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丙兒?”

敖丙猛地回過神,擡起頭看向對面的男人,這才發現面前的小盤小碗不知何時裝滿了肥牛肥羊蝦滑,有幾樣已經蘸好麻醬,在白瓷盤裏暈出一圈圈香氣。北辰局促得像個初次被班主任家訪的小學生,眉宇間滿是緊張,只知道不停地下菜,試圖用不停歇的動作充實這不太順利的談話。小孩兒勉強吃了幾口蝦滑,被辣椒嗆得直咳嗽,終于再無胃口,放下筷子抿了口奶茶,又被冰得皺起了眉。

哪吒從來不會給我吃辣的,也不會給我喝冰奶茶。

“北辰……叔叔,”他頓了頓,仍是沒喊出“父親”這個稱呼,“咱們先談事情好嗎?我真的吃不下。”

昊天一愣,似是沒想到敖丙這麽快就直入正題,卻也是立刻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輕咳兩聲:“丙兒,我……對不起你。”

“你小時候……我沒怎麽回來照顧過你,也沒陪過你爹爹。我這兩天整理舊物,發現我連玩具都沒怎麽給你買,好像只有幾輛小汽車和一把長命鎖。”

“我知道在你心裏,我是個抛棄妻子的男人,是個很差勁的父親。我承認自己做過很多錯事,但我從未忘記過你們。”

“十年未見的原因是,我以為你們都因車禍去世了。”

小孩兒低着頭聽他斷斷續續将那些誤會解釋開,心裏彌漫十年的霧卻并沒有煙消雲散,反而愈發濃厚,似一張大網将他死死纏住,喘不過氣。

他右手撐着下巴看向窗外,馬路對面的Maybach上靠着個紅衣少年,是哪吒。

他沒有讓哪吒跟自己一起見這個“生父”,盡管校霸多次要求,甚至捏住他的小東西逼迫他答應——可是不行,他的家事最終還是要由他自己解決。

三少爺耳朵上別着煙,見敖丙看過來挑挑眉,比了個“別害怕”的口型。

他将目光收回來,水般清澈的眸子直視昊天,聲音輕輕淡淡:

“你知道我們這十年過的是什麽日子嗎?”

“我和爹爹最開始到京城的時候,住的是地下室,整日見不到陽光,牆上都是青苔。起夜穿過兩條巷子,去公共廁所。”

“爹爹一天要打五份工,他左手沒恢複好,餐廳端盤子不要他,超市售貨員不要他,最後他只能在街邊發傳單,還會被別人罵擋路。”

“他可是個omega啊,你知道每天有多少alpha在盯着他嗎?”

“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有人在外面砸門嗎?”

“我曾經多少次期望你能忽然出現,希望你能抱抱我,希望你能帶我出去走走,希望在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得到一個便宜的氣球,這樣就沒人再說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了。”

“可是什麽都沒有,永遠只有爹爹一個人陪我……”

“你現在出現,算什麽?”

他閉上了眼,任淚水順着眼角撲簌簌滑落,彙聚在下巴處啪嗒啪嗒落下,打濕了胸口的“NeZha”刺繡。

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見昊天的動作表情,只能隐隐聽到男人沉重許多的呼吸。

“我不奢求你能夠原諒我,也不奢求你叫我一聲父親,丙兒,”昊天下唇咬得發白,聲音裏滿是悔恨痛苦,“只希望你能知道這一切,知道你是被愛着的……你的小玩具、長命鎖,全都在家裏,保存得很好……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可是,”他擡起頭勉強對敖丙笑了一下,這一個小動作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父親一直愛你。”

心頭那塊大石忽地掀開,濃霧被風輕飄飄吹散了些,這一句“父親一直愛你”像是一張大手,将心裏那怯懦敏感的小人兒輕輕捧進掌心,揮散萦繞在心頭十年的冷風冷雨。

我是一直被愛着的?

就算……就算在以前,我也是被愛着的嗎?

所有話都哽在喉頭,敖丙于淚眼迷離間望向對面的男人,卻看到了另一個身影。

哪吒不知何時進了餐廳,趁人不備一個反手摔,将人摔到了地上!

“哪、哪吒!你先別……”

他慌忙站起身,卻被另一只手拉住了胳膊,金吒揉揉他的發頂:“我們有些事情和昊先生說,李叔先送你回家。”

門口的木吒默默拉起警戒線,沖他們眨了眨眼。

“都站好了!懶懶散散,像什麽樣!”

李靖雙手背後,緊皺眉頭看着他的三個闖禍兒子。

哪吒右手揣兜不屑歪頭,木吒雙手抱臂白眼上天,只有金吒裝出一副“尊聽父親教導”的大哥模樣,可心裏卻不知把某人罵幾十遍。

“把你們的事跡,一個一個給我列出來。”

“反手摔把他摔到了地上。”這是哪吒。

“打了他右顴骨一拳。”這是木吒。

“往咖啡裏放了些酚酞片。”這是笑眯眯的金吒。

兩個弟弟立馬對一旁的大哥投去了崇拜的目光——這才叫殺人于無形,佩服佩服。

“胡鬧!”李市長怒道,“別人的家事你們怎可如此攪和!”

“我家小孩兒都被弄哭了,我為什麽不能打他?”哪吒一提這事兒就火大,反嘴和父親犟起來,“什麽家事不家事,我是他丈夫,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木吒立刻火上澆油:“父親您不是總教育我們要尊重omega、保護omega麽?那怎麽一到這種事情上,您反倒向着那個渣A說話了?我的小弟妹可不能白白受這麽多年苦。說白了,這一切都是他沒有好好陪在敖先生身邊造成的,若是他當初能多陪陪家人,那毒販或許根本不會盯上敖先生。”

金吒仍是那副萬事無關的公式化笑容:“我沒什麽好說的。”就是看他不順眼而已。

李靖疲憊地揉揉眉心,感覺自己的頭皮被這三兄弟氣得蹿起陣陣涼意:

“你們啊,太浮躁了。”

“昊天其實和社會上許多alpha一樣,結婚前對妻子百依百順,結婚後就變了個模樣,一心只想着賺錢,忘了結婚的初心是給自己的omega和孩子一個溫暖的家。”

“他确實做得不對,可你們這樣做只會把他推得更遠。”

“哪吒,你是愛敖丙的,他缺的是什麽你該很清楚。他缺父愛,缺完整的家庭,這些咱們是可以給,但再怎麽補償也比不過原生家庭。昊天曾經不是個好父親,但不影響他未來成為一個好父親。”

“咱們家的小夫人不能被別人欺負,可我們也只能保證明面上沒有人敢說他一句壞話,背地裏還是會有人議論他殘缺的家庭。”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雙親,渴望未來他出嫁後有人來陪伴自己的爹爹,你沒發現他上次來咱們家的時候,一直在偷偷盯着我和你母親看麽?”

“我不強迫你非要叫他岳父,這是你的選擇,任何人無權幹涉。我只是在教你如何愛自己的omega。”李靖臉色緩和了些許,走上前拍拍小兒子的肩膀,“希望你們結婚的時候,敖先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我們身邊。”

李靖定下的家規十分嚴格,弟弟犯錯哥哥要一起受罰,所以哪吒犯了錯可以去夜會敖丙,兩個哥哥卻要在小黑屋裏罰跪。

“父親這次居然這麽平靜?”木吒跪得無聊,怼怼身旁的大哥找話,“他上次聽說小弟妹家裏事兒的時候不是差點要沖出去殺了那渣A麽。”

金吒拍拍衣服下擺被父親踹出來的腳印,悄悄将重心從麻木的左腿移到右腿上,“平靜什麽,那是因為他發洩完了。他下午比媽媽還憤慨,你沒發現牆上那把左輪手槍位置變了嗎。”他伸長脖子看了看外面,發現書房仍安靜一片,迅速把雙腿解放出來,捶着酸痛的小腿靠在牆上嘆了口氣,“他還往小弟妹身邊安插了十個保镖呢,據說昨天就發現有一夥兒人在暗中盯着敖丙,被他們消滅了。”

“啊?那是老爹給安排的?!”木吒被踩了尾巴似的蹿起來,“我說我給小弟妹安排的保镖怎麽傷成那個狗樣!”

哪吒大老遠就看見小孩兒站在樹下等他,身上仍是殷夫人送的那件衛衣,“NeZha”幾個字母在月光照耀下熠耀。

“又穿這麽少!”他佯裝惱怒,敞開外套把小孩兒裹進懷裏,伸出手罩住那兩只小耳朵,一點點搓得熱乎乎,“誠心讓我心疼是不是?”

敖丙被揉得舒服,鼻間滿是alpha身上的氣息,被哪吒信息素包裹的感覺安心極了,小糖糕最近被他寵得快要一步登天,行為萬分大膽,奶貓亮出爪子似的要在人頭上打滾絮窩,擡頭嗚嚕嗚嚕蹭他下巴,小手主動環住哪吒的脖子,哼哼唧唧說要親。

校霸低笑一聲,順了他的意吻住微微張開的雙唇,卻不似平常那般俯下身,兀自直着身子,看小家夥貓兒般踮起腳去夠,在那雙眼露出微嗔之意時摟住他的腰迅速調換二人位置,将人壓在樹幹上黏糊糊親吻。

“嗚……”小孩兒被親得雙眼水霧迷離,他接吻經驗為零,連換氣都不會,沒幾下就把自己憋得鼻頭紅紅。哪吒早已在他迷瞪之時将人摟進懷裏坐大腿,腦門兒頂腦門兒看那雙甜絲絲的眼,不知為何鬧了小情緒,放過微腫的雙唇,轉而狠狠在那肉鼓鼓的臉蛋上咬了一口。

敖丙被他咬得可憐巴巴吸鼻子,看到那赤金瞳仁裏橫七豎八寫着“我有小情緒了快來哄我”又忍不住要笑,伸手揉亂了校霸一頭反重力毛:“怎麽了呀,小煩人精?”

煩人精把腦袋埋進他脖頸間,大狗狗似的聞聞嗅嗅,哼出一句我不喜歡那個渣A。

似是怕他沒聽見,又大聲重複了一遍:“我不喜歡那個渣A!他對你不好!”

說完又洩了氣,緊了緊扣在小孩兒腰間的手,嘟囔道就算你喜歡,我也不叫他岳父。

敖丙毫不掙紮地偎進他懷裏,耳朵貼在那火熱的胸膛上,被一聲聲有力的心跳震得胸口發熱發疼。他伸出手去摸哪吒腕上的金圈,指甲在上面複雜的紋路上輕摳,操着把含了水的嗓子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但大概是……喜歡的。

“只是一想到以後冬天回到家,爹爹圍着圍裙煲好喝熱騰的魚湯,看到我回來叫我快去洗手,一會兒要吃飯啦;沙發上看報紙的父親站起來揉揉我的腦袋,接下我的書包,遞給我一口熱水,讓我先暖暖肚子。”

“三個人在小餐桌上吃飯,燈光是暖黃色的,父親會問我今天學習怎麽樣,你有沒有欺負我;爹爹會把魚肉裏的刺挑幹淨放進我碗裏,蹙眉說你問這麽多幹嘛,他早長大了。”

“也許晚上我寫作業的時候,他們會偷偷在沙發上接個吻,或者下樓牽着手散散步,然後找個長椅坐下來,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他鼻子有些酸澀,忍不住更往alpha懷裏縮了縮:“一想到這些,就好溫暖啊。”

“哪吒,我好想要個完整的家。”小孩兒呢喃着,拉過哪吒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而且……他讓我知道,我真的是一直被愛着。”

二人一時無言。

良久,敖丙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嘆息。

校霸把他囫囵個兒地抱起來揉肚皮,一下下吻小孩兒肉肉的臉蛋,親得敖丙撲棱着手掙紮,又抓住那只小爪子放到嘴邊,一根根親吻過去:

“改口茶潑他臉上行不行?”

高中生的快樂總是簡單的,比如和喜歡的人無意間目光相撞,比如趁老師背過身去時偷塞進嘴的一片樂事,再比如——

一場雪。

“丫頭接着——!”

哪吒正給小孩兒圍圍巾,右臉頰就挨了一下子。

那混蛋叫的還是他不堪入耳的小名兒。

校霸頓時心頭火起,強忍下沖到嘴邊的粗口,刮刮他的小鼻頭:“等我一下。”

敖丙半張小臉埋在羊絨圍巾裏,聽到這話點點頭,厚厚的布料下傳出一聲黏黏軟軟的“嗯”。

哪吒寵溺地低頭嘬了口露出的小臉蛋,扭臉龇出一口尖牙,俯身抄起一捧晶瑩使力一捏,雙眼微眯,對準哈哈大笑的猴子狠狠砸去。

正中天靈。

“敢打你孫爺爺!……诶我去!”話未說完後頸便是一涼,哪吒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身後,扯住人領子往裏塞了一大捧雪,嗤一聲看他在雪地裏嗷嗷亂叫着蹦跶。

“我靠你真他娘狠!凍死爺爺了……敖丙!敖丙你管管他!”孫猴子胡亂抖着衣服請求外援,遠遠瞅見二樓辦公室映出個帶笑的人影,跟遭了雷劈似的立正站好,任雪水嘩嘩下流沁進衣服,揮着胳膊大喊江老師!我給您帶雪球回去啊——!

然後在雪地裏沖那扇窗戶笑成傻子。

“沒出息。”三少爺拍拍手上的雪,攬住小孩兒的腰往操場上走,“不理他了,咱們堆雪人去。”

敖丙早就被這幕天席地的銀白弄得心癢癢,聽他這麽一說更是激動,一雙笑眼汪出甜水,趁着四下無人“啾”在哪吒臉上親了一口:

“喜歡你。”

敖丙只在很小的時候堆過雪人,那時候他住得還是瓦片房,雪下的很厚,他那雙小靴子踩進去要沒過腳踝,費好大勁兒才能拔出來。他一個人在雪地裏泡了一天,給爹爹堆了個好大的雪人,一雙小手凍得通紅,最後起了凍瘡,把敖廣心疼得掉眼淚。

“诶,別直接摸。”哪吒抓住小孩兒的手,從兜裏摸出雙手套給他戴好,“涼着呢,凍壞了怎麽辦?”

那手套是羊毛的,白色針腳整整齊齊,掌心處縫着熟悉的字母,一看便知是誰的作品。

小omega玩雪經驗不足,只能站在旁邊幫幫小忙,往那大雪球上撲撲雪,或者在哪吒撒嬌耍賴“我好冷要餅餅親親才能好”的時候紅着臉親那兩片薄唇,alpha便會立刻幹勁十足,三兩下堆出個大雪人。

他站在一旁看自己的男朋友——不,丈夫在雪中翻找小石子為雪人做嘴巴,餘光忽地瞥見不遠處看臺上站着個男人。

是昊天。

他約莫在那裏站了好久,眉目間都落了點晶瑩,耳朵凍得通紅。似是沒料到敖丙會突然扭頭,男人有些尴尬,手局促地從兜裏拿出又揣回,最後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抽出來,沖他擺了擺。

“看什麽呢?”哪吒忽然從身後擁住他,少年的胳膊摟住他的腰,然後順着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站臺上的人。敖丙感到那雙胳膊僵了一下,alpha的語氣顯然被壓制了許多,但仍像是從牙縫裏惡狠狠擠出來的:

“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北辰不知道那壞A對自己的寶貝兒子說了什麽,只看到敖丙回過頭頗為眷戀地親了口他的下巴,揉揉正死死瞪着自己的那雙紅眸,然後向這邊走了過來。

他在漫天晶瑩中徐行,紅色羊絨圍巾被風吹開,肉鼓鼓的小臉蛋很快凍得發粉。

昊天身子有些發抖,巨大不可相信的喜悅将他頭腦沖得發暈,他幹脆直接翻過欄杆躍下兩米高的站臺,躬身落地順勢翻滾,胡亂擦了擦滿身雪水,逆光看向跑過來的少年。

“父親。”

那是他渴求了十年的聲音。

———TBC.

天帝:老婆兒子熱炕頭。

哪吒:小爺婚禮潑死你。

P.S.改口茶,是婚禮的時候新人對對方父母敬的茶,喝完就可以叫爹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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