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龍潭虎穴,不過如此

翌日。

燕家人起了個大早,收拾停當,坐車的坐車,騎牲口的騎牲口,離開鎮子前往東華寺。

東華寺距離平橋鎮大約有個三四十裏路,隸屬鄰縣,建寺兩百餘年,裏頭的主持也換了十幾任。

雖然比不了京城的幾大寺廟,每日去燒香許願的善男信女也着實不少。

離寺裏許,便有茶水攤子、粥鋪供香客們歇腳,也有賣蝦蟲魚蟹的小店,專門給人買了放生。

周圍聚集了不少讨生活的小商販,很是喧鬧。

蘇氏見到了地方,招呼大兒媳婦和侄女下車:“咱們娘三個先到粥鋪歇歇腳,吃碗粥去。”

車和牲口不能再往寺廟裏去,粥鋪是東華寺開的,燕家幾個男丁與掌櫃的都熟悉,燕如川出面去打招呼,請鋪裏的夥計幫忙照看一下。

粥鋪賣的是普通的素粥,外加白面馍馍和高粱面大餅。

寺院開粥鋪不為賺錢,遇到饑荒乃至逢年過節還會舍粥周濟貧民,平日裏價錢也極為便宜。

蘇氏給大夥一人要了一碗小米粥。

出門前在家吃過飯了,就沒再買幹糧。

粥鋪裏挺寬敞,擺的全是矮桌子、長條凳。

裏頭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常來的香客,自覺守着規矩:女客靠西坐,男客坐東邊,中間留出兩排桌子板凳,給像燕家這樣拖家帶口的坐。

韶南一進來,粥鋪裏便陡地一靜。

任誰突然見到個明眸皓齒的未嫁少女,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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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堂嫂早習慣了這陣式,趕緊拉着韶南背對衆多男客坐下來。

周圍的氣氛這才恢複如常。

蘇氏面上有光,瞅着韶南笑了一笑,心道:“沒娘疼的孩子懂事早,還好咱們韶南是個有福的,他爹往後有了官身,韶南可就是官家小姐了,一會兒可得求菩薩保佑,給孩子定門好親事。”

燕韶南見她笑得意味深長,有些不明所以,望向伯母的目光中帶着詢問。

蘇氏摸了摸她的腦袋:“別等你爹他們了,快些趁熱吃。”

等韶南拿過幾把調羹,仔細一一擦拭,她又忍不住輕聲自得:“就憑咱這模樣,哪怕腦袋空空的,什麽都不會,也定能找個好婆家。”

旁邊大兒媳婦聞言“撲哧”樂出聲來:“瞧您說的,韶南會的可多了,讀書識字,能寫能畫,還會彈琴!”

蘇氏頓時苦了臉:“可別提彈琴的事兒了。”

說起韶南學琴,就一定要提到七年前燕家的一位怪客。

燕如海的授業恩師是一位老舉人,在整個靖西都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七年前不幸病逝,聞訊上門吊唁的學生故舊絡繹不絕。

恩師沒有妻小,喪事是燕如海等人幫忙辦的。遠道趕來的客人若是不忙着走,想要住下來,自然也是他們幾個弟子負責招待。

燕如海接待的這一位據說是恩師的同門,他要管對方叫一聲師叔。

這位方師叔言行舉止荒誕不羁,前來吊唁亡者雖未做出鼓盆而歌的舉動,卻也說了很多蔑視先賢目無禮法的言辭,叫一衆晚輩為之側目。

燕如海原想着方師叔同他說不了兩句話就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嫌棄相,不過是在家中住一晚,混兩頓飯吃便會揚長而去,哪知道對方見到剛九歲的小韶南,非要幫她啓蒙,就此賴在了燕家不走,一住就是四年。

一個女娃哪用請先生上門來教,再說燕如海那時候已經鄉試高中,青出于藍,閑暇時教教女兒讀書識字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也就是他們一家人淳樸厚道,才由着方老先生打了四年的秋風。

這四年韶南到是把字認全了,跟着方老先生讀了不少書,還有一樣,就是學了古琴。

琴棋書畫,自古以來都是讀書人的雅好,燕如海自己不會彈琴,也沒閑錢給女兒買古琴,一張好琴可是很貴的。

方老先生走之前将他自己的琴留給了韶南,叫她一個人勤加練習。

燕家人本來還頗為感念,直到他們聽到韶南用那張琴練習吟猱的指法。

那真是渾身起雞皮疙瘩,別提多難聽了。用蘇氏的話來形容:“快饒了大家吧,殺雞都沒這麽瘆得慌。”

韶南再練琴就有意避着人了,這也成為燕家的一個笑料。

韶南聽着自家人取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嘀咕了一句:“你們別這樣,我彈琴其實還蠻好聽的。”

一旁長媳拿過桌上的粗瓷碗,伺候着蘇氏挑佐粥的鹹菜。

這家粥鋪還有一個好處,鹹菜免費。

據說是因為東華寺後山有一大片菜地,特別适合長這種鹹菜疙瘩。

腌鹹菜的粗鹽都是信衆們貢奉的。

蘇氏貪小便宜的心态發作,不管吃不吃得完,往碗裏多挑了幾筷子,嘗了嘗,皺眉道:“今天的鹹菜腌得不好,吃着有點苦。”

韶南将喝粥的勺子遞到蘇氏手中,低聲道:“伯母,我想跟随父親去安興。”

蘇氏聞言險些失手摔碎了勺子:“你要去安興?不成!”

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大,連連搖頭的工夫,引得鄰桌一位女客循聲望了過來。

這女子面容秀麗,身量單薄,年紀大約在二十出頭,一身素服,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喝粥,看打扮猶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家。

蘇氏只道驚擾了人家,歉意地沖她點點頭,回側了臉,皺眉勸道:“邺州那麽遠,你爹跟前的确需得有人用心服侍,伯母會想法子,你就別擔心他了,在家享享清閑,伯母也好幫你準備一下嫁妝,等嫁了人,從早到晚有的是事情做。”

韶南知道伯母這是舍不得自己,但同樣的,她也不放心父親。

父親從昨天傍晚回家心中就藏着事情不肯言明,他那些同年裏直接外放八品縣丞的好幾個,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安興縣令怕是內藏玄機。

韶南心中胡亂琢磨着,這工夫燕家的男人們忙完了,過來圍桌而坐,她也就沒有再提這事,悶頭喝粥,心裏打起旁的主意來。

喝過粥就算休息好了,外面也傳來消息:東華寺開了廟門,信衆們可以前去進香了。

燕家諸人起身要走,鄰桌那女子見狀一改之前的磨蹭勁兒,匆匆兩口喝光碗裏的剩粥,起身跟了過來,同蘇氏搭話:“太太,您一家這是要去東華寺麽?”

蘇氏回以和氣的笑容,點了點頭。

那女子又道:“小女也是來上香的,孤身一人,實在是,不知能否與您一道……”

這姑娘穿得素淨,一看就是附近小戶人家出身。不知怎麽會一個人來廟裏上香。

蘇氏向來與人為善,謹慎地打量她兩眼,含笑道:“出門在外不方便,閨女若是不嫌棄,就同我們結個伴,等到了廟裏,咱再各忙各的。”

那女子連聲道謝。

蘇氏把家裏人簡單同她介紹了一下,那女子道:“小女子姓林,閨名喚作貞貞,家人都叫我貞娘。方才我聽太太提到安興,就覺得十分親切。我家正是安興那邊的。”

咦?此言一出,不但蘇氏來了精神,就連走在前面的燕家諸男也齊齊有片刻停滞,忍不住往林貞貞看去。

包括韶南在內,人人都想從她口中打聽到安興的情況,無奈林貞貞似是并不善與人交流,半天也說不到點子上,直到衆人到了東華寺,才弄清楚了這姑娘的底細。

原來林貞貞祖籍邺州,這麽巧,正是安興人。

林家祖上經商,薄有積蓄,林貞貞的祖父生有三子,長子愛做買賣,繼承家業。次子喜歡讀書,家裏盼着他能考取功名。老三名叫林佟,是林貞貞的父親。

林佟也早早開了蒙,跟着二哥讀書識字。但他對學醫顯然更感興趣,府試不中,便去醫館做了學徒。

林貞貞的二伯卻是一路逢考必中,早早通過了院試,弱冠之年的秀才在安興也算是轟動一時。

可林家的好運氣也就到此為止了。

先是林貞貞的二伯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接連三次鄉試全都落榜,跟着林貞貞的祖父病逝,守孝期間,老大老二起了嫌隙,林佟站在了二哥這邊。

孝期一過,老二收拾行囊,說是外出游歷,準備下一次的鄉試。林佟也拿了筆銀子離家,打算在京城開個藥鋪,做二哥的後盾。

世事無常,京城不比安興,以林佟的醫術很難站住腳,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藥鋪開到靖西。而林貞貞的二伯屢試不中,也早無奈的放棄了科考這條路。

貞貞的母親早幾年已經過世,剛出孝,父親也去了。她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姐姐嫁在了安興。

蘇氏聽到這裏不禁暗生同情。

怪不得這姑娘偌大歲數了,還雲英未嫁。

大周的律法對女子可謂十分不公,像林貞貞這種情形,父母雙亡,她又沒有兄弟,家産是要由堂兄弟來繼承的。

林貞貞看着如此憔悴,怕是少不了這方面的煩惱。

不過非親非故,只能各掃門前雪。她并不多打聽,也不準兒媳和韶南多嘴去問。

幾人問了問安興的風土人情,林貞貞離家時年紀尚小,只能說個大概。

等進了廟門,便按之前說好的,散開各忙各的去。

蘇氏帶着兒媳和韶南先去敬了香,給菩薩磕過頭,又向功德箱裏捐了不少銅錢。

燕如海得了閑,獨自往主持守玄的禪房裏去。

離開家人的視線,他挺直的脊梁頓時垮了下去。

他同守玄和尚是老相識,沒什麽可隐瞞的,見面即道:“大師,我昨天剛從縣衙打聽到消息,安興縣水患頻繁,這幾年猶不太平,三年間竟連死四位縣令,龍潭虎穴也不過如此。我這一去,怕是兇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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