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死生之地(二)
我跪在天遙的床前,像是入定了一般,眼裏再流不出更多的淚水,只是那麽傻傻的跪在那裏,不準任何人碰他分毫。
我想,即便他活着時我們沒能在一起,可是我們是彼此喜歡的。既然有這麽一層關系在,如今他去了,我經歷的自是喪夫之痛。
以前戲文裏演過好些個貞潔的烈女,她們為了死去的丈夫寧願守一世的寡。我自問我們的感情不比她們淺。所以,在亡夫這件事上,我也決不能輸給她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殉情這一條路可以選了。
在我默默的下定決心的時候,師父不知道從哪裏趕了回來。我這裏死了夫君,他可倒好,作為我的師父,竟然能跑出去一夜未歸。
“怎麽樣了?”師父氣喘籲籲的問。
師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的方向,語氣輕輕的生怕驚動了我。“已然去了。”
“還是來晚了一步,還是來晚了一步......”師父心痛的喃喃自語。
“人死不能複生,伯生賢弟節哀吧。”不知是誰說了這樣一句話,說完走到天遙的床榻前想要查看。
“誰讓你動他的?”我一個激靈站起來,指着他大聲呵斥。
他卻理都不理我一下,伸手碰了碰天遙。我急了,走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以最駭人的态度怒視着他。“你給我住手!不許碰他!”
他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子,擡眼笑眯眯的看向我。“我若不碰他,怎知他還活着。”
“還活着你也不能碰他,還活......着......?”我生生将後一句話從肯定句變成了疑問句。我沒聽錯吧?不敢置信的再次确認:“你是說......他還活着?”
衆人皆圍了過來,也都驚奇的看着這個老者。
就在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的時候,剛剛還一動不動死了過去的天遙竟“咳、咳”的咳出聲來。再一看,他嘴角竟咳出血來。
我激動的要上前去,卻被老者一把拉住。“你要是再把他動沒氣兒了,我可就真救不了了。”
“怎麽可能?”師兄皺着眉,簡直不能相信。“我們剛剛明明确認過了,他确是沒了氣息,如死了一般,怎的現在又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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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老者笑道:“我剛剛探過他的脈息,雖然微弱不易察覺,但他終歸是還沒死透。”這老頭說話我怎麽這麽不愛聽,什麽叫還沒死透?“我猜測,大約是因為你們的搖晃壓住了他的氣息,才會讓你們以為他死了。”
搖晃?我一下子驚醒,不就是他滲血的時候我因為緊張搖他那幾下嗎?竟差點害了他。
“即然如此,百草兄可有辦法醫治他?”師父臉上略有喜色。
百草兄?好耳熟的名字,百草,百草?廖百草!藥聖!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全然不顧禮數,“您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藥聖廖百草?”
這藥聖顯然是被我這一舉動吓到了。
師父将我拉到身後,尴尬的笑笑,想是我剛才的舉動忒給他丢臉。“百草兄別見怪,我這個徒兒不懂事。”
“哈哈哈,無妨的,你這女徒兒是在哪裏撿來的,倒是長得很像一個人。”
這不廢話嗎?我長得不像人像什麽?
“呵呵,”師父幹笑兩聲“不是撿來的,是光明正大收的。百草兄,你還是先救一救他吧,怕再晚就來不及了。”
藥聖又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天遙,眼中突然放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看上天遙了呢。“呦,這個年輕人我記得。”
“您認識他?”我孤疑的問:“您剛剛看了那麽多眼都沒認出來,怎的現下一下子就認得了?”
“不認識,只是昨日他受傷昏死過去的時候,我剛好在附近,還有個女子抱着他。哦!對,仿佛就是你!”他看着我激動的差點蹦起來,“當時的畫面別提有多凄美了,我一時興起,還彈了一首《桃花祭》,哈哈哈,太好了,原來他還沒死啊。”
感情這應景的曲子是他彈的。
“你當時在怎麽不早點出現?都說醫者仁心,有人受傷你不出來醫治,反倒彈起了曲子?當真是負了您藥聖的名號,應該叫琴聖才對!”我氣得都要跳腳了,要是他當時就來救天遙,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耽誤這許多的功夫。
“阿音,不得無禮!”師父厲聲呵斥。
“你哭得那樣傷心,我以為他當真死了。那我出去豈不真負了我藥聖的名號?”他倒有理了。
“你們都先出去,讓百草兄給天遙治傷。”
“我要守着他。”我才不要天遙離開我視線半分,這樣不靠譜的所謂的藥聖,當真能救天遙嗎?
“你在這裏哭哭啼啼的,多影響我治病的心情。”他皺着眉不滿道:“小姑娘,若想救他,就聽我的話,先出去吧”。
我斜眼看着他,言語裏全是不信任“你當真能醫好他?”
“這個不當真!”他趕緊擺手。“如此重傷,老朽只能是盡力而為,能不能救還要看他的造化。”
這話跟沒說一樣。
等待的時刻總是愈加漫長,我在門外整整守了一日,師兄和映芳作陪,想來他們是擔心我一個激動就沖進去。
我突然想起半年前,我被珍妃打成重傷,那樣日日夜夜的昏迷,等待我醒來的人定是像我如今這般的心急吧。記得那時婉情告訴我,天遙第一個沖過去救下了我,抱着我離開是非之地。那時他說他要帶我離開皇宮,可是我醒來後他便再沒說過這樣的話。昏睡時我常常夢魇,是他耐心的安撫我,不厭其煩的講着不要害怕。他救過我那麽多次,如今終于輪到我大顯身手了,我卻沒能保護好他。
淚水不知不覺又流了下來。我可以忍受他疏遠我,可以忍受他對我無動于衷,卻絕不能忍受這個世上沒有他。若是沒有了他,我的人生當真就如一場大夢,夢醒後空悠悠,了無生趣。
師兄走過來,替我擦拭眼淚,我定定的望着他,嘴角哭的有些抽搐。
他向來是不擅言語的,見我如此,破天荒的打開了話匣子。“我知你心中難過,你對他用情至深,可又怎知若是他見你如此傷心,不會比你傷心更甚呢?”
師兄直起身坐在旁邊的石凳上,順手斟了一杯茶,默默推至映芳面前,又斟了一杯,放在我面前。月光靜靜灑下,鋪在院中似有微涼。
“你們本是最在乎彼此的人,當初你受傷昏迷,他守着你,不眠不休。如今他命懸一線,你念着他,不離不棄,這份感情當真是感天動地。我不求你能放寬心,只求你為了他着想,不要如此折磨自己。你要相信藥聖的醫術,他定會救活他的,你要打起精神等待着他醒來不是嗎?”
我擡頭望着他,這樣的月光襯得他更加冷峻。
“是啊,”映芳握住我的手。“你總說你單相思,如今既已知道他的心思了,該更有期盼才對啊。”
誰知我聽到這些哭的更甚,師兄沒了主意:“怎麽越勸越哭的厲害了呢?”
我扯着袖子,捂着臉,哭的一抽一抽的:“師兄......嗚嗚......這是你有生以來......嗚嗚嗚......說過的......最多的一次話吧?你為着天遙能有......能有如此的進步,我太感動了......嗚嗚嗚嗚......”
師兄擡起要給我擦眼淚的手,瞬時愣在當場。
月上中天的時候,我開始有些着急了,心裏像有一萬只鼓在敲一樣。即便是聽說過藥聖是如何如何的傳奇,可是師父那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辦法淡定。每一次開門,我都像是經歷一次從高空到低谷的重摔,而且還是粉身碎骨的那種。這真的是在治傷嗎,怎麽看着像難産一樣?
門“吱”的一聲又打開了,三人齊齊看去。師父自屋內走出,這一次手上倒什麽都沒有,他擡頭看了看天色,背着手慢慢踱了過來。
我像是長在了石凳上,動也不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了。
“師父,怎麽樣了?”師兄開口問道。
師父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攢出一個笑容:“這小子命還真大,那一劍竟然劍走偏鋒,巧妙的避開了心髒部位,雖然是貫穿身體,所幸百草兄醫術高超,想來是有救的。”
聽到這裏我心裏的大石頭才落下,幸好,幸好。
“只是他傷的這樣重,估計蘇醒的日子要格外長些,身邊也要時刻留人照看。”
“我願意守着。”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只要他能活過來,我做什麽都願意。
“藥聖先生怎麽還不出來?”映芳好奇的問。
“哦,他還在處理傷口,派我出來通知你們,省得大家擔心。”師父看了看我,皺起了眉“怎麽哭成這樣?也太丢我的臉了。”卻又突然像發現了寶貝一般,笑道:“不過,你還是很有眼光的。”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這小子一看就是久經沙場,底子格外好,若是換了旁人,怕是真的命喪黃泉了。這可比京中那幾個皇家子弟強多了。”
我勉強扯了個笑,原來是看上天遙的好身板了,還要收人家為徒是怎麽着?
天遙的蘇醒時間很漫長,而且不停的高燒。起初藥聖說是正常反應,可是天遙的反應卻超出了正常的範圍。整整三天高燒不退,一碗一碗的藥灌下去卻都不起作用。又是擦藥酒,又是蓋厚被,折騰下來還是沒什麽起色。
藥聖看着床上一動不動的天遙,第一次對自己的醫術犯起疑來。“若是三天後還是這樣,怕是情況就不妙了。”見我又要哭出來,他反倒更心煩了。“早知道就不接這燙手的活兒了,這要是真救不活,我這起死回生的招牌鐵定叫人給砸了。要是再被我的徒兒知道了,那真真是太丢臉了。”說完急急地又去熬藥了。
我扶着額,氣的差點背過氣去。只是藥聖說的這般嚴重,吓得我又抱來幾床被子,将天遙裹得像個粽子似的。我就這樣抱着裹得厚厚棉被的他,整夜整夜的不眠不休。
我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講着我們相遇後的每一個場景。淚水打濕了棉被,不經意摸了摸他的臉,一下子驚到了,滾燙的臉上有什麽涼涼的,仔細一看,果真是他的眼淚。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停的問:“天遙,天遙你是不是醒了?你為什麽哭?是不是能聽見我說的話?”
可他始終只流下眼淚而已。
我用下颚抵着他的頭,“天遙,藥聖老先生說,若是明日你還不退燒,怕是就不好了,你不會那麽狠心的對吧?一定會好起來的,不會丢下我不管的對吧?若是你真的有什麽不測,我便随了你去了可好?”
而回答我的卻始終是這寂靜無聲的慢慢長夜和窗外永遠落不盡的桃花。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我趴在床邊睡得很是累,床沿格的我胳膊生疼。有一雙手輕輕的撫着我的頭,我不耐煩的将他打落。心想着誰起的這樣早,不知道我才剛剛睡着嗎?細辨不對,這手上怎麽這麽重的藥酒味?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猛一擡頭,正碰上天遙含笑的眼睛。原本甚是溫柔的笑容,卻多了許多疲憊。
“天遙!你醒了?你真的醒了?”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因着手腳都麻了,我又起的格外猛了些,沒站穩竟又坐了下來,誰知連坐都沒坐好,将矮凳碰倒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後,我坐在那裏,覺得着實有些丢臉。
天遙見我如此,生生的将溫柔轉為苦笑。
許是動靜太大驚動了外面的人,大家紛紛跑了進來。
“他醒了嗎?”師父高興的眼裏差點蹦出淚來,卻在看到我時愣住了。“你坐在地上做什麽?”
還沒等我回答,藥聖先生已經一步搶過來,笑眯眯的看着我道:“即便我救了你的心上人,也不必行此大禮,這讓我受之有愧啊。”說着還捋了捋他的胡子。
這真的是受之有愧才應該有的表情嗎?不過看在他真的救了天遙的份上,我便不與他計較了。
我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來到天遙近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天遙,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疼?”
“還好,”他聲音有些沙啞,想來是這幾日的藥湯灌得太多了。“只是動不了。”
“你傷的很嚴重,暫時還是不要亂動的好。”藥聖趕緊制止他,接着查看起天遙的傷勢。“你可是我從醫以來治過的最棘手的病人,算是我事業的巅峰之作,連伯生賢弟當年所受之傷都不如你,可得好好養着,別砸了老朽的招牌。”
“是您救了我嗎?”天遙說話明顯氣力不足。
“不然誰還會有這麽高的醫術?”他倒是不謙虛。
“多謝老先生了。”天遙甚是感激的要舉手抱拳,卻被藥聖一把按住。
“告訴你別動,要是真想謝我,就給我好好的養着。”
天遙被他強硬的語氣吓到,試探性的問:“那我能不能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啊?要是跪謝我的話,等你完全好了再說吧。”
“那個......我有些口渴了,能不能喝點水?”
“早說啊!”藥聖不耐煩的回身:“丫頭!”
聽他叫我,我趕緊應着:“啊?”
“要喝水聽不見啊?”他訓斥道。
我麻利的轉身要倒水,卻突然感覺他對我說話的語氣似乎不太對勁,哪兒不對勁呢?我邊倒水邊想,訓斥我,訓斥我?
“嘿?”我倒完水立時轉身:“您對我說話能不能客氣點兒,人與人溝通要心平氣和才對啊。”
“我要是對你不客氣這水你就不倒了嗎?”他好笑的看着我。“反正渴的人又不是我。”
“......”我當真是啞口無言。
離別的這些日子裏,我很是懷念宮中的朋友,閑下來的時候天遙就會給我講講。其實我一直很是疑惑,為何天遙在京中好好的,會無緣無故的跑到蜀中來。若說他是來尋我那便是有些瞎扯了,我走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裏,他如何尋得來?
天遙如今動不了,我陪他聊天的時候,也會有意無意的套一些他的話。得知在我走後的這些日子,宮中發生了很多變故。
璟天一直對當初太子一黨在嶺南大旱之時中飽私囊一事而耿耿于懷,到處查找證據。太子和璟钰意識到了他的威脅,于是處處打壓。天遙作為璟天的得力幹将,首當其沖遭到陷害。璟钰一道奏章遞于朝堂,狀告天遙私交朝中大臣,意圖不軌。
朝堂之上,璟钰振振有詞,有理有據,甚至将何時何地與何人相見說了什麽都分毫不落。皇上本想細查,卻不想被舉報的一名大臣竟主動招認,編了一堆有的沒的證詞,說什麽,“寧将軍與微臣見面,意在說服微臣支持三皇子以威脅太子殿下地位,微臣斷然拒絕,對皇上絕無二心。”
此話一出,朝堂震蕩,矛頭直指璟天等人。皇上震怒,差一點廢了璟天在朝中的職務。情急之下,天遙挺身而出,承認一切行動皆為天遙個人行為,與璟天及他人無關。因這件事也确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璟天授意天遙這樣做,便只牽連了天遙一人。
皇上念在昔日天遙屢立戰功,又礙于他父親的面子,決定貶黜天遙。璟天适時站出,建議皇上将天遙貶到蜀中做個閑職,以靜思己過。璟钰本欲阻止,因蜀中乃是他的封地,嶺南又歸屬于蜀中統轄。這裏的大小官員,甚至一草一木都跟他脫不了關系。然而皇上卻痛快的下了聖旨,璟钰連駁回的機會都沒有。
整個場面我雖未曾見,聽了天遙的敘述卻也能感覺到這其中的明争暗鬥,爾虞我詐。我當真沒有想到,他們的關系終究還是朝着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了。皇子之争歷來都有,但如今發生在自己的身邊,才知道這其中每一個細節夾雜了多少血雨腥風。
天遙因何受傷,他雖不說,我卻也猜到了八分。想來天遙并不是單單只為了一個閑職來蜀中思過,不過是璟天的一招釜底抽薪,想在蜀中找到太子和璟钰的罪證。然而璟钰畢竟不是省油的燈,天遙如今招來殺身之禍怕是璟钰所為了。
待到天遙安睡,我心事重重的走出來,放眼遠方,天空湛藍,幹淨的不真實。
記得那時天遙倒在我面前時,我恨透了那些害他的人,甚至還暗自發誓要為他報仇。可是如今害他的人竟是璟钰,我要如何怪罪與他,要如何找他尋仇?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
再次回想起璟天,那日他同我讨論朝堂之事,我問他不是從來不在乎皇位嗎?他含糊的态度讓我異常莫名,看如今的形勢大概都明朗了。
想着我們初相識,在那個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身邊站着這世間最俊傑的的三個男人,天遙、西風、璟钰。只是才三年之間,時移世易,風雲變幻,早不見了年少時那份美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