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2)
群豪齊聲歡呼,卻聽頑石嘴中咯咯咯一陣亂響,竟然将那杯子咬個粉碎咽下了肚子。江流古一愣,但随即想起,适才也确實沒有約定不許用嘴。頑石笑道:“怎樣,牛鼻子,誰輸了?”這人也真是鐵嘴鋼牙銅肚子,将一只酒杯嚼碎咽下居然渾若無事。
江流剎那間古面如土色,叫了一聲:“好,是你贏了!”猛然間回手自背後拔出一柄鐵劍,揮劍便向自己左腕斬落。
“且慢!”頑石和尚忽然大叫一聲,揮出戒刀擋住了鐵劍。刀劍相交,火星四濺,二人全是紋絲不動,頑石卻笑道:“先生言而有信,老子倒是喜歡這樣的人!适才若無旁人指點,老子那是輸定了的。這一陣咱們不輸不贏,算是平手如何?”江流古的面上緩緩露出一絲笑意:“好,頑石大師,名不虛傳,今日江流古算是領教了!”
陳莽蕩這時候長身而起,叫道:“請江先生回去告訴鄭幫主,這鴻門宴咱們去定了。十日之後,咱們就在雙龍口見!”江流古微一躬身,道:“好,十日之後,雙龍口前,咱們不見不散!”
他這時臉上的清傲之色頓斂,也不理會四周的群豪,大袖飄飄,徑自出廳去了。
江流古走後,群雄一陣歡喜,均贊頑石大師挫了狂敵的威風,長了自己的銳氣。頑石的大嘴笑到了腮幫子,施施然舉着酒杯向葉靈山、曾淳和任笑雲三人敬酒。敬到笑雲身前時,笑雲将大拇指一挑:“大師好功夫,更是好膽量,這一杯酒定是要喝的!”頑石和尚大喜,當下意興橫飛地跟他連幹了三杯。
衆人嬉笑聲中,陳莽蕩已經站起身來,道:“衆家兄弟,這青蚨幫瞧來是要和咱們幹到底了,依我之見,以咱們一山之力,既要應付蒙古鞑子又要應付錦衣衛和青蚨幫,只怕力有不及。衆家兄弟可有什麽高見?”頑石和尚慨然而起:“這還用說麽,陳将軍沒來之時,我卧虎山便要應付官府和俺答兩路人,緊要之時便會聯絡四周的弟兄,在咱們卧虎山周,便有白龍山、青牛山、兵書嶺和桃花寨四座山寨,危急之時多是相互援助,這時候咱們不如寫幾封書信,将幾家英豪都請到了,咱們來他個‘六龍聚會’,痛痛快快地跟青蚨幫、錦衣衛那些賊厮鳥幹上一仗!”
陳莽蕩雙目一亮:“老子和那幾家寨主雖然未曾見面,卻是如大師一般,神交已久了。這幾月可是多次互通消息,趁此機會更可親近一番!”群豪轟然叫好,何競我卻沉吟道:“那幾家寨主倒與我一直交厚,我書信一到,必會傾力相助。只是此事不可走漏風聲,卧虎、白龍、青牛諸山多年來一直外抗蒙古,內挫缇騎,也是錦衣衛、青蚨幫之流的眼中釘,須防他們乘虛攻打山寨。若是前去聯絡,該當選四個機靈得力之人前去。”
袁青山道:“師尊,弟子願往一路!”當下便有葉靈山、餘獨冰分領了另兩路,曾淳要去剩下的一路,但辛藏山見兩個師兄各走一路,便也嚷嚷要出去耍耍。何競我喝道:“你做事丢三落四,這事何等緊要,豈是你胡耍的?”陳莽蕩道:“公子舊傷才愈,不宜遠行,辛五弟是咱山上第一猛将,還要留着抵禦青蚨幫!這餘下的一路麽,我舉薦一人!”他是一山之主,這一開口,幾個還待争搶的便閉了口。
“這人一出世便力助沈先生脫困,更憑着一口寶刀獨戰青蚨群魔,斬了青蚨幫的兩大鬼王……”任笑雲聽他說到此處,心就一跳,陳莽蕩的目光卻已經落在了他身上,“這人便是新進上山的任兄弟!”任笑雲暗想:“出去跑非但危險萬分,更見不着喚晴,那可不劃算得緊!”正待推辭,陳莽蕩的大手已經握住他的手,道:“任兄弟,你與沈先生素不相識,卻不顧艱險地拔刀相助,可說是英雄肝膽,是咱們俠義道上的人物。适才你對頑石大師的那一聲提醒,更是有勇有謀,這第四路非你莫屬!”
笑雲給他如此一說,不免有些躍躍欲試,一旁的喚晴卻悄悄捅了他一下,道:“笑雲,你剛剛上山,正要多立戰功!”衆人随即紛紛鼓氣,笑雲是個人來瘋的脾氣,登時意氣風發,一口子應承下來。
深夜,明月再升起來時,山寨中就寂靜了許多。
喚晴獨自一個人對着明月發呆。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吱的一聲從樹枝上飛起,在閃亮的月光下滑向另一根枝子,黑黝黝的枝葉中響起另一只鳥的幾聲歡娛輕短的鳴叫,那聲音随即就靜悄下來。她盯着月下那叢叢的樹影,不覺有些疲倦地笑了。
“喚晴,這麽晚了,怎地還沒睡?”她早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以為是笑雲,便沒有回頭,直到那人開口,她的身和心全在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裏一顫,急忙回過頭來。
曾淳的目光磨去了許多往昔的鋒棱,倒多了幾分柔軟和關切:“喚晴,你是不是在想沈先生?”喚晴一笑:“也不是,心裏亂糟糟的什麽都沒想吧!”她覺得他的目光浸在月色裏,竟然如此不可抗拒,急忙把頭轉過去,問:“你為什麽沒睡?”
“我……我來送你這個!”曾淳猶豫一下,還是自懷中取出一枚玉簪遞過來。那玉簪雕作飛鳳之狀,雖非名貴之物,卻也晶瑩可愛。喚晴眼中一下子散發出動人的光彩來,卻怔怔地不知該不該接,只道:“是給我的麽,你、你在哪裏買的?”
“陽泉城,你獨自跑去救那賣藝的父女倆,我們分頭去尋你,”曾淳的聲音很慢,但喚晴聽來卻極是懇切,“在一家店鋪上看了這東西倒還精巧。嘿嘿,這麽多年在一起,我也未給你買過一件首飾。”喚晴的心內就是微微一冷,但一眼望見那精巧的玉簪,心內又慢慢暖起來。曾淳長長地吸了一口夜氣,道:“我給你戴上吧?”他伸手去撫她的秀發,喚晴一驚退步,口中笑道:“還是……還是我自己來!”舉起玉簪輕輕插在頭上。
在黑夜中看到了他眼中流出的比黑夜還濃的失望神色,喚晴又覺有些不忍,柔聲問:“公子,你可是瘦了許多!”曾淳緩緩垂下頭來,道:“再過十五日就是家父的百日了,自家父死後的這幾十天裏,我從無一夜睡得安穩。偶一閉目就會看到他,有時候我恍惚中覺得他真的就在我身邊,我在迷糊中就急得大哭,原來父親沒死,真的沒死,你一直守在我身邊……”
喚晴聽了,心內一陣酸酸的痛,眼見曾淳雙目微閉,棱角剛硬的臉上滾下兩滴閃亮的淚,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掏出香帕去拭那淚。當年喚晴隐姓埋名潛入曾府,多少次紅袖伴讀、燈下送茶,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心神激蕩之下自然而然地揮巾揾淚,卻忘了二人之間已經人在情非。
“晴妹!”曾淳的手卻一下子攥住了喚晴的玉腕,将她整個人向懷中帶過來。喚晴身子一震,腕子上傳來他的火熱,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仰起頭正撞見那讓她一輩子沉醉癡迷的堅毅目光,她忍不住低喚了一聲:“淳哥——”這聲音細不可聞,喚晴還在心內做着最後的掙紮,但他的力氣大,她漸漸軟化了,感覺自己離那噴灑着濃烈酒氣的身軀越來越近。
身後忽然傳來啪的一聲,象是有人踩在地上枯枝上了。
二人才急忙分開。喚晴轉過頭,身後的人竟然是笑雲。三個人全愣了一愣,還是笑雲先自嘻嘻笑起來:“喚晴,曾公子,你們瞧,我喝得可是不少,倒忘了告訴你們,何堂主讓我們趁夜下山的。呵呵,全願梅老道那老酒鬼,”他伸手扶住了那棵老樹,象要醉倒的樣子,“适才何堂主說了,大戰在即,今後鳴鳳山上便禁酒了。梅老道饞酒,偏要拉着我、頑石和尚,事後接着喝,非趁着這難得之機,定要喝出一個高下。還好我老人家的酒量普天之下數一數二,要不這時鑽到桌子下面的人就不是頑石了!”
“這老道士與老和尚看來與你倒挺是投緣的,”喚晴的臉上才擠出一絲勉強的笑來,“笑雲,你當真這時便走?”想到這個忽然撞入自己生命中的總是一臉嬉笑的少年又要和自己分別,她才覺出一陣失落和擔憂。
“是呀,陳将軍和何堂主的話是錯不了的,夜裏下山反而穩妥。此時袁大哥、葉二哥和餘二爺他們已經下山去了。若非我有急事趕着下山,怕是頑石那老家夥溜到桌子下面也饒不了我呢!”他的笑容一如往日的天真自在,象是什麽也未曾瞧見。
喚晴忙趕過去扶住他:“你……你這麽醉醺醺的如何下山?”“自打練成內功之後,我便醉不了了,”笑雲反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我來向你先告別一聲,讓你莫要牽挂,免得我一下山,你便想我想得覺也睡不着,飯也吃不下!”
喚晴噗哧一笑,啐道:“什麽時候也管不住你這張嘴!”笑雲望着這張月色下輕嗔淺羞的笑靥,忽然之間心內一痛:“她和公子曾淳在一起,也就罷了,為什麽适才她忽然看到我時,偏偏有些慌張?喚晴是一個直性子的人,那一絲尴尬恰是她心內的不安,原來……原來她對公子曾淳始終是不能忘情!”
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處,卻不說話。微微一沉,還是喚晴覺得曾淳在旁,有些不好意思,問:“盡愣着做什麽,怎地不說話?”笑雲才一笑,忽然在她手上重重一握:“喚晴,你、你,”他往日伶牙俐齒,這時卻噎住了說不出什麽話來,怔了怔,才道,“但願你快快樂樂,我走之後,你也不必挂念!”說罷轉身便行。
喚晴覺得他的手又大又暖,正待說什麽,那雙手已經抽回去了。她反手一抓,卻抓了個空,夜色中只見任笑雲晃蕩蕩的身子幾步之間已經跨出去老遠。喚晴追出幾步,喊道:“笑雲,你一切小心!”
靜悄悄的山林中卻沒了笑雲的聲音。
笑雲的心內這時卻是一陣沒着沒落的苦澀傷感,他一邊邁步疾行,一邊暗自開導自己:“任笑雲呀任笑雲,你大字不識得幾個,出身更是微賤,怎能跟公子曾淳這樣的人中龍鳳相比?何況人家兩個是早就認得了的,那是青梅竹馬、同甘共苦的,你、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罷!”
雖然他這人是天生的寬心直腸,但乍遇這等傷情煩惱,心內那種空蕩蕩的失落悵然卻是難以排遣。他甚至覺得自己成了天地之間多餘的一個人,連頭上那輪冷月都在嘲弄自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子。在自家小院中和喚晴的驚豔一會、深夜中她哀求自己假扮公子的凄苦眼神和老君廟內為了她獨鬥群魔的諸般險象一瞬間都湧上心頭,跟着又齊齊化作了沉重的鉛塊,将他的心永無止歇地向下壓去。這時候心底的酒意又翻了上來,笑雲不覺展開了“平步青雲”的輕功疾步而行,兩旁黑黝黝的山岩和樹木飛快地從他兩旁掠過,
青牛山在鳴鳳山之南,笑雲下山之時馬馬虎虎,也沒有問清具體路徑。此時他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郁悶煩躁,下了鳴鳳山,便即不管不顧地疾往南方跑去。天色大亮之時,笑雲的酒意才醒了一大半,在一處岔路前便慢下了步子。這時兀自是盛夏時分,日頭一出來,人就覺得渾身蒸騰騰的燠熱,笑雲便在一株大樹下坐了。正待歇息片刻,卻一甩眼瞧見樹上寥寥的劃着一個記號,卻是聚合堂聯絡所用的暗語“石解語”。
他識得的“石解語”不多,偏偏這個記號卻是堂中弟子最緊急時才用的求救之號,所以笑雲一眼便認了出來。暗語中所畫的箭頭标出了那人行進的方向,卻與他要去的路徑相反,笑雲微一尋思,便站起身來,循着那方位奔了下去。
這暗語時斷時續,前面的路上又見了三個,便将笑雲引到了大同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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