,跨過腳下第三個杯子!”
他話音才落,頑石的一步已經依言跨出。江流古面色微變,葉靈山又叫:“好,直步向前,跨過眼前四排杯子!”頑石大喜,剛邁出去第四步,卻聽一旁的江流古一聲冷哼,驀地曲指一彈,一股柔和的指勁直飛出去,地上的兩盞杯子翩然而起,自後向前疾飛出去,正落在頑石腳下。
頑石若是這一步落下,立時便會踩碎那杯子,總算他在雙腿上下過幾十年的樁功,危急之際猛然收足,這一腳就落得偏了,只邁過去了三排杯子。葉靈山大呼“不好”,江流古冷笑不止,十指飛舞,四五個杯子被他的指勁激起,自後向前地飛過去阻在了頑石身前,這一來陣勢又變。衆人既驚于江流古奪天地之妙的奇陣,又贊嘆他剛柔相濟的指力,雖然江流古是敵非友,但群豪都是直性子人,聚義廳上依然彩聲四起。
彩聲未落,曾淳忽然開口了:“大師,再趨天樞位,邁左腿跨過眼前四排杯子!”“搶天權位,向右橫跨過右腳下兩排杯子!”“再向左後方退一步,便出陣了!”他看出江流古雖然将陣勢變幻,但那時臨時應變,并不完善,這三聲便一疊聲的喝出,只要頑石依聲落足,江流古便來不及再行變換,頑石必會平安出陣無疑。
頑石如何不知此理,落足如飛,第五步、第六步已經依言邁出,但到第七步時江流古終于又動了,指力激蕩之下,一只酒杯直竄了起來,看來這江流古也有些慌張,指力使得過了,那酒杯竟然飛得離地四尺之高,再落下來,直向頑石的腿上撞去。
這時頑石正自依言退出最後一步,這杯子若是撞到他腿上,不管是撞碎或是阻在他腳前,他這“七步出陣不準手足毀杯”之約便是輸了。
危急之時,任笑雲忽然情急生智,大喝了一聲:“用嘴!”
好個頑石,猛然身子向後一挺,那肥胖之極的身子施展“鐵板橋”居然又快又穩。衆人一片惋惜聲中,頑石的大嘴已經咯嚓一聲咬住了淩空飛來的杯子,同時他的左腿退出最後一步,已經穩穩地落在了陣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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