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羁與方正
等一行人跟着周浩初步行到他居住的城東棗花大街,韶南對這位周世叔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此君不但待人熱情,還有一顆不安分的心,說起話來肆無忌憚。
“燕兄,我是真的羨慕你。你不知道,這翰林院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早晚點卯簽到,這也到罷了,見人就得自稱晚進,每說一句話都有一萬個人盯着尋你錯處,閑書一概不準看,每個月還得按時交課業!”
燕如海完全不能領會到春闱幸運兒的苦惱,回應道:“翰苑有一萬個人?”
“……燕兄,你這話就沒意思了,我是真呆夠了,想和你換一換。”
“站着說話不腰疼。”燕如海瞥他一眼。
“唉,你不懂我啊,我這十年寒窗苦讀為的什麽,不就是想做點實務,實現自己的抱負嗎,結果現在做了庶吉士,再等三年才能決定去向,我說羨慕你是真的,安興雖然不是什麽好地方,只要做出成績,立時便上達天聽。”
燕如海聽他如此說,不由臉色微變,緊張地望向随行衆人。
韶南只做未覺,盼着周世叔這碎嘴子能多透露一點。
可父親已主動将話題從安興縣岔開去:“賢弟,你別整天這麽吊兒郎當的,三年後的大考對你而言至關重要。等留了館你就是翰林了,入值內廷,前程遠大,一旦離京,就連地方大員也不敢怠慢,到時你有什麽抱負實現不了?”
周浩初不以為意地嗤笑一聲:“出了名的窮翰林,真有那天,比現在還不如。”
燕如海不禁無語。
韶南觀察着周圍破敗的巷子,好奇地問:“周世叔,你家這附近,搬遷的人家似是有些多啊。”
周浩初來了些精神:“小侄女,你看出來了?國子監就要搬家了,新址離此不遠,棗花大街的房價己經在漲了。”
他聳聳肩,回頭對燕如海道:“還好我死鬼老爹給我留了棟宅子,等國子監搬過來,花錢把後園翻建一下,租給那些富家公子,日後真留了館,好歹不用像別的翰林,晚上回來還得再打份工,補貼家用。”
燕如海無奈笑笑:“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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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浩初家的院子還真是大過韶南想象。
院子裏胡亂栽着桃樹、李樹、蘋果和木瓜,還長了一些因為久無人打理枯幹發黃的竹子,遍地雜草叢生,看着十分淩亂。
招待燕如海一行住宿的四間廂房到是收拾出來了,被褥剛晾曬過不久,還算幹淨。
周浩初無奈地為自己辯解:“家裏沒個女人就是不行,我是真抽不出空來,大夥将就着住吧,大侄女見諒。”
韶南忙道不敢,和林貞貞兩個手腳輕快地幫忙收拾。
周家沒有下人,周浩初和體弱多病的老母親相依為命。
他這麽大年紀了還未娶妻是有隐情的。
早年周浩初父親尚在時給他訂了門親事,女方是附近書肆黃掌櫃的長女,就住在棗花大街周家後巷,兩家園子相接,算是鄰居。
周浩初少年時性子跳脫,常趴在院牆上,往黃家偷看,要是湊巧見到黃小姐就往人家姑娘身前丢石子,黃家人發現了頂多笑罵兩句,把姑娘藏得更嚴一些。
不料有一年京裏寒症肆虐,周浩初的父親中招一病不起,周家為他延醫求治花光積蓄,幾乎到了要賣房子的地步。
恰在這時黃掌櫃攤上官司,黃家人上門索要聘禮,周父強撐着在病榻上答複說家裏暫時拿不出錢來,對方失望而去。
不多久,黃家悔婚。黃小姐去了一有錢有勢人家為妾,換得父親出獄。
接着周父病逝,少年周浩初經歷了雙重打擊。
他并不怨恨黃家,卻變得更加憤世嫉俗,沒日沒夜地刻苦攻讀,迫切想要出人頭地。
上天對他的考驗還沒有結束,出孝不久,有一日鄰居家喧鬧得厲害,原來是黃姑娘被送了回來,滿身血污,已經沒有救了……
周浩初聽到外頭的議論,有人說她在夫家手腳不幹淨,被人贓俱獲;還有人說她不守婦道,被主母捉奸在床。
好以一切全都是咎由自取。
那個會紅着臉,用一雙大眼睛使勁瞪他的小姑娘就這麽死了。聽說死後,連片安葬的墳地都沒有。
黃家人不敢為女兒讨回公道,很快賣了房子,搬得不知去向。
表面上周浩初除了特別用功之外,看不出有什麽變化。
但是只要周母提到要他成家,或是有媒人上門,他必表現得特別抗拒。一年年耽誤下來,到他二十歲上,周母身體不行了,時常病得起不了床,對兒子的婚事徹底的有心無力了。
而今一牆之隔黃家的宅子還閑着,也不知誰買了一直不住。
院子裏的荒草快有半人高了。
周浩初收回目光,叮囑韶南和林貞貞:“你們兩個姑娘家夜裏離那邊荒宅遠一點,小心有黃鼠狼長蟲之類。”
把林貞貞吓得臉色白了白。
“走吧,我們去拜見令堂,老夫人身體最近還好吧?”燕如海安置好了過來,胡俊之跟在後面,幫他提着幾樣禮物。
周浩初道:“還是年初時的樣子。燕兄,這點大家都羨慕你,上無二老,想如何如何,不像我們,拼了老命往上爬,說不定哪天丁憂了,一下子就打回原型。”
燕如海雖然和他很熟了,仍忍不住指了指他,皺眉道:“這話大逆不道!”
周浩初嗤笑一聲,若無其事受了他的指責,準備往外走,扭頭間突然注意到韶南放在桌案上的長條包裹,驚奇道:“咦,這難道是張琴?”
韶南笑着點點頭:“世叔說得不錯。”
周浩初沖燕如海啧啧兩聲:“燕兄不錯啊,還有那閑情逸致教女兒學琴。大侄女,你琴藝如何,等空閑下來彈一曲給世叔聽聽。”
韶南大方應承:“好,只要世叔不怕耳朵受罪,我随時都可以。”
燕如海未當一回事,與周浩初并肩往外走,解釋道:“耳朵受罪是真的,小孩子的把戲,這事說來話長,韶南學琴是因為我一位姓方的師叔……”
等燕如海說完了這一段,衆人也到了周母居住的正房外頭。
燕如海原本打算順着話題打聽一下其他幾位同年的情況,看誰家合适收留女兒,最好順便再訂門親事,眼見時機不對,只好停下來,等以後再說。
周浩初中午沒回家,擔心老娘照顧不好自己再搞得很狼狽,快走幾步搶在前面,道:“燕兄你們先留步,我進屋瞧瞧。”
話音未落,迎面門簾一挑,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那裏,輕聲道:“周大哥,您回來了。”
衆人面面相觑。
就見這姑娘一身粗布衣裳,身材纖瘦似幼童,身後紮了個長辮子,頭發生得烏黑濃密。厚厚的劉海遮住前額,隐約可見太陽穴處有一塊暗紅色胎記。
周浩初反應挺快:“咦,小芸你在啊,吃了沒?”
“還沒,我這就回家去。”姑娘的聲音細若蚊蠅,低着頭,好似不敢看院子裏站着的衆人,沿着屋檐兒,快步向外走去。
“哎,等等。”周浩初叫住她,目光在屋子裏掃了一圈,沒找着合适的東西,索性回身直接從胡俊之那裏拿了兩包點心,“這個拿回去,代我謝謝你爹娘。”
“別……”
周浩初不容對方推辭,硬塞到她手裏,如釋重負地笑笑。
小芸手足無措,臉刷就紅了,到顯得她臉上的胎記不那麽明顯。
周浩初目送她逃也似地離開,與燕如海解釋了一句:“東鄰的閨女,從小看着她長大,時常過來幫忙洗衣做飯,照顧我娘。”
說罷,他過去挑起簾子,朗聲道:“娘,我同年燕如海帶了晚輩來看您,燕兄請進。”既然剛才小芸在,到是不用擔心屋裏太過雜亂。
果然周母幹淨整齊地坐在床沿上,旁邊炕桌上還放着碗白粥,配着佐粥的小菜。
燕如海領着兩個女孩兒規規矩矩請了安。
周母大約是因為長年有病,氣色不好,面相看上去帶了幾分嚴厲,不熟的人會覺得難相處。
燕如海先前在京裏那會兒經常來周家,彼此熟悉,知道周母若是想不開,早叫兒子氣出個好歹來。
果然,周母先是沖燕如海露出了和藹的笑容,狀似銳利的目光打量了幾眼韶南和林貞貞:“快坐快坐,別客氣,就當是自己家一樣。”
等燕如海落了座,她又語帶嫌棄地對兒子道:“看看人家,閨女都這般大了,再看看你,到現在連個操持家的人都沒有,還得叫小芸那孩子整天過來幫忙,我要是哪天蹬了腿,連眼都閉不上,要不然幹脆我跟小芸家裏說聲,你也別挑了,往後将就一起過日子得了。”
周浩初答的也幹脆:“婚我是不結的,您要是去了,兒子立刻就得報丁憂,從翰林院滾回來,等出了孝沒人記得我,就賣了房子浪跡天涯去。所以您一定得好好活着。”
周母被威脅住,直氣了個倒仰。
燕如海為人方正,老實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
韶南聽着有些想笑,偷偷擡眼打量其他人反應,見林貞貞緊咬着唇,神情微微扭曲,顯然也忍笑忍得十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