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賀蘭輕輕摸他的後腦勺,低聲道:“青商酒會那天,我認識了一個人,叫做沈黎。”
林戚立即起身,皺着眉頭。賀蘭說:“他沒跟我說太多,畢竟要保護個人隐私,但看在我的身份上,說了很少的一點。”見林戚面色微緩,他心下一痛,說道:“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林戚對許多事、物品、和各種職業的人都有很嚴重的PTSD,這是很不正常的。’”
“……不正常?”林戚到底無法對沈黎說狠話,神色猶豫,低聲:“沈醫生從來沒當面對我說過這種話。”
沈黎是林戚在國外經老師介紹的知名心理醫生,林戚求學途中順便接受他的治療。他對林戚抱有很大的同情心,并不收取診療費,只說希望把他的案例當作研究參考資料,當然絕對不會透露最初咨詢者的任何信息。林戚當時正勤工儉學,金錢方面很緊張,便一口答應。
賀蘭得了這一句話,原本十分疑惑,現在還有什麽不懂,一味地只心疼,輕聲道:“我說這件事,是想讓你知道,我很早就有這樣的意識,即你的過去也許曾經發生過一些事情。不是林安谧發給我視頻,我突然知道的,我不會震驚,你知道嗎?”
“……”林戚被他拿着肩膀,竟有些不知所措,仰頭看着他。
“我早就預先心疼過一回。”賀蘭的眸中真有痛色,聲音漸弱,“但你這些事情……怎麽會這樣讓人難受。”
“你當時為什麽不跟我說啊?”他低頭下去,蹭着林戚的肩頸,林戚還未悲傷如此,便偏頭跟他靠在一起,覺得他們像湊在窩裏,互相舔舐療愈傷口的獸。
其實說不說不能改變什麽,何況林戚是自尊心那麽強的人,就算這件事已經過去九年之久,要他再說一遍都如要他命。賀蘭也只是那樣說說,發洩自己當時未能察覺的憤懑。
林戚卻忽然覺得很開闊,道:“也好。”賀蘭疑惑不解地“嗯”了一句,他擡手反勾住賀蘭的腰部,說道:“我淌過去這條髒河水,不是就又遇到你了嗎。”
“這他媽可算是我一輩子裏唯一的恩賜了。”
那之後林戚再也沒收到林家發來的任何消息,他問賀蘭,得到他理所應當的回答:“被告大約正焦頭爛額,奔走相告,請求律師辯護。”
林戚彼時抓着賀蘭辦公室的一盆仙客來的花瓣,把好端端盛開的花捏的垂頭喪氣。他意外又不意外,五味雜陳道:“啊,你告他們了?”
“是啊。”賀蘭本來正在處理文件,簽名的字寫到一半又停下,起身去給林戚倒熱水。林戚捧着他的杯子垂眸喝水時,他眸色幽暗,沉聲說:“不過整個青州律師界,怕是沒人肯接這個案。”
林戚的指尖被水杯燙紅,他攤開手看了看,沒說話,身側賀蘭便道:“我知道你顧忌他們與你的親屬關系,你于心不忍,所以這麽久只是一味隐忍退讓。但我可大度不起來。”
那是林戚這麽多年不願宣之于口的痛苦來源,那些人令他從少年到青年都無法釋懷。甚至總是滿頭冷汗,頻頻夜醒,一夕不得好眠。
“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林戚好似剛剛回神,側頭無言地瞅了賀蘭一眼,這人還憂國憂民地皺着眉,他伸手粗暴地撫平那道丘壑,道:“我不是于心不忍,是‘不打無準備之仗’。我曾經咨詢過專業律師,起訴他們,敗訴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我不做無用功,因為我讨厭讓自己失望。”
“我一直在給他們彙款,是為了要達到勒索敲詐的底線,争取一次性給林一帆林安谧買個終身包吃住豪華套房。誰知道還沒到十萬呢,有人就見不得我好,按捺不住作妖的心了。”林戚冷冷地說着,他本想繼續說下去,但想起什麽,又忽然閉嘴。
賀蘭像會讀心術,一針見血道:“你還在想我當時看的是什麽視頻?”
“……”林戚像被這句問話開啓了什麽開關,整個人一瞬間就變得極為緊繃,十指擡放在膝頭,不安地互相絞着,坐姿也從方才的舒緩靠坐變成正襟危坐。賀蘭又心疼又好笑,拉了拉他的手腕,說:“我沒看。”林戚立刻扭頭,眸中轉出猶疑的光,賀蘭伸手保證道:“真的沒看。”
賀蘭明煦乃“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這一類人,從小到大信奉誠實守信的道理,倒還不至于因為這個背棄道德來诓騙他。
林戚便問:“為什麽不看,我以為你很好奇。”
“因為我知道你不舍得讓我看。”放在茶幾魚缸上的杯中水已經冷去,賀蘭伸手推開,露出下方曳尾吐泡的紅白錦鯉。
所以說,說話的藝術确然重要,這一句話,他可以說不願意、不喜歡、不敢、不希望……可供選擇的字眼那麽多,他偏偏挑一個最含柔情與無奈的“不舍得”。好似林戚真的就不舍得叫他看了,再肉麻兮兮地嘆“心疼死了”一般。
“你不看我會好過很多。”林戚坐前些,跟随他的視線,一并看着魚缸裏四處游移的錦鯉。心想,有時他很感謝賀蘭的細心照顧,大到無視林安谧的郵件,小到辦公室都要映襯自己年少的喜好,放一個養着錦鯉的茶幾魚缸。
林戚說:“畢竟誰不想自己在男朋友面前是完美無缺的?你看,活潑開朗的要裝作恬靜溫柔,粗心大意的要裝作體貼入微,小肚雞腸的要裝作寬容大度。渾身塵埃的……自然就想裝得幹幹淨淨。”
賀蘭在他話語裏轉過頭,林戚怕他目光,快一步地胡亂搶話道:“所以我情有可原,我罪不至死。”
“你哪裏來的罪呢?”賀蘭簡直要被他攬責的氣場折服,又說:“就是塵埃又從哪裏來?”林戚沉默不語,他忍不住去攥他手腕,那手不出所料地緊緊握着。林戚握拳不似常人,他是用五指紮進掌心,這種姿勢難受又別扭,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接受所謂“矯正治療”時又一種帶到現在的壞習慣。積習難改,但賀蘭會不厭其煩地陪他改。
“情有所原确實情有所原,但誰也沒資格給你判死刑。林戚,天底下還沒有哪個無辜受害者是硬要說自己有罪的,你沒有錯,更不髒,你在哪裏都是幹幹淨淨的。”賀蘭慢慢撫過他布滿月牙型紅痕的掌心,字句堅定。
林戚覺得自己出生就為了等他這一句話似的,心在胸腔裏跳動着,鮮活又滾燙。
賀蘭又輕聲道:“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去替你受了那些‘治療’,要說有病,病毒也在我這。我作的孽,憑什麽讓你遭罪。”
“……”林戚輕輕一笑:“你瘋了不成?是我先追的你,這都忘了。”
他卻說:“沒有忘,我最近在後悔這件事。”
林戚便沒有話答。賀蘭傾身擁住噎住的人,他總在想,要是十九歲的時候他及時發現不對勁,即使他力量低微,無能為力,不能解救林戚,但多少給他一點安慰,也比他孤身闖深淵要好一些吧。
所以他總覺得自己欠林戚千千萬萬個擁抱。
林戚搭着他的肩膀,問道:“你現在還委屈巴巴嗎?”
他語氣裏有些善意之外的調侃,賀蘭對自己曾經的“委屈”早就悔之晚矣,被林戚一語擊中要害,溫情與憐惜齊齊收起,垂頭看着重新張牙舞爪起來的林戚。
一看便發現他注視自己的雙眸,如此純澈透亮,似一波偏僻角落處的幽深碧潭,被慈悲的陽光忽然眷顧,于是漣漪雖緩,脈脈柔波,卻依舊悠悠蕩開。
直到這時候,賀蘭才确信無疑,林戚是真的不想再被過去拘住靈魂――為了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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