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誰的錯
她閉上眼睛。
爺們兒的顏面多麽重要啊,尤其是穆皖南這樣驕傲自矜的人,這時肯定是氣急了,她隔着不到一掌的距離,能感覺到他呼吸的急促和熱力,那是他體內怒火燃燒的溫度吧?
他或許會給她一耳光,或者像以前那樣掐住她的頸,用一種同歸于盡的方式,讓她陪他一起疼。
可這回她猜錯了,他沒有發作,反倒是漸漸冷靜下來,用她最熟悉的漠然睥睨着她,“你以為你能幫到他們是嗎?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正經八百兒地站在道德制高點了是嗎?還是你想用這種方式引起我的注意?不錯啊,我确實覺得你這個樣子,比以前有味道多了!”
他放開她的胳膊,有點輕佻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她重重地擋開他的手,“穆皖南,別太瞧得起自個兒了,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成的。”
他點頭,終于松手放開她,一步步退後,指了指她,“你在這兒等着,等我找到老二他們,再回來跟你好好算這筆賬。”
穆晉北他們不會待在北京城,只要他們想走,總有辦法能查到的。
樂言疲累地坐回椅子上,她已經盡了力,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祈禱他們不要被穆皖南截住。
然而上帝導演人生的聚散離合,總喜歡用誰也猜不到的劇本。
穆皖南和戴國芳親自到機場将穆晉北和沈念眉堵個正着,沖突是難免的,只是沒人料到穆晉北挨了母親氣急敗壞的一耳光之後,當即暈倒在地,被緊急送往醫院。
樂言趕到醫院的時候,長而空的病房走廊裏只有穆皖南一個人坐在那裏。
天氣已經很有點涼了,他卻把西服脫下來扔在一邊,只穿了淺色條紋的襯衫,深佝着背脊,看不到臉上的表情,只是那樣的姿态就仿佛身體裏有難以忍受的疼痛。
她朝他緩步走過去,高跟鞋篤篤敲打着水磨石的地面,她聽起來都覺得有點陌生,有點寂寥,他卻知道是她來了,慢慢地擡起頭來,深深看了她一眼。
“晉北怎麽樣了,醫生怎麽說?”
他看了看對面的病房,樂言順着他的目光看進去,虛掩着的門縫裏,能看到穆晉北躺在病床上,沈念眉正陪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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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像一場夢似的,樂言沒有經歷機場的那一幕,無法想象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是怎麽發生的。
病床上的穆晉北看起來還是跟之前一樣俊朗健談,甚至精神奕奕,怎麽就被确診為腦血管畸形的?
“會不會是醫生弄錯了,要不要……換家醫院再試試看?”她也知道這樣自欺欺人的安慰只是徒勞,這已經是全城甚至全國最好的醫院。
穆皖南半晌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腕往走廊的另一端走。
樂言有點莫名,“你帶我去哪裏?”
他一直沉默,拉着他的手并沒有像之前對她發脾氣時那樣使很大力氣,但卻握得很牢,讓她掙脫不了,仿佛要牽着她沿這長長的白色走廊永遠走下去一樣。
他帶着她下樓,樓下就是腫瘤科,迎面遇上一位男醫生,大概跟穆皖南差不多年紀,兩人像是認識的。
他看了樂言一眼,問穆皖南道:“就是她?”
“嗯。”穆皖南點頭,把她輕輕推上前,“交給你了,檢查得詳細一點。”
樂言回頭,有微微的愠怒,“你這是幹什麽?我要檢查身體我自己會預約,用不着你這樣。”
他臉上的神情是剛經歷一場戰役後的疲累,“敬之是乳腺腫瘤方面的專家,也是我的好朋友,你有什麽顧慮和疑問都可以跟他講。”
樂言心頭一震,卻沒有挪步,仍舊看着他。
“你就當……是我幫你做了預約。”他話中竟像是隐隐帶了一絲懇求,跟他們争吵時那種趾高氣昂的樣子相去甚遠。
駱敬之不愧是他的好朋友,跟他一樣的寡言少語,看着躺在檢查床上的病人,就像只是看着沒有生命的物件,目光涼薄,以至于樂言甚至都沒因為男女有別而感覺到不好意思。
除去她在法院門口摔下樓梯後的那次檢查不算,上一回她記憶清晰地撩起衣服讓醫生這樣觸摸檢查還是初遇康欣的時候了。
想起不喜歡的人,她微微有些僵硬。
“好了,你可以放松一點,不用那麽緊張。”駱敬之已經回頭開始寫診斷書,嶄新的一本病歷攤開在桌面,他一邊寫一邊道,“初步判斷是良性纖維瘤,應該跟你之前檢查的結果一致。但是你要明白,它畢竟不是維持你身體正常機能的東西,放任不理可能會引起更嚴重的後果。我的意見是盡快做手術,如果你願意的話,下周一我就可以為你安排。”
“我要先請假,而且……我也不一定在這裏做手術。”她不想承穆皖南的情。
“随便你。”駱敬之把病歷本給她,臉上倨傲的神情仿佛在說她去別的地方也不可能遇到比他更好的醫生了。
她低頭仔細看病歷上的診斷和建議,都說醫生沒成醫學家之前先成書法家,字跡難以辨認,但駱敬之的字遒勁規範,她居然看懂了。
她拿着病歷本出來,看到穆皖南就站在不遠處的露臺上,手裏攥着煙盒。
煙只剩最後兩支了,軟殼的煙盒被他揉得很皺。
他最近大概真是心煩的事太多,戒掉的煙又被撿起來,打發所有心煩意亂的時刻。
她走過去,看了看牆上的禁煙标志,“醫院裏不能吸煙的,你忍耐一下吧!”
他轉過來看她,駱敬之應該已經把基本情況跟他講了,他并沒有多問,只問一句:“什麽時候過來做手術?”
“我要安排好工作,請了假才可以做手術。”她抿了抿唇,其實心裏完全明白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我的情況跟晉北不一樣的,沒有他那麽危險和複雜,手術什麽時候做都可以,不急于這一時。”
他像沒有聽到似的,手臂杵在欄杆上,看着外頭高高低低的建築群,說:“我跟我媽一起去機場攔晉北,其實我的态度比她還強硬。後來我跟晉北吵起來,他提起康欣的事兒,問我要是當初我能走會不會帶她離開,我就慫了。我們剛剛才吵過不是嗎?你把我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的那個答案直不籠統地說出來了——她不會跟我走,她退縮了,我所謂的愛情就只值一百五十萬。然後我媽惱羞成怒,給了晉北一巴掌,一轉眼兒他就躺地上了。
“我當時心想這小子也太能裝了,這麽不耐摔打,也就從小被當作寶貝疙瘩寵壞了從沒人敢碰他一個手指頭,才養出這麽嬌氣的臭毛病。哪像我啊,爸媽的期待都放在我身上,我要是不成就,就是給弟弟妹妹們做壞榜樣,所以巴掌都是往我身上招呼,爺爺的家法在我們這一輩兒裏都只有我見過。可我沒想到是這樣的,醫生說老二腦袋裏那個畸形的血管是天生娘胎裏帶來的,活到現在才發作,是他福大命大。”
樂言聽得難過,“誰吃五谷雜糧不生病?那也不是你的錯。”
空中響過鴿哨,他仰頭看天空成片飛過的鴿群,自嘲地說:“其實我覺得就是我的錯。你不是說了嗎?我其實早就變态了,從康欣的死開始,我就不甘心,扭曲了,也見不得別人過得好。我喪失了讓自個兒和別人快樂的能力,我痛苦難受,還得拉上你、拉上思思、拉上我媽和我親弟弟……你說的沒錯,我真的就是變态。”
如果在他們的婚姻存續期間,她還一門心思愛着他的時候,他們能有這樣一番坦誠的對話,都早一點看清瑟縮在角落裏的那個懦弱的自己,他們大概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媽媽呢?”樂言輕輕吸了吸鼻子,“我聽說她也進了醫院,她還好嗎?”
“她在樓上心血管病房,她的血壓一直降不下來。”
之前他還同情樂言和她媽媽,其實沒有什麽差別,他人生中一半的時間拼命向母親證明自己,剩下的就是在和她怄氣,她血壓那麽糟糕,他也沒有真正關心過。
樂言點點頭,“有什麽是我可以做的,盡管開口。”
池睿說她非常善于安慰當事人,可在這一刻她卻覺得捉襟見肘,又或者她是特別不善于安慰穆皖南,因他從未在她跟前露出這樣的一面。
…
系統裏收到樂言提交的病假申請,池睿蹙了蹙眉頭,問道:“你怎麽了,身上哪兒不舒服啊,要請這麽久的假?”
其實也不是很久,剛好一周罷了,可他現在覺得少不了她,一天見不着人都空落落的,更別說是一星期了。
樂言有點尴尬,頓了頓才說,“我長了個纖維瘤,要做切除手術。”
池睿一下子緊張起來,站起來上上下下打量她,“不會吧,腫瘤嗎?長哪兒了,是良性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