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夜雨。
腳步聲漸近。
靴子表面沾了雨水,起落間隐約泛着微光。
“吱扭”,房門被推開,屋裏的燈光頓時照亮了來人。
織金錦的長袍肩膀和前身大片已然被雨淋濕,一塊塊的水漬看上去斑駁而落魄。
幾縷發絲掙脫了束發的玉冠,随意散落下來。
但這些全都無損來人那卓然的風姿,他站在門口,微低着頭,信手撥了撥前額的濕發,帶着幾分自嘲對屋裏的人苦笑:“吓,這可真是狼狽。”
這座住于白州的民宅外表看上去沒有絲毫特別之處,裏面布置成了祠堂的模樣,案桌上供着牌位,開了門便能聞到濃重的香灰味。
供桌前站了個灰衣人,三兩步搶到門口,急道:“小公爺,這個時候,太危險了,您還冒着雨過來……”
“小公爺”崔繹擺了擺手:“無妨,我把人手全都帶過來了。”
院子裏黑沉沉的,看不到有其他人在,側耳細聽也只聞“沙沙”雨聲。
灰衣人松了口氣,趕緊把人讓進屋,關嚴了房門,肅然道:“眼下賊人勢大,形勢危如累卵,小公爺應當先避其鋒芒,保全自身,伺機再東山再起。”
崔繹自去取了三支香,在燈火上點燃了,對着牌位拜了拜,插到香爐裏,方道:“天下已定,敗就是敗了,何必做那煮熟的鴨子死也不肯承認呢。我此來一是辭別殿下,二是要與陳先生說聲抱歉,崔某無能,辜負了諸位的期望。”
“辭別?”
“不錯,今夜我便要由白州登船,遠離故土,到海外避一避。”
“……那您還會回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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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繹嘆道:“也許吧。”話是這樣說,當中的敷衍意味誰都聽得出來。
那陳先生無法挽留,也想不出什麽話來解勸,屋裏頓時沉寂下來。
過了好一陣,崔繹再度開口:“天下人都盼望太平,我也累了。十幾歲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天縱之才,有別于芸芸衆生,嗤,”他輕笑了一聲,“其實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一個凡夫俗子,也糊塗,也犯錯,幾日不洗澡身上也臭烘烘的,只是我自己聞不到罷了。”
“小公爺可是後悔了?梁王殿下剛走的那會兒,局勢亂得很,張賊還未同奸相勾結到一處,非是在下一人勸過您,那機會何等難得。”
崔繹怔了怔,很快搖頭道:“運氣不好,正趕上北胡犯疆,密州全境告急,數日之內連失七城,我若趁機發動,後果不堪設想。崔某不能帶領大夥做千古罪人。”
他頓了頓,又道:“我唯一後悔的是沒有及早抓住張山的錯處,任由他坐上大理寺卿的高位。若非他在其中搗鬼,梁王何至于莫名其妙就認了謀逆的大罪,被連根拔起,全無招架之力。若時光倒流,真能有重來的機會,我當竭盡全力留住燕如海,由他去對付那姓張的。”
陳先生做了多年的幕僚,對朝中人事十分熟悉:“燕如海外圓內方,誰能想到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一個人,竟是斷案如神,不管多麽匪夷所思的案子,只要他經了手,一定會查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真人不露相啊,他就是不想得罪張山那等酷吏,方才托病辭官回了家鄉。這是人家的明哲保身之道。”崔繹抹了下臉,嘆息道,“木已成舟,這世上唯獨後悔藥沒地方買,算了,不扯這些,我得走了,陳先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再相見,你多多保重。”
“小公爺,請恕嘉陽需得看護梁王殿下的靈位,不能前去相送,唯望小公爺您一路順風,早日收拾心情,重整旗鼓殺将回來,驅奸相,殺張賊,還這世間朗朗乾坤。”
陳先生将崔繹送到門外。
夜雨未停,崔繹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再送,低了頭快步走入雨中。
很快自黑暗中迎過來兩名侍從,當先一人高舉雨傘,試圖為崔繹擋住冰冷的雨水。
陳先生目送他們一行走遠,長長嘆了口氣,回轉身,慢騰騰進屋,關上了房門。
最近一段時間傳來的無一不是壞消息,而今夜,由崔繹的決定看,形勢顯然已經落到低谷,不可能再糟糕了。
遠遠的,幾聲悶雷響過。
沒看到閃電,這深秋季節,原本只是連綿細雨,突然響雷,令得陳嘉陽心頭随之一跳。
身處靈堂,如何能不信鬼神,小公爺崔繹正準備出海,這全無征兆地突然打雷,恐非吉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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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繹沉沉浮浮,好似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眼皮上像壓了座山,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先看見粉紅雪白,一簇簇開得熱鬧妖嬈。
這是一株灑金碧桃,天生麗質,朵朵桃花分作兩色,粉嘟嘟,白嫩嫩,層層疊疊。
滿樹盡開這樣的花朵,望之如煙霞雲蔚,褐色的根紮在碧玉盆中,臨窗而立,鋪滿了大半扇窗戶。
清風徐來,月白色長紗輕揚,帶着沁人的花香,拂在臉上,叫人微醺欲睡……
所有這一切,都帶着詭異的熟悉感。
這叫崔繹下意識想起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出身高貴,渾身是刺,什麽都挑最好的,最精致講究的吃穿用度,最恭順能幹的下人奴仆,純良無害的外表,移天易日的野心……
他忍不住想要撐着身子坐起來,手臂一用力,身下的竹榻發出些許輕響。
旁邊便傳來丫鬟溫柔小意的聲音:“小公爺,您醒了?要不要先換了衣裳?婢子給您去端水淨面吧。”
果然!
身體好似還在驚濤駭浪中颠簸,耳畔卻回響起自己之前的那番“豪言”:“若時光倒流,真能有重來的機會,我當竭盡全力留住燕如海……”
世上真有這等詭異之事?亦或是冥冥中有看不到的神佛相庇佑?
“等等。”崔繹困難地咽了口唾沫,聲音幹澀,叫住那丫鬟。
若他沒有記錯,身邊這個模樣俏麗的丫鬟名叫香蕊,照料他房中的花花草草很有一套。後來年紀稍長,被他指給了國公府的一個管事。
再後來此女過得如何崔繹并未放在心上,到是接替她的小蓮在幾年後為自己擋了一刀,差點搭上性命。
他将起未起愣怔的時間有點久,香蕊擔心地望着他,又喚了聲:“小公爺?”
崔繹己經由小蓮想到日後鬧刺客的事。
少年崔繹此時還未察覺他府中己被安插了好幾家的眼線,但既然他回來了,哪容那些個狗奴才繼續吃裏扒外!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崔平!”
崔平是他的貼身小厮,從十三四就跟在他身邊了,此刻雖然未見着,但肯定不會走遠。
果然,他話音未落,門外便有人氣喘籲籲回話:“在!小公爺,小的在庫房裏找到了您說的那一箱玉石料,只是許久沒人動,落了老厚的灰……”
“行了,你先別管那些,去叫陳管事帶幾個侍衛來,另外傳我的話,叫趙奇康、胡永即刻來見我。”
崔平應了一聲,未覺有異,放下箱子趕緊去了。
崔繹頓了頓,起身張着雙臂在香蕊的服侍下開始換衣裳。
趙奇康是宮裏的眼線,年輕的崔繹就算知情,很可能也會引而不發,但換了他,卻是不準備再留了,而胡永同張府中人往來密切,現在就算還老實,出賣主人家也是早晚的事。
趙、胡二人互相不摸底細,崔小公爺做事從來出人意表,一并找個由頭發落了,輕輕松松就了斷了來日的麻煩,也不用向誰交待。
小公爺發話,底下人行動起來自然迅速,很快陳管事就帶着人前來聽令,趙胡二人也到了。
崔繹活動了一下手腳,正要坐下來說正事,卻突然眼前一暈。
他覺着身體失去控制,意識陷入黑暗中,但其實人卻并未跌倒,只是打了個晃,便在兩個大丫鬟的攙扶下站穩了,扶額片刻,目光恢複了清明。
“怎麽回事?崔平?”
“小的在。”崔平趕緊小跑過來。
“叫你找的玉石料呢?”
“找來了,喏,就在那兒放着吶。”
崔繹聞言揮了下手,示意他閃開。
崔平看看滿院子的人,欲言又止,搔了搔腦袋退到一旁。
崔繹也覺着怪異,适才他并不是毫無所覺,就好像被夢魇着了,恍恍惚惚隔了一層,那個說話下命令的像是他但絕非是他,至少他不會無緣無故把陳管事找了來,更沒有事情安排給兩個沒見過幾次面粗有印象的家将幹。
他裝做若無其事,念頭卻越轉越快,從染上絕症到鬼神之說,後背不由地滲出了一層冷汗。
“陳管事進來,其他人先等着。”少頃,崔平自屋裏探頭出來傳令。
陳管事進屋,幾個丫鬟魚貫而出,關上了房門。
崔繹直接交待:“你拿我的帖子,去請梁太醫,還有,去崇福觀把景善道長悄悄請來。”
陳管事聞言吃驚非小:“小公爺,您可是覺着哪裏不舒服?”
“沒事,不要大驚小怪,只是剛才午睡做了個怪夢,有些心神不寧罷了。”
陳管事松了口氣,按照吩咐趕緊做事。
崔平在旁聽得真切,忍不住出主意:“您一準兒是太累了,都說玉能安神,梁王千歲前些日子給您送了件白玉琥,說是滿京城再找不着這樣的寶貝,被您丢在書房裏了,要不小的去拿來?
崔繹并不知道小厮的這個提議會引出什麽後事,想到白玉琥那溫潤剔透的觸覺,他微微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