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杯酒傳書驚舊戍(3)
大同府古稱雲中,自古以來大同便是兵家重地,昔年漢高祖遭受的七日“白登之圍”便在此地。永樂年間,更因大同北控沙漠,藩屏京師,設鎮守總兵官。但在嘉靖一朝,卻因朝廷所用非人,将官殘暴,奴役兵民,竟于嘉靖三年和十二年發生過兩次兵變,後雖在能人志士剛柔并濟之術下平息,卻也弄得這古城大同蕭條殘破,難複當年風光。
笑雲進得城來,卻見四處城樓環列,號角相聞,雖然牆高池深,壁壘森嚴,但城內街衢就顯得冷落無比,店鋪商肆也遠不及京師的繁華。但奇怪的是一入大同,聚合堂的石解語他卻再也找尋不到。
耐着性子尋了半日,始終不見蹤影,這時日已過午,肚子便開始咕咕的亂叫起來。笑雲眼見前面一座酒樓甚是氣派,也懶得細瞧招牌,便邁步而入。在二樓倚窗的位子上坐了,笑雲心中愁意更濃,這時眼前抹不去的全是喚晴的影子,一時恨得她要死,一時卻又對她牽挂無限。這麽開窗發呆,胡思亂想,直到那店小二走到跟前招呼道:“大爺是初來此地罷,咱們這鳳臺樓是本鎮最大的酒樓,大爺在此吃酒,從此便步步高升,財源廣進!”笑雲才一驚而醒,索性将身上的幾兩散碎銀兩盡數拍在桌子上,喚那小二多上酒菜來。
店小二見他拍出的居然不是尋常的銅錢,而是硬梆梆的銀子,不由喜上眉梢:“大爺上了這鳳臺樓,真是好眼力!您瞧樓邊那座廢棄的高臺,據說遼國時的蕭太後便在那裏住過。咱樓下那塊石盤,便是蕭太後用過的梳妝臺,這‘鳳臺樓’三字便因此而來!”
“鳳臺樓,好名字!”笑雲聽說書先生說過楊家将,對這蕭太後略知一二,心下才來了一些興致,正待細問那小二有什麽拿手酒菜。卻聽得樓梯口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叱:“餓得要死了,還不許吃口飯麽?”這聲音嬌媚婉轉,雖是憤然而發,依然悅耳動聽之極。笑雲忍不住擡頭看去。聽得樓梯山響,上來數人,當先一人是個身材窈窕的少女,一身素裳缟袂,風姿楚楚,只是寬大的帷帽上垂下一層薄紗,卻瞧不見她的廬山面目。适才那聲呼喚想必是她所發。
她随身後卻是兇巴巴的随着四人,均是持刀帶劍,寸步不離地跟着她走上酒樓。內中一個長發頭陀甕聲甕氣地道:“吃便吃,還怕你這小妞跑了不成?”這一群人兇神惡煞一般在一張大桌前一坐,登時将四五個臨桌的客人驚得走了。酒樓中的一個夥計眼見來者不善,忙上前招呼。那頭陀道:“一人一碗面,不要旁的,只要快!”
這時任笑雲眼前的那夥計兀自滔滔不絕:“咱鳳臺樓的手段可是遠近聞名,不說這名揚天下的大同面食,單以名菜而論,最著名的該是盞蒸鵝、水晶鹌子脍、香鴨玉蕊羹八種,這八道酒菜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主料,做出來八種顏色,八種味道,合稱‘八仙過海’!”笑雲聽他說得繪聲繪色,忍不住滿口生津,叫道:“甚好,甚好,這八仙過海,你一并給我端上來!”那夥計眼見笑雲如此爽朗,精神更增,連比劃帶說:“來了咱們鳳臺樓,下酒的涼菜‘桃花西瓜膏’可不得不嘗,這是用時鮮的桃花汁絆上西瓜瓤以文火煎成,那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軟糖!”笑雲聽得新鮮,笑道:“好,這個也要,快快端上來。”
那大桌上的少女聽了他的聲音,忽然叫道:“一碗面幹巴巴的有甚吃頭,我也要那‘八仙過海’和‘桃花西瓜膏’!”她身周四人中有個身形幹瘦的老丐将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低喝一聲:“老實些好!你當咱們是請你吃酒麽,這一路上你東拉西扯,百般拖延,就是不說那塊玉的來歷,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四人中另兩人一個是渾身油膩的胖子,腰間別着一把尖刀,想是個市井屠夫。另一個卻是一個彎腰駝背的五十多歲老婦人,手拄一根黑黝黝的龍頭拐杖,瞧她雞皮鶴發的,卻偏偏穿着一身豔麗之極的大紅衣衫,顯得說不出的邪氣。
眼見那少女賭氣不語,那紅衣老婦陰森森道:“一會若還不說,吃了這碗面咱們就送你上路!”那少女道:“你們……你們以大欺小,以……衆欺寡,待會我大哥來了,便讓你們好看!”聲音哽咽,竟然是給吓哭了。紅衣老婦冷哼一聲:“你不是說你‘生來命苦’,就是‘孤苦伶仃一個人’麽,怎地多了個大哥?難道是你相好不成?”那頭陀哈哈大笑:“直娘賊的,瞧她這副尊容,這輩子也別想有什麽相好!”那少女象是給說到了痛處,哼了一聲,忍不住昂首叫道:“便是我的相好,又怎樣了?”驀然間她瞧見了任笑雲正自大張雙眼望着自己,忍不住咦了一聲,向笑雲招手道:“好哥哥,你可來了,這裏有許多壞人欺負你妹子呢!”聲音仍是嬌柔細潤,說不出的動聽。
“這麽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勝過戲臺上的小娘了!”笑雲心下驚奇,但自覺與她素不相識,還當她喚得是旁人。正自疑惑間,那四人八道冷冰冰的目光已經向他瞧來。
那幹瘦老丐見了笑雲器宇不俗,微微一愣,又見他一副滿頭霧水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醜小娘一路上盡會胡說八道,光天化日的居然還亂抓起漢子來了。嘿嘿,莫說那小子不識得你,便是識得,瞧見爺爺在這裏,也不敢上前!”
笑雲見這四人一直惡語訓吓那少女,本就有氣,聽了這話心內更是怒火上升:“想來這姑娘是給這四個兇徒擒住了,不知逼問什麽東西,只怕片刻之間這四人便會對這姑娘下毒手。她百般無助之下便亂抓救命稻草,卻求到了我的頭上。”忽然也将桌子一拍,叫道:“妹子,原來是你,可想煞哥哥了!”
那幾個怪人一愣,臉上盡是狐疑之色。笑雲道:“今天你可是來得晚了,還不快和你幾位朋友一同過來吃喝!”那少女也似是料不到笑雲居然承認得如此爽快,愣了一下,随即拍手道:“好呀,你這好熱鬧的脾氣還是未改分毫!”笑雲瞧她拍手歡笑,一派天真漫爛之色,心下更增了救她之心。那紅衣老婦驀地将拐杖重重一頓,怪叫一聲:“鐵頭陀,雲八爺,人家請咱們過去啦!”一直默不作聲的屠夫嘿嘿一聲:“于三奶奶既已發話,銅錘自當照辦!”那少女倒先盈盈立起,笑雲只覺鼻端傳來一股淡淡的甜香,那少女已經緊緊挨着自己坐下了。
四條怪異的身影随即慢悠悠地晃了過來,将二人緊緊夾在當中。那少女道:“大哥,小妹給你引見一下這幾位武林前輩,這位大師便是以一對蓮花刀一夜之間挑翻西北紅繩會的鐵雲大師,江湖人稱鐵頭陀!這位老……老先生便是七年之前在華山絕頂英雄會上獨敗崆峒三隐的雲八爺,雲八爺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後發制人,暗箭傷人的事那是從來不屑一顧的。這老婆婆于三奶奶更是有名,雖然使毒功夫高強,卻懶得一用,當年鐵拐對鐵拐,大勝了丐幫執律長老閻豹庵,那一仗是以硬碰硬,于三奶奶的龍頭拐杖雖然另有機鋒,卻沒有派上用場!這位不停嘿嘿笑的大哥麽,便是以油錘灌頂和地躺刀法馳名天下的方銅錘了!”
那四人聽她語音輕柔,如乳莺初鳴,寥寥數語便将自己平生的得意之處說得光彩無比,雖然言過其實,也不由洋洋得意。笑雲心中暗自後悔:“他奶奶的,這四個狗賊想來都不好應付,早知道如此,不如不充這英雄。我這假妹子也夠絕的,明明将這四人的老底揭了個幹淨,卻正話反說。嗯,這頭陀刀上功夫厲害,屠夫想必是頭上、手上功夫了得,這雲八爺喜歡暗箭傷人,于三奶奶愛使毒藥,可都要提防一二。”便依着喚晴所教的,四處拱手,一個勁地連道:“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各位前輩大名鼎鼎如雷貫耳,小弟姓任,卻是草鞋沒號,丁點名氣沒有,這裏見過衆位前輩!”雲八爺四人聽他滿嘴油腔滑調,均是暗自皺眉。
這時那酒保已經将那八樣拿手好菜送了上來,更在桌上添了一大份桃花西瓜膏。那于三奶奶笑吟吟地挽起袖子,一只老手彎成蘭花指撚了勺子在西瓜膏內舀了一口吃了,口中連贊:“不錯,不錯,小妹妹,你不是一直饞這西瓜膏麽,快嘗嘗吧!”
那少女給她笑得毛骨悚然,這于三奶奶最擅使毒,她動過的東西誰敢再吃,忙道:“我這時瞧見我哥哥便飽了,還是雲八爺你們吃吧!”于三奶奶嘻嘻嬌笑:“小兄弟,你是東道,不必客氣,可要多吃一些!”任笑雲應了一聲,将那西瓜膏舀了一大勺便吃。那少女驚叫一聲:“莫吃……”笑雲不理,早倒入了喉嚨裏。于三奶奶贊了一聲爽快,一只蘭花老手穿花蝴蝶一般飛舞着,将那幾個菜都嘗了一遍,邊吃邊贊。這一來卻苦了他人,非但那少女噤若寒蟬,便是雲八爺等三人也對她忌憚之極,這時候也只能幹瞪眼瞧着,不敢動筷子。
任笑雲卻忍不住了,他這時餓得很了,只覺西瓜膏入口平安無事,便放了心,當下落筷如飛,旁若無人的大吃起來,一邊吃一邊還殷勤相勸。鐵頭陀等眼見他不顧死活的吃喝,忍不住嘿嘿冷笑。桌子上便只有于三奶奶和笑雲二人大吃痛飲,餘下四個人卻直挺挺地坐着。這情形有幾分滑稽,更有幾分詭異。
片刻之後,于三奶奶忽然哇的一聲,狂吐了起來。原來她右手長長指甲裏暗藏毒藥,左手指甲內卻藏有解藥,适才起勺落筷之間,每一盤菜均被她撒下了獨門藥物,一邊卻暗自裏吞下了解藥。眼見任笑雲毫無顧忌的放口大嚼,丁點不将她的使毒功夫放在眼內,于三奶奶心下惱怒,一邊暗自将藥量增大,一邊也要不住吞服解藥。
但解藥、毒物其實均為辛辣猛厲之藥,使毒者平時吞服少許或可無妨,此時吃得多了,于三奶奶的老身子板到底比不了任笑雲吞服過“五色神龍”的毒血、兼以內功貫通經脈的百毒不侵之身,她陡覺五髒如焚,狂吐了一大口,便覺眼前一黑,砰的栽倒在椅子下。
鐵雲頭陀又驚又怒,大喝一聲:“賊小子,竟敢對于三奶奶暗下毒手!你是明擺着要給這醜丫頭撐腰,跟爺們作對了?”笑雲幹笑一聲:“我妹子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姓任的鬥膽請各位放她一馬!”話雖說得大咧咧的,一只右手卻暗自握住了腰間的鋼刀。笑雲回山後不久便将那把披雲刀還給沈煉石。但沈煉石那時新喪愛徒,只将袁青山轉交的夏星寒所使的斷水刀留在身上,卻就披雲刀鄭重贈與笑雲。笑雲瞧他神色黯然,便只得收下。但那披雲刀為武林罕見利器,太過顯眼,這一次下山便沒有帶在身上,只攜了一把平常的單刀。
雲八爺陰陰地道:“鐵雲老弟,這大同府可是你的地盤,居然還有人不将你放在眼內,這可奇了!”鐵雲素來飛揚跋扈,登時惱了,怪叫一聲,自背後抽出雙刀,也不站起,一雙刀便劈面砍來。
當當當數聲響亮,笑雲一勢“聽風勢”疾揮之下,鐵雲的兩把戒刀有如撞上了一道銅牆鐵壁,連環七刀盡數被蕩了回來。鐵雲只覺膀臂酸麻,若非他天生膂力驚人,雙刀只怕早就飛了。但他是個直腸子的渾人,自度出道以來罕逢對手,怎會對一個後生小子示弱,狂嘯聲中,挺身而起,又再撲上。
一片如雪的刀光直卷過來,這一回他莽性發作,刀招竟然将笑雲和那少女一起裹住。笑雲在一招之間已将他底細摸清,自覺此人的功夫尚不及青蚨幫的幾大鬼王,但一旁還有二人虎視眈眈,可半點不能大意。當下運足勁力,猛揮一招“倚天勢”硬碰硬地直撞了過去。
只聞锵然一響,一把戒刀倒飛起來,直插入屋頂,莽頭陀慘叫一聲,疾步退開,右臂之上已經鮮血淋漓。
便在此時,任笑雲忍不住咦了一聲,原來那頭陀和他對刀之時,刀風激蕩,将那少女帷帽上垂下的輕紗吹得飛了起來,笑雲一回頭間,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少女的長相。卻見這少女面色黑黃,臃腫的臉上生滿了瘡疥,更有一道刀疤自額至颌,弄得她嘴唇也幾乎豁開了。适才那頭陀和雲八爺屢次罵她醜丫頭,笑雲只當是粗口惡語,但此時才知這少女委實是醜得不能再醜了。
就在他一愣之時,那少女忽然嬌呼一聲:“小心!”忽然推了笑雲一把,一股柔軟的勁力便帶得笑雲身子随之一側。嗤嗤嗤三道白光擦着他腰際飛過,但猶有一刀插入了聽他的左臂。雲八爺磔磔怪笑:“兔崽子中了八爺的飛刀啦,大夥并肩子齊上将這厮料理了!”
屠夫方銅錘虎吼一聲,忽然自桌下滾來,一把匕首剜、旋、斬、刺,竟将十八路小解腕匕首和地躺刀法融于一路,招法陰毒狠辣之極。笑雲從未見過如此打法,踉跄擋了幾招,一眼碰上方銅錘那兇悍的目光,心下登自怯了。驀地抽身一轉,已将那少女的纖腰攬住, 一腳踢翻了桌案,喝道:“劇毒酒菜,見血封喉,請你們嘗嘗!”
滿桌酒菜湯汁四散飛出,雲八爺三人顯是對于三奶奶所下之毒忌憚得緊,一起向後退開,生怕給菜汁濺在身上。任笑雲得此一緩,已經抱起那少女展開絕世輕功穿窗而出。
這時候他情急拼命,半空中居然又是一大步邁出,當真如平步青雲一般地遠遠飄了出去。鐵雲三人搶到窗前,眼見笑雲抱着一人,卻能淩空飛縱,這份功夫委實聞所未聞,驚駭之下全愣在當場。方銅錘喃喃道:“娘的,這家夥是不是人?”
笑雲真氣展開,在樓下一株綠意蒼蒼的老柏上輕輕一接力,又飄然飛出,便向長街對面縱了過去。鳳臺樓前的行人見有人淩風飛舞,只當是天上飛來神鬼,幾個閑人争相叫喊:“神仙來啦,看神仙呀——”
笑雲心下得意,落地之時忘了收回真氣,砰的一響,腳腕子給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