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他的話說得委屈,卓雲釉有些後悔自己剛剛的冷臉,正欲開口,便聽得明崇樂的聲音一下子歡快起來:“來來來,我給你看看我有多麽富有。你看看這個鋪子啊……”他神采奕奕地指手畫腳,

卓雲釉看着,只覺得剛剛的內疚完全沒有了來由。

往事是可以不提,但是真的忘不了。

****

別人都說卓雲釉是永寧城最傲姑娘,顧敏之卻不這麽認為。

他認識的就是那個總梳着總角,日日拉着自己衣帶,甜甜糯糯地叫着他敏之的小姑娘。

她會邀請他去賞花,可是還沒說上幾句話,便被明寸金聽見了,歡天喜地地拉上自己兩位哥哥明崇遠和明崇樂,明二公子更是一開心邀上了整個明府別苑的公子小姐們,連帶着夫子言清也乘興而來。于是,好好的二人世界變成了明家學堂的抱團春游,這情景……和想象中的還真是不一樣。

她會為了他去習武,不小心崴了腳,卻被師傅上前來一套完整的西域龍爪手,幫她不僅活動了筋骨,連帶着身上幾十個關節嘎嘎作響,他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末了,師傅拍拍雲釉的肩膀:“初學者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情,以後再有個什麽,師傅的接骨手藝也是很好的。”渾厚的掌力,顧敏之笑看着她被拍到內傷的隐忍神情。

她在別的姑娘對他眼波流轉的時候,也會沮喪得直直睜着眼向後倒去,順帶壓垮了背後走來茫然不知所措的卓雲陶。待到他表明心跡,她又會立馬撲過來,絲毫沒有大家閨秀的矜持。

這才是他的小姑娘,那個喜形于色的卓雲釉。

那時的她眼角眉梢都充滿了溫柔的笑意。

他無法忘記再見她,她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的她明豔俏皮,活潑好動,稀奇古怪卻又百折不撓,讓他感覺世間僅此一人。可如今她眉眼疏淡,一副無所謂的淡然。

這麽多年,卓雲釉對于他而言,就是一道毒疤,隔三差五都會刺痛一下。那日在方齋樓下遇見了卓雲釉,顧敏之回來便冰冷得厲害,整個人都陰沉着。此時的他,躺在水閣的長椅上,風吹得他的衣袖鼓鼓的,他只用修長的手指按住眉心,神色不明。

“哥,你不能一直這樣。”顧懷之猶豫半天,終究是開了口。他實在是害怕看見顧敏之當年那副頹敗的神情,好像一下被人打散了魂魄,人也瘦的沒了神氣。

“你也見到了,她……過得很好的。”顧懷之說得有些磕巴,“你看她,也不是尋常婢子的打扮,而且……”

“寄人籬下能有多好。”顧敏之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心頭發痛,她怎麽會那麽倔,那麽絕情,寧願去明家,也不願意呆在這裏。其實他知道,傲然如她,是不會選擇留在這裏的,即便他們是她在世間僅剩的親人,但是當初顧家的置身事外,只怕是殆盡了所有的親情。

顧懷之自顧開口:“她不想回來的,她看見我們都不說話,她甚至于都不來看看母親。哥,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要一直這麽過下去的。”他是在勸顧敏之,更多的是在勸自己,他記得小時候卓雲釉對自己是多麽好,但是沒能好到要忤逆父親的意思去幫她,也沒能好到看着自己的哥哥這麽消沉。

“你和靈犀怎麽樣了?”顧敏之忽然問道,神色淡漠。

顧懷之對着這沒來由的話,愣了一下,末了竟有些羞赧:“還不是那樣。”他不是有意在哥哥面前露出那副神态,但是提及陸靈犀,語調卻是不自覺的軟了下來。

“好好對她。”顧敏之起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別學我。”

“不會的。”顧懷之擡頭,轉念又開口,“你便要去壁都了,在那裏父親也管不了。其實……你要是真的想,表姐現在的身份,你要娶她,也不是什麽難事。”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顧敏之冷斥,“管好你自己。”

顧懷之卻是不生氣,看着哥哥遠去的身影,只是覺得自己這劑猛藥下的狠絕——嫁娶之事,郎有情,妾未必有意。

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平日裏覺得自己是最委屈的,事實上,真正痛苦的遠遠不止自己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抛出一個問題哦:猜猜誰才是真正的男主嘞?

☆、園中夜會

有人在花園裏。

卓雲釉自然是沒有聽聲辨位的能力,但靜居多年,莫名多了絲人氣,也還是能知道的。園中有一顆大樹,府裏小童前些日子來別苑,在樹上紮了一架秋千,還引了杜若纏繞,點點斑白流連于綠蔓之上。她悠悠地坐在秋千上面蕩着,只覺香風細細,漫不經心地開口:“不要躲在後面了。”

只是等了一陣,明崇樂卻沒有如往常一樣一臉挫敗地嚷嚷着走出來,卓雲釉也愣了神。她慢慢地跳下來,向着那海棠掩映着的人影走去,手慢慢撥開遮着的枝葉,這裏光線昏暗,她只覺得一片模糊。一只手忽地伸出來抓住了她的右腕,把她一把拉了過去。卓雲釉知道不好,連忙轉手捏上了對方的指節,腳下用力踢向對方的小腿,來人似是算準了她的路數,不費力氣地一一必過。她掌下生風,左手毫不客氣地劈向命門,順勢卻被執了雙手,輕巧地一扭,背對着整個人便被圈進了對方懷中。

“登徒子!”她低罵,手肘不留情地後擊,結結實實地擊中,對方悶哼一聲,松開了雙手,下一瞬卻徑直環住了卓雲釉的腰,未待她的掙紮,已經稍稍俯身,下巴擱在了她的肩窩處,輕聲道:

“是我,阿釉。”

——“你都和別人一樣叫我雲釉雲釉的,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得有個特別的稱呼……卓字太單一了,雲字我弟弟也有,只有釉字是我一個人的,所以你要叫我阿釉……幹嘛皺眉頭,不許皺眉頭!你就得叫我阿釉!別人都不許叫的,只有你可以……我是你一個人的阿釉。”

言猶在耳,卓雲釉驀地愣住了,灼熱的呼吸燙着耳畔,低頭便看見了那露出紅色衣袖外素節的雙手,她默默掰開,轉身推開了身後的人,不喜不怒,靜如止水。

顧敏之不像上次見面一般冷漠,雙手慢慢負于身後,此時卻還能唇邊帶笑,坦然地好像私闖明宅的好像是她一樣。他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她,漫不經心地開口:“長高了,也瘦了……唔,好像還白了一些……”見對方沒有反應,他也不惱,只自顧地說着:“怎麽不講話呢,難道連聲音也變了嗎?”

“你來這幹嘛?”卓雲釉平靜地開口,不算客氣,但是足夠生疏。

沒有預期中的好久不見,也沒有情意綿綿的我很想你,他們的對話就應該這樣,直截了當。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和我講話了呢。”當年的少年已然變成了一個清俊的男子,他背着光,卓雲釉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他的身形颀長,不自覺地給了她一種壓抑感。“自然是想見你才會來的,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見到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悄悄來,但是被你發現了……沒想到我自認一往情深,卻被人罵作登徒子。”

卓雲釉簡直不認識眼前這個人,她心中的他似乎一直是溫潤如玉,舉止得體,何曾說話這般的輕浮。

“我并不想聽這些話,你只要說你到底要幹嘛?”

多麽熟悉的樣子,那日重逢,她便是這麽地事不關己。“我說了是來找你的啊。”顧敏之深吸一口氣,“便是想見見你。”

“見完了還不離開?”她笑,句句逼人,“你不走?那我先走好了。”

他被說的一噎,索性放棄了作樣。慢慢走近,伸手撫住卓雲釉的肩膀,深邃而懇切,“你知道我想做什麽的。阿釉,其實我想……我們重新在一起,好麽?”

她早就料到會是這一句,嘴角露出了一個薄涼的慘笑:“重新在一起?這麽多年,我都看開了,你竟還沒有看開。顧敏之,我們如何才能在一起,當年那般的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不還是分開了。如今我家毀人亡,你來和我說要重新在一起,難道你們真的認為我只能任人擺布麽?”

“不是的,我沒有這麽想過。我知道你還有心結,但是舅父的事情我們實在……”

“我從來都沒有怪過顧家的袖手旁觀。”卓雲釉越發的平靜,“如果沒有你們,我可能連爹爹和雲陶的後事都沒有辦法辦好,對你們,我是感恩的。但是,我們現在隔了那麽多,從我進明家的那天起,我們就已經結束了。”

她倔強的擡頭,毫不避諱地與他對視。

顧敏之緊緊皺着眉頭,他口才那般的好,此時卻是一言不發。卓雲釉再次準備伸手掙開他,他卻忽地笑了起來:“既然你不怪我,那麽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就算不在一起,我們還是表兄妹,年少之誼總還是有的,你總不能和我老死不相往來吧?”

變臉之快,卓雲釉有些跟不上節拍。她看着顧敏之明亮的眸子,不僅僅是期待,更多的幽深難測,本來動搖的心,那一刻忽然就恢複成那世間萬般皆不上心的淡然。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他早就知道她不會答應,所以被拒絕才會恢複得那麽輕松,也許他本來的目的,就是想聽到她親口說出一句“不怪”。

再次開口,她的聲音幾乎是一字一頓:“我真的是要和你老死不相往來的。”

原來五載春秋,他們都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話說的絕情,不留情面。

顧敏之一下子不動作了,只覺得低低的悲哀。

他那般的放低姿态,卻換不回一句軟話,她的語氣甚至于都沒有剛剛那句“不要躲在後面了”來得有起伏。

不怪不怨又怎樣,她依舊不原諒。

他早就猜到可能會被拒絕,但是他還是不死心地來了。眼眶有些發熱,簡直無限悲涼:“我從未想到,會害你至此。”

卓雲釉趁着自己心軟之前,立刻轉身:“敏之,你怎麽來的便怎麽回去吧,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

又想起了什麽: “還有,陸家小姐和你……很是般配。” 語氣隐忍而克制,一如他一樣。

他一直到走,都未置一詞。

當晚,卓雲釉睡得非常的不安穩,前前後後醒了三四次,只感到額間酸澀,屋內的安神香仍在燃着。她咬咬牙起身,又扔進去一大勺分量很重的熏香,微微有煙從香爐中散出,氣味着實嗆人,她對着半開的軒窗看着屋外,胸口大恸,皺眉撫住,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她算是明白了,人真的不能做虧心事,接連幾日的難眠,早上佛堂誦經後,她差點栽倒在蒲團上。

“丫頭,你夜裏做賊去了麽?”阿莫扶起她,看着她眼下的青黛嗔怪道。

“我睡不着。”卓雲釉皺着眉頭,這一離了床榻便困意襲人,一沾被褥卻是越發清醒,簡直心死,“我那安神香已經沒有太大作用了。”

“我看還是找大夫看看吧。”阿莫有些擔心,卓雲釉夜間難眠她是知道的,看她用熏香的時候,分量大效用大,簡直吓死人。她知道用多了定然是傷身的,但見她完全離不了,阻止過幾回,也就随她去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抓兩副湯藥就好。”怕阿莫不同意,她連忙補充道,“我也順便出去走走。”

“走走也好。”阿莫看出她的疲憊,不放心地提醒,“但是你得帶着人一起,一個人我實在是不放心。”

“恩。”卓雲釉無力反駁,只能點點頭,伸手不住揉着酸澀的額頭。

作者有話要說: 刷評論的時候,只能看到廣告,內心其實是崩潰的……

☆、少年如夢

“姑娘,姑娘!”正則兩手提着藥,嘴也不閑着,一路上話不停,“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啊?”他是明崇樂身邊的小童,這話痨的毛病真是學了十分,本事十足,哪怕卓雲釉只對他點頭微笑,他也能自己說的不亦樂乎。

“恩。”卓雲釉點頭,當年見他的時候,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處事卻是機靈,一直跟着明崇樂身邊跑,一起的還有差不多大的雲陽和靈均,分別跟着明崇遠和明寸金。她想了想,再次提醒:“你叫我雲釉就好。”

“哦,像公子一樣叫你小雲釉麽?”正則一臉天真,“可是你比我大啊。”

卓雲釉好心解釋:“那你叫我雲釉姐姐就行了。”

“那我叫你大雲釉好不好?”少年熱情地建議。

她簡直有點後悔帶他出來了,怎麽會這般啰嗦:“你……還是叫我姑娘吧。”

“哦,那好吧。”正則從善如流,“其實我也喜歡叫你姑娘,你對府裏叫你姑娘的人都很好。公子一叫你小雲釉,你就對他不理不睬,公子好委屈的。”

說話的語氣都帶着感傷,卓雲釉簡直懷疑他下一刻要哭下來。她腦子一時沒有轉過彎,只是費力地在想,自己什麽時候敢對明二公子不理不睬。

“二公子人很好。”卓雲釉淡淡地開口,挑了一句最不會出錯的話。雖然明崇樂幼稚又不羁,但是畢竟待人一貫有禮,這點她也要承認。

“對啊對啊,公子對你很好啊!”正則選擇性地話只聽一半,噼裏啪啦侃侃而談,“上個月你們回來,公子一早便趕在大公子前出去,早早地在城門外等着,那天日頭那麽毒,他在外面站了好久,卻開心得不得了……看到你老是站在樹下,他就讓我們在樹下紮了秋千……還有還有,那日你拿了竹子回來,他隔天便在花園裏栽下了好些,都是他自己一棵一棵種的……公子對你的事情那麽上心,姑娘你就像對我們一樣,對公子哪怕多笑笑嘛。”

卓雲釉被他說的心亂,一時竟有些語塞。同時還心想,這個天殺的明崇樂,是怎麽把一個十幾歲的小童教得這麽毒,這委曲求全的語氣,讓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大的惡人。

“正則,有些事情你不懂。”她看着面前無憂無慮的小童,很是羨慕。

“我不懂你們可以教我啊,公子就教了我很多。”

卓雲釉搖搖頭,只聽得正則一個人還在自語,轉眸發現又走到了方齋,步子不自覺就停了。

“姑娘?”正則見她不反應,疑惑地開口。

“正則,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裏呆一會。”

“不行,姑娘,我答應阿莫姑姑是要保護你的。”他驚呼,順勢還大力地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的健壯。

“我們倆在一起,誰保護誰還不一定呢。”卓雲釉看看他的細胳膊細腿,“你就先回去吧,我就呆一會。”手指比劃了一下,“就一小會。”

“唔,那你要記得早點回來喝藥的哦。”少年不情願地扁扁嘴,想了想從腰間摘下荷包,像個大人一樣囑咐道,“公子的銀子随便花!”說完便一步三回頭地走開了,卓雲釉看着,失聲笑了起來。

剛過未時,裏面人倒是不多,卓雲釉順着樓梯慢慢地走上去,沒有坐雅間,一個人坐在臨窗的桌子邊,只點了一壺茉莉花,一碟瓜子花生,一碟雲片糕。小二上點心的時候倒是多看了她兩眼,但是也沒有講話。

自己以前可是這裏的常客呢。卓雲釉只心想,原來已經不認得我啦。

她雙臂撐着下巴,無力地趴在桌子上,看着青瓷杯中漂着的點點花瓣,心思也久遠開去。

也許是正處于故地方齋,卓雲釉竟是做了一個夢——夢裏面她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

那年新年剛過,永寧城內仍舊是熱鬧氣息,流光溢彩,處處祥和。在永寧最繁華的茶樓內,氣氛卻是分外冰冷。

噼裏啪啦,巴掌大的紫金算盤被少年修長的手指撥的直響,白皙的手骨節分明。眼睛倒是極大,茶色的眸子看了面前少女一眼,複又轉回那算盤上,只聽得口中道:“這個終究是算你太便宜了。你看看這個人工,你看看這個裝飾,你看看……”

“夠啦!”紅衣少女終是忍不住喊道,“明崇樂!你是不是太貪心了一點!”

明二公子停下手中的動作,只漠不在意地開口,“卓大小姐,要我說,橫豎你長得也不是很好看,幹嗎還去紅金彤樓那裏招搖呢。”

這話說得還真是違心哪,卓雲釉只恨得牙癢癢,沒等開口,卓雲陶便悠悠地說道:“崇樂,我和雲釉長得可是八分像呢。你這樣說她,我可怎麽辦啊。”卓雲陶右側眉骨上有一顆淺色的痣,除去這一點,姐弟倆還真是頗為相似。

卓雲釉只轉頭,楚楚可憐地看着明家大公子:“崇遠哥哥,你便幫幫我嘛。”這般嬌羞示弱,一般人看着,真是會不由心軟。

想來,夫子言清游戲人間,視萬物如無物,本來留在永寧已經是給了明老爺天大的面子,卻被強壓着當了着許多年的夫子,實在是憋悶的慌。去年更是告別老友,丢下一屋子學業未成的徒弟,只言“言某才盡,爾等自去這書卷屋舍尋更好的夫子吧”,便接着逍遙自在去了。貪玩便貪玩,找的這個理由還真是不大高明。言清走後,各府便沒有再将孩子強留明家,只各自尋了夫子,接着教習子女,衆人見面的次數便是少了。

但是,明崇遠怎麽說也是和卓雲釉一起長大的,了解她本來的性子,只搖搖頭,面上仍是他那數年不變得謙謙笑意,努努嘴向着明崇樂的方向,說道:“雲釉,這事我管不了。那紅金彤樓早兩年便是他的了,我們二少爺說了,要要留着給妹妹抛繡球的呢。”

“論年紀,我也是你們的妹妹呢,哥哥幫妹妹應該的嘛。”卓雲釉讨好道。

“哎哎哎,我的妹妹只有一個。”明崇樂指指邊上的明寸金,雙手抱在腦後,“你家哥哥可是敏之喲。”

嘴賤毒舌,半分不饒人,卓雲釉狠狠瞪了他一眼,耐心耗盡,頹敗地就着圓桌坐了下來,瞪了正笑的樂呵的卓雲陶一眼,接過他手上吃了一半的糕點,甜甜的嚼在嘴裏只覺寡淡無味。

紅金彤樓小巧玲珑,飛檐上翹,木欄杆典雅精致,上束五色彩縧如意結,面朝永寧鬧市商埠,背靠清水河灣,極是華美,多少姑娘夢想着可以在彤樓抛下自己的繡球,砸中自己的良人,全永寧都知道彤樓是一個招搖地。偏偏彤樓現在的主子是明二公子,多麽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啊,獅子大開口說了了個天價數字,卓雲釉只感覺胸口一悶,誰想二公子搬出若幹由頭還在不停加價,水漲船高啊,卓雲釉只恨沒有學到卓老爹商場上的分毫。

明崇樂此時站起了身,十四歲的少年個子已經比旁人高出了許多,倘若不說話,那出色的俊顏已然可以迷倒萬千少女了。明崇遠對着弟弟使了個眼色,意思着到此為止,倆人看着卓雲釉鼓嘴生悶氣的模樣只覺好笑。

明崇樂玩夠了,悠哉地踱步到桌前,自顧斟了一杯茶,對卓雲釉說道:“行了,不鬧你了。你要用便拿去吧,只是記着欠我一個人情罷了。”

“當真?”卓雲釉挑眉。

“那是當然。”明崇樂一臉的慷慨大方,看着臉色陰轉晴的卓雲釉,甩甩紫金算盤,“不過,不知這些銀子可否買卓小姐一笑啊?”

卓雲釉多傲的性子啊,之前的伏低做小已做到了極致,但是為達目的,而今更是割地賠款在所不惜。翩翩起身,手托裙邊,輕然而轉,紅色裙裾下的璎珞流蘇漾起,美人笑靥如花:“小女子這廂謝過公子。”

別說是明家兄弟恍了神,便是卓雲陶也是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尴尬地輕咳道:“矜持,矜持。”

一路小吵着回了家,卓雲釉便拉着弟弟回了自己的房。雪後初寒,卓府倒是少有的寂靜,後園修得很漂亮,一草一木都是卓奕親自安排的,閨房是一幢二層小樓,開窗便是偌大的花園,滿園紅梅。

卓雲釉徑自拿出一個小紅木盒子,打開卻是個個通透的小南珠。卓雲陶懶懶地趴在桌子上,看着姐姐默不作聲地又從櫃子裏拿出輕薄紅綢、各色圖稿樣子、銀針金線,在桌上全數擺開。

“我說,你這麽大的人了還玩珠子。”卓雲陶看着滿滿一小盒子的南珠,自顧拿在眼前比劃,“也奇了,這大小都一樣,你是尋了多久啊?銀錢串子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了不得了不得。”

“賬上的銀子我可一分沒動,全拿的你的小金庫。”卓雲釉得意地回頭。

“那這些不都是我的了!”乖張的少年起了玩心,“我的新袍子配這個南珠正好看。”

卓雲釉拍了一下他的手,拿回南珠,在手中的紅綢上一一排開。她忽閃着眼睛問道:“你說,我們生辰那天,把戲臺子搭在彤樓上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啊?”

“招搖。”卓雲陶不滿地咂咂嘴,“這還離着大半年呢。”

卓雲釉仍舊撥弄着手裏的物什,并不擡頭:“我又不是為了我一個人啊,我這不是為了我們倆麽,我的生辰也是你的生辰啊。”她自顧比劃着,又不禁提問:“快看看,我在這裏放兩顆珠子,會不會不好看啊?”

卓雲陶只壓下她正在忙乎的手,嘆着:“你又不是去彤樓招婿,這個繡球,你不如直接給敏之,倒來的幹脆。”

“那不行啊!”卓雲釉看着弟弟,撐起下巴,“我不僅要給他,我還要當着全永寧城的人給他。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到,他是我的敏之,我一個人的。”

卓雲陶已經習慣了姐姐每次提到顧敏之那副神游萬裏的樣子,剝開一瓣橘子,塞進正陷入幻想的人的嘴裏:“看把你慣的,都開始逼婚了。你能不能稍微矜持一點點?”

卓雲釉嚼着,不以為意:“別這麽老氣橫秋的嘛,卓雲陶,你才十三歲。”

“是是是,我老氣橫秋,過了生辰我十四,你還是十三。”卓雲陶笑着,“到時候你得叫我哥哥。”

“你想的美,卓家二、公、子。”卓雲釉有意地拖長語調。

“二公子就二公子,等你大小姐嫁出去,我就是大公子!到時候我可以慢慢選妻。”

“對對對,你現在誰都不喜歡,你連明三小姐都不喜歡。”卓雲釉還未說完,便被弟弟急急捂住了嘴,一雙笑眼看着卓雲陶紅了臉。

卓雲釉只拉着弟弟的手:“雲陶,我們一母同胞,這世上沒有比我們更親的人。姐姐就是嫁出去,也不會不管你的。”

龍鳳胎便是這樣的好處,終究血脈相連,一個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有另一個支持着。卓雲陶是知道姐姐對顧敏之的情誼,但總歸着看卓雲釉這般掏心掏肺,不免覺得心下酸酸的。

“鬧吧鬧吧。”卓雲陶無可奈何地嘆氣,“我的臉也借給你,一起丢掉。”

卓雲釉也不惱,兀自張大了嘴,卓雲陶只一瓣一瓣地給姐姐喂着蜜桔。

從一開始,便愛慕的人,想要嫁給他不知最自然的事情麽。卓雲釉只是自顧想,我便是這樣,情意三千,只許良人。 她亮如星辰的眼眸中帶着三分傲然、三分憧憬、三分得意以及一分執着。

月桂鬧妝紅欲滴,繡球圓簇白如霜。

誰會懂得小女兒家的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說女主表裏不一,最典型的一個特征就是她患有嚴重的口是心非。

☆、始夢小二

臉上涼涼的,好像是什麽玉器在撥弄着,微微還透着一絲暖意,圓潤地在臉頰邊徘徊,酥酥麻麻的,很是舒服。卓雲釉微微睜眼,便看到明崇樂坐在對面,隔着桌子伸着長手,将小瓷杯子在她臉上冰着,指腹傳來一陣滑膩感。

“別鬧,明小二。”她不耐煩地拍拍他的手,有氣無力地說着,對方一下子停住了動作,卓雲釉正要感慨今天好聽話,忽然平地一聲雷地響起一個聲音。

“你、你剛剛叫我什麽!”他激動地都有些結巴,語帶驚喜。

卓雲釉剛剛閉上的眼忽地又睜開了,她慢慢支起身子,眼前帶霧,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人,是明二公子啊——只不過,不是那個尚帶稚氣的少年。

“你說話啊,你再叫我一次。”明崇樂還是不依不撓,他索性挪到了卓雲釉的身邊,身上微微透着沉水木的香氣。

卓雲釉剛剛睡迷糊了,此時更是自悔失言,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頭,她長舒一氣,又回到那副清冷的模樣:“二公子好。”

明崇樂眼裏的光一下子就沒有了,他的瞳孔幹淨純粹,長長的睫毛投下密密的影,映着他的臉頰越發落寞:“你不叫明小二也可以啊,可以叫崇樂,哪怕叫我明崇樂,為什麽要叫我二公子呢。”語氣夾着無盡的悲涼。

她忽然就想起正則對她講的話,好像對明崇樂是過于冷淡了。她只不回答,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你還說!”明崇樂猛地伸出兩指,彈到她的額頭上,“你看看都什麽時辰了,為什麽還不回去,躲在這裏睡大覺。”

卓雲釉看向窗外,果真已經天黑了,這一覺有睡得這麽久麽?她皺眉想着,只聽得少年的聲音:“快了,我來接你回家。”

她低低地應了一聲,便跟着他下了樓,明崇樂饒有興致地點了幾味小點心帶着走,卓雲釉只能默默結賬,橫豎荷包裏是他明二公子的錢,怎麽花都不心疼。

真的是很晚了,臨街的鋪子很多都已經閉上了門,微微地月光照在青石路上。明崇樂從方齋小二手裏接過一盞雕花細木為柄的紗絹燈籠,走進了月色,卓雲釉提着點心,快步跟了上去,剛一靠近,左手便被握入了一個溫暖的手掌中。

“走啊,得快些回去。”明崇樂若無其事地開口。

卓雲釉試圖掙開,反而被握得更緊,明崇樂的嘴角卻是彎了彎,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再掙紮,只是說道:“你先放開。”

“那可不行。”他沒有松開手,反倒是換了一個姿勢,修長的手指慢慢滑入她的指縫,變成了十指相扣。“你晚上眼睛看不清,我得帶着你走。更何況你都說了——二公子人很好。”語調洋洋得意。

這是卓雲釉自己說過的話,她不得不承認明二公子頗有口舌之能,再加上他現在臉上一臉正氣,真的只能用正人君子來形容,好像是她多想了一樣。明崇樂只不顧,拉着那綿軟的手掌就往前走。

他身形修長,走的卻是很慢,低頭看着身側一路不語的女子,他嘲笑她別扭的神情:“真是不知好歹,這永寧城裏多少傾城絕色的美人求着我看一眼我都不看,如今我領你回去,你倒是不願意。”

卓雲釉不語,低頭看着明崇樂素白色的雲錦衣袍,袍邊依依用銀線繡了月出雲,繡工精致。她不禁看向自己,素白色的長衣,并無裝飾,只在袖口略微用銀線收了一下邊,裙邊用同色的線隐隐地繡着朵朵祥雲。

她深吸一口氣,忽然明白了:“我的衣裙,是不是你讓阿莫姑姑給的?”她就說為什麽回明府之後,自己多了好些衣服,雖是自己喜歡的淺色衣裙,看似簡單,但是細節極為精致,現在想想,這頗為中庸的穿衣風格,着實像極了明崇樂。

“你不喜歡麽?”他并不看她,淺笑,“可是我覺得很美。”語意不明,不知在說衣裙還是在說人。

“你……不必做這些。”卓雲釉聽見自己的聲音慢慢響了起來。

“我當然不是無緣無故對你好,我是有私心的。”明崇樂平靜地開口,“就像我在彤樓上對你說的話,即便過了多少年,都是不會變。”

卓雲釉猛地停住了步子,明崇樂微微轉身,低頭看着她,眼神變幻莫測:“你還記得對麽?”

她當然記得,那時的她在花燈會時,被他拉到了紅金彤樓上,俯瞰着街上精巧的花燈,燈盞輝映成趣,如漫天星光都墜落塵世了一般。他的聲音就在那個時候響起,他說:“小雲釉,我喜歡你。”

卓雲釉當時幾乎是脫口而出:“明小二,我喜歡敏之啊。”立刻拒絕了他,然後倉皇而逃。事後,誰都沒有再提起過,好像那就是一句玩笑話,永遠存在夢裏。

而今,明崇樂垂着眼睛,在銀白的月光下微微而笑,一如當初認真的模樣,他緩緩開口:“你越是躲着我,我便越是想你……相思擾心,愁腸幾結啊。我告訴我自己,如果還有機會讓我能夠靠近你,我絕對不會放棄……”

“小雲釉,我喜歡你。”

卓雲釉想着,得去問問那蔔算的半仙,太坊五十年生的人,今年是不是特別的有桃花運。

她坐在花園的秋千上,無力地把臉埋入手心。

想着明崇樂滿心期待地對她說出那番話,卻還不如風吹湖面——連點波瀾都沒有,前一刻的含情脈脈立馬就變成了惴惴不安,他索性扔下燈籠,雙手扣住她的肩便把她提到了和自己平行的位置,有些急:“你說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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