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平水韻
天将亮時,衆人被外邊傳來的動靜驚起,狗吠聲此起彼伏,一時間不知道多少條狗在叫。
阿德去問馮家人發生了何事,停了一會兒,上樓來禀報:“是辛刑書吩咐的,他查驗過馮明順之後,說他的傷和馮掌印屍體所留痕跡不同,懷疑兇手養了犬狼之類的野獸,潛伏在馮家堡後園的林子裏,伺機出來傷人,還說那馮明愛脖子上的傷也是這麽來的,叫馮家人去找些獵犬帶路,把馮家堡好好搜一搜。看這樣子,馮家把能找到的狗全都牽來了。”
但很可惜,一直折騰到天亮,并沒有把那頭兇猛的畜生逼出來。
辛刑書疲憊而歸,同諸人匆匆解釋了幾句:“馮明順被分屍乃是人為,此人手勁兒頗大,下手很利落,屍體被啃咬之處多是撕裂傷,咬他的獸類牙齒鋒利,而且有獠牙。園子裏的那些大腳印都是做出來的,先這樣吧,其它的等我睡醒了再說。”便去馮家安排的住處休息去了。
馬縣令來問:“燕大人,要不咱先回去?”
韶南等人昨晚也只打了個盹,燕如海按照女兒的意思道:“總覺着這馮家堡還會出事,不若和馮盛父子說一聲,咱們也住進來,方便查案。”
馬縣令有些不樂意,但看辛刑書已經住下了,燕如海又堅持,只好勉強随了大流。
阿德跑前跑後,先叫馮家人把自家老爺小姐的住處安置好了。
韶南掩手打了個哈欠,強忍着困意,叫阿德傳話,讓馮府管事去把馮明謙和馮三娘跟前服侍的人全都帶來。
她一個一個地詢問,不問別的,只叫他們說出三個馮府裏與自家少爺小姐交情最好的人。
蔣老爺子這會兒也不裝相了,笑呵呵湊過來,好奇地問:“為什麽是三個,不是五個,這不是多多益善?”
燕韶南回以盈盈一笑:“不為什麽,就是随口說了個數。”
蔣老爺子摸了摸胡子:“我想也是,小姑娘強出頭,欠考慮啊欠考慮。”
韶南不搭理他。
等拿到衆人給出的答案,她翻着看了看,丢在一旁,起身大聲道:“你們接着研究吧,我歇息去了。”
關上房門一個人的時候,韶南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重新又爬起來,拿過古琴:“羽中君,咱們來說說話。你可知道,服待馮明謙的人給出的名字罕少相同,這說明此人頗有心計,不喜與旁人深交,馮三娘的幾個丫鬟所說倒還差不多。馮三娘頗內向,不聲不響的,我差不多能想象到她平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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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老爺子問我為什麽是三個,不是五個,其實像他倆,不,是大多數人,有一個可以無話不說的知己就夠了,比如說羽中君你,若你能給我個回應,而咱們倆又性情相投,那我有你一個就夠了呀,何必還要把心裏話對其他人講。”
崔繹:“什麽叫有我就夠了,大小姐你知道我是誰麽?”
韶南渾然不覺,自顧自道:“‘三’這個數字有些玄妙,書本上的我就不多說了,就舉一個例子,常言說大奸臣秦桧也有三個好朋友,為什麽不說他有五個好朋友,原因就是大家都覺着,‘三’剛剛合适,不多也不少。”
崔繹:“咦,好像歪理成立,聽上去頗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何不告訴蔣老爺子,叫他刮目相看呢?”
韶南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道:“才不要教那白胡子老頭兒一個乖,誰讓他是姓崔的派來的,叫他一直糊塗下去好了。”
崔繹:“……姑娘,姓崔的招你惹你了,不就是那幾百兩銀子麽?”
韶南挪動了一下屁股,盤膝坐在床榻上,蓋着馮家準備的新被子,瑤琴隔着被子橫放膝頭,長發逶迤垂落在琴弦上。
她小聲打了個哈欠,明明很累了,卻因為想到了個新奇的主意而了無睡意。
“羽中君,我想到要怎麽和你交談了。上次我說琴弦震顫能帶出情緒來,但這個實在太難了,又沒有意義,我養只小貓小狗,它高不高興也一樣會表現出來。總不能一直是我自說自話吧?”
崔繹:“死丫頭,你真敢打比方,本國公吃你喝你了?”
“所以吶,我就重新想了個法子,但這既要你記性好,又要你耳音好。你學過琴麽?”
崔繹:“略懂一二。”
“你要是學過琴,能聽得出五音,分辨得出指法還容易一些。”
“可以試試。”崔繹當真心動不已,令琴弦微微顫動,天知道他這段時間憋悶到對往後的日子都快喪失信心了。
韶南得到他的回應精神大振,道:“那這樣,常用的字就那麽多,最簡單的溝通大約一兩百字就夠了,咱們就從這最簡單的開始,我之前想過用千字文,但設想了一下,覺着太不方便,咱們試試平水韻。先挑出一百個常用的字,諸如‘你我來去’之類,按照平、上、去、入四聲分門別類,再同琴聲相結合。比如說,我們将指法‘摘’定義為‘上平’,指法‘抹’定義為‘下平’。”
為叫對方明白她的意思,韶南起手示範,先“摘”武王弦:“這是七弦,如此聲音代表上平的東韻,羽中君,你要說的話若恰好是東韻,就令琴弦多響一聲。”
崔繹聽明白了,這法子乍一聽似乎并不太難?
韶南接着道:“你震弦給我聽下,看看你能弄出幾種響法。”
崔繹控制着武王弦,接照疾、緩、強、弱以及正常的旋律依次發聲,顯示出他對琴弦的控制,顯然這些日子并沒有閑着。
韶南贊道:“很好。有這五種就可以了,這樣東韻我們可以挑出來五個常用的字:東,中,風,宮,紅。你想要同我說東,就疾顫,想說中就緩顫,若是要說旁的就想辦法替換一下,比如東韻裏的聾,可以說成耳疾。明白了麽?”
崔繹:“挺好理解的,沒問題。”
韶南接着又道:“那東韻就這麽定了哈,接下來,‘摘’六弦,上平的冬韻,我們選冬,龍,胸,兇,松。‘摘’五弦,江韻,江韻的字不多,咱們和微韻合到一起,選江、窗、妃、飛、衣……”
崔繹:“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一種不大好的預感。”
“接下來是支韻……我說羽中君,你能記住麽,字太多我有些記不清了,得找支筆寫下來。算了,等回縣衙之後吧,我找時間專門整理出來,這樣我一個過七弦的滾拂就是十四聲,嗯,以指腹彈和半肉半甲彈在音色上的區別還是挺明顯的,這樣就是二十八聲了,差不多就能對上平聲的三十韻部。等記熟了平聲,咱們再來研究其它。”
崔繹:“……”他終于回過味來,知道哪裏不對勁了。
合着燕韶南準備按照平水韻自己編一本字典,而他卻要背熟這二十八乘五,一共一百四十個字,在她一個滾拂的瞬間找準時機反應到武王弦上,這簡直是強人所難,神仙也做不到啊。
何況這還僅僅是平聲字,是一小部分,後面還有上、去、入,平水韻總計一百零六韻,這連三成還不到呢。
崔繹一顆心徹底涼了,以往二十多年,身為國公爺,他就沒受過這個罪。
“羽中君,別着急,等這案子破了,我回去再細細琢磨,很快你我就可以聊天了。”
韶南自覺找到了好辦法,伸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腰肢,躺下來蓋好被子,側身抱着她的琴,心滿意足地睡着了。
聽着她細細的呼吸逐漸悠長,崔繹剛泛起波瀾的心重歸沉寂,免不了低落自棄的一面占了上風。
另一個自己在這世間還活得好好的,無法取代,是他一直不肯面對現實。以後也許就一直這樣了吧,困在琴弦裏,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不到來世,也過不了今生。
這一夜,不,也許是白天,在崔繹的感覺中格外漫長。
但韶南覺着她只是打了個盹就被吵醒了。
官府衆人歇息的地方處于馮家堡的中心,有個什麽風吹草動,很快就知道了。
何況這一次是馮家人急着請大夫,馮盛拖着病體親自來請辛刑書,他的五兒子錯手把二哥刺成了重傷,血流不止。
被傷者性命危在旦夕,傷人者還在振振有詞,等韶南跟着父親匆匆趕到,就聽被控制起來的老五馮明安嘶聲喊道:“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馮明業,你敢說三哥、老七他們的死和你毫不相幹?若不是我昨晚長了個心眼,現在怕是跟三哥一樣,心口多個窟窿。還有老大,別當我不知道你在偷偷變賣家産,你們兄弟狼狽為奸,要将我們這些庶出的趕盡殺絕,好獨占馮家!”
馮盛臉色很難看,喝道:“堵上他的嘴,他娘的丢人現眼!”
衆人面面相觑,馮家老五馮明安和老三馮明謙是一個姨娘所生,都是庶出。死亡陰影化作巨大的壓力終于令得馮家諸子同室操戈,兄弟相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