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但是馬上就懂了他的意思。因為明崇樂已經拉着她轉過了身,一手撫着她的脖子,唇附了過來,他身上帶着沉水木的香氣,此時卻是閉眼在低低地輕咬着她的嘴唇,他的舌輕滑過她的嘴唇,一片涼意。鼻子抵着她的臉頰,呼吸熱熱地撲面,讓人不覺臉紅心跳。

卓雲釉睜着眼,嘴裏滿是略帶酸澀甜氣,回神過來,掙紮着後退,明崇樂立刻松開手,卻是直直地把她拉進了懷裏。

卓雲釉被他按在懷裏,他擾亂沖動的心跳聲直沖進她的耳膜,過了一會,他的聲音低低地從頭頂響起。

“小雲釉,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很好的……我們在一起吧。”

****

“小雲釉,我……”明崇樂對着正在書房裏裁經紙的卓雲釉弱弱地開口。

她頭擡也不擡,只顧自己手頭的事情,“你要是傷好了,就出去轉轉。”

明崇樂早就已經能行走自如了,仍舊是呆在府裏,更加确切的說是,呆在別苑裏。最讓卓雲釉頭疼的是,他幾乎每天都要和她重複好幾次:“我們在一起有何不可!你為什麽不能和我一起啊!”明二公子就是這麽地不依不饒。

“你煩不煩哪。”她将裁好經紙整齊地疊在一邊,有些皺眉頭。

明崇樂心裏卻是很開心,雖然她一直都沒有松過口,但是比起不帶波瀾的卓雲釉,眼前的情況與他而言簡直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嘛。他不死心地伸出手去拉卓雲釉的小指,她涼涼地瞥了一眼,拿着紙刀煞有其事地在明二公子的手上比劃了一下,果真見得他神色大變,慌亂收手。她只笑,收起竹黃浮雕蓮紋象牙紙刀,運指如飛,動作熟練的快速收于腰後,輕拉腰帶遮住。

“小雲釉,你今天同我一起出去吧。”不待她反對,他便就補充道,“我們一同去給敏之送行。”

卓雲釉果真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看向明崇樂,後者唇角微揚,但是那雙眼睛卻是晶亮得不帶一絲笑意。

她開口:“送行?”也并不提及他的名字。

“對,他要去壁都為官。”他說得輕巧,語氣卻是與剛剛的戲谑不同,“顧家從文,敏之這個文質公子,卻是去做武官。怎麽看都不像吧,我也想不到。”

卓雲釉的臉上一下子褪了血色,她避過他的眼睛,連着吸了幾口氣,像是在隐忍着什麽。

“有什麽不像的,老爺為官,你不是也從商。”她答話時已經恢複如常,仿佛在評論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那你便應該好好和他道別,拉我去做什麽。”

明崇樂慢慢眯起了大眼打量她,逼出一聲笑:“果真一提到他,你整個人都像凍了冰一樣。你這次不去,下次真的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你以為每次都能像上次一樣,在大街上給你們遇上麽。我說你真是違心,說句軟話又不會怎樣。”

“我為何要見他呢?”卓雲釉見着他有些神色不明,反問道。

“因為你想見他。”

“我不想見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卓雲釉語氣已經流露出十分的不耐煩。

她試圖保持的淡然,終究是被逼得煩躁。

明崇樂看着她的神色,知道失言,暗悔自己嘴快,也連忙收手:“罷了罷了,我認輸。”他适可而止,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我也不想你去。你說我們情意綿綿的,他瞧着多難受啊。”

他倒是真的不想卓雲釉去,他從來都不敢斷定她對于顧敏之的心意。

她習慣了他的口無遮攔,也不反駁,在明崇樂眼中倒是一種默認,不覺心情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敏之哥哥戲份好像少了一點啊,可是我還是喜歡明二多一點

☆、顧念敏之

“明二少也會心不在焉麽?”陸靈犀伸手在明崇樂的眼前晃了晃。她穿着彈墨湖綠色的裙裝,袖口身前綴着細小的碎花,頗為女兒的顏色,卻把握得極好,杏眸襯着眉心的那抹紅豔的美人痣,明麗活潑中又添上了幾分嬌俏。

明崇樂從飄遠的思緒中回來,伸出兩指隔袖撥開她的手,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一手枕頭向後輕倚。

陸靈犀這幾年與他們一道處慣了,他對着自己冷淡,倒也沒有覺得什麽不同,只是噘噘嘴,徑自坐到了顧懷之身邊。

顧懷之卻是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原想着今天或是可以見到卓雲釉,無論如何,也算是了了哥哥進壁都前的心思——沒想到啊沒想到,表姐真的是這般無情麽。他擡手輕輕拿下陸靈犀手裏的茶碗,執了她的手便向外走:“裏面太悶了,出去陪你逛逛。”

“可是敏之哥哥……”陸靈犀有些猶豫地回頭,一旁的顧敏之卻是溫和地向她點點頭,一貫的彬彬有禮,她便歡脫地跟着顧懷之走下了樓。

她是不明白這裏面的彎彎道道,只聽得顧懷之講過,上次街道上遇見的那個女子,便是他的表姐,盛産碟香茶的永寧卓家大小姐,消失了五年,原來是進了明府。打從明崇樂抛下他們去追着卓雲釉的時候,顧敏之周遭散着的寒意便讓他們心慌。

“她不願意見我。”屋裏只有兩人,顧敏之便無顧忌地開口,十分篤定的語氣,依稀透着些悲涼與失望。

明崇樂看着窗外,悠悠地開口,很是輕松,卻無笑意:“你為什麽不認為是我沒有和她講?”

“你不會。”顧敏之慘然自嘲。

明崇樂自然會同卓雲釉講,不僅僅是為了顧敏之,更多地或許是為了自己。他一直希望可以介入他們,而今更是希望卓雲釉可以早日從當初的感情裏面抽身,而事實上,卓雲釉果斷地讓人驚訝,或者說,是無情地讓人心驚。

“我自然是講了,她不願意來。”他對着顧敏之淡淡地開口,“我很開心,因為我終于有理由正大光明地追求她。”

他說的漫不經心,顧敏之卻是一下子聚起了眸,透出一絲清明:“你為何還不死心?”

明崇樂對于卓雲釉的心思,當初年幼的卓雲釉不知,他卻無論如何都看在眼裏。只是他沒有想到,便是凡事無定性、萬般不上心的明崇樂,為什麽對于卓雲釉會這麽的執着。

“我對雲釉的情意,一直都不比你少。”明崇樂優雅地笑了出來,“敏之,你既然當初放手,如今便不要後悔。”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顧敏之看似溫潤如玉,謙和有禮,卻素來反其道行之,既然他不會是天性單純,那便只能是大巧若拙。

顧敏之卻不惱,依舊挂着笑:“即便沒有我,她也不一定會喜歡你的。”

“對,她是那麽好。”明崇樂點頭,悠悠然起身,“所以我不會放棄。”

他收起笑意,雙手負于身後,面色一本正經,眼中的精光,更多的閃現着的是了然的自信。

顧敏之太熟悉這個神色了,商場上春風得意的精明人,生長于幾代老謀的政客之家,明崇樂從來就不是那個萬事放蕩不羁的二公子,他的随心所欲,他意氣風發,來自于他看穿事态的淡然。

心下難言的一片冰冷。

****

夏末秋初,明府開始為老夫人準備壽宴。卓雲釉恰逢要去江堰。明崇樂作為明府這一代唯一留在永寧的孫輩,自然是抽不開身,對于不能和着卓雲釉一起,他很是懊惱。

“其實你可以等我幾日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他隔着窗臺,對着屋裏面的卓雲釉開口。

她正在悉心做着一味蘇式船點三角團,素手将面團和豆沙分割成小劑子搓圓,面皮邊從三個點向上提起,頂點捏緊包住豆沙餡,再在在三個邊上捏出麻繩花邊,點形宛如船案。她少時曾請了永寧最厲害的點心師傅來府裏教了她小半年,用弟弟雲陶的話講——全永寧的富家小姐長得好看的沒她知書達理,比她知書達理的沒有她棋藝高,比她棋藝高的打不過她,打得過她的還真沒有她會做點心。

她認真的樣子很是溫婉,也心無旁骛,待到點心上蒸籠,她才淨手對着一直守着明二公子開口:“不必了,我向來一個人來往,并無差錯的。況且,奶奶生辰那日我便趕回來了。”

“那不一樣啊。”明崇樂很是自然地開口,“從前你是一個人,現在你和我一起,我這個卓家女婿,萬事得和你一起啊!”

聽到“女婿”的稱呼,卓雲釉猛地起了一身寒噤。她豁然開朗了,難怪之前去江堰的時候,守墓的老人家和她講,每年都會有一個自稱是卓家女婿的清俊男子來拜祭,現在被他這麽一提——明崇樂,肯定是明崇樂了,這個世上有那個臉皮厚度做出無視當事人的意願、擅自把自己的女婿地位扶正這種事的人,也只有明崇樂了!

她不得已地低頭,無力道:“你一向喜歡說話罔顧他人意願麽?”

“我只是喜歡提前告訴你今後的打算。”他胳膊倚在窗臺上,微微趴着,看着她笑,話說得十分的意味深長。

他表露心跡一向直白,霸道而又嚣張,偏又百折不撓、死纏爛打,卓雲釉便也溫吞作為反擊,正中明二公子下懷。

果真,她無語轉頭的時候,背後的他朗聲大笑。

因為提前知會了,所以她到江堰的時候,一切已經收拾妥當。她算是有意避開明府的喜事的,因此早就告知了阿莫,在壽宴結束的第二天回去,想着騙了明二公子,卓雲釉多少是有些膽寒的,卻猛地蹙眉,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的膽小怕事。

到了既定歸日,卻是準備離開的時候,便被老人叫住:“姑娘,公子今日也來了。”

“公子?”卓雲釉疑惑,卻忽然明白了,老人口中的公子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個自稱卓家女婿的人。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明崇樂一定看她一直未歸,找到江堰城來了。她笑着搖搖頭,問道:“他在哪呢?”

“在後山那裏。”那是卓父生前便選好的風水寶地。

“我去去就來。”

卓雲釉一路上都在盤算着怎麽和明二公子解釋自己的失信,腳下步子卻是輕快得很,因為她知道,他的情緒向來來的快去的也快。終于快到的時候,她卻驀地停住了腳步。

一個暗紅曲裾深衣的男子立在那裏,玉冠束發,十分俊逸潇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緩緩轉身,卻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看着她唇邊斂起的笑意在看清他容貌的那一刻消失,心中還是多少添了些失落。

卓雲釉看着身前的顧敏之,頗為驚異:“你怎麽在這?”

“想來見見你。”公子如玉,斯文依舊。

“然後呢?”

聽出對方話裏十足的疏離,顧敏之緊抿了嘴,只是感到深深的挫敗感。其實以他的傲氣,本不應該這麽糾纏不休的,但是現在的情況卻逼得他無法忽視,她對他無情,或者說是絕情,他一直覺得是顧家的原因,細想好像也不盡然。他近身上前,慢慢伸手撫上她的肩,幾乎是頹敗地開口:“阿釉,我們一同去壁都吧。”

卓雲釉不得不說還是很震驚的,他就這麽站在她面前,提出的卻是一個自己根本沒有想過的事情。她即便是這麽地折辱冷落他,他卻還能夠不氣不惱,她不懂,她一直就看不懂人心,此時更是迷糊了。

他是什麽意思?帶她去壁都,便還是和他在一起的意思了,可是他是那麽聰慧的人,自己如今一無所有,還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呢。或許更多的是不甘心,即便是有情義,那麽如果像當初一樣,要在她和他的家族之間選一樣,他會怎麽做?

自然不會選她!

“不要!”認清事實的她,一下子推開,萬分薄涼地向後退了幾步。

顧敏之猝不及防,看着被揮開的手,以及她那副厭惡的神情,只覺得心頭煩悶。“你不願意?”他思索許久,終是找到一個自己信服的答案,“是因為明崇樂麽?”他自己說出話的時候,都有些心寒,但是他還是期冀着她能夠快些搖頭。

她知道他誤解了,但是絲毫不想去辯解。相反的,一股濃烈的失望在她胸口澎湃,她從來沒有這麽強烈的感情。“你為什麽總是認為問題出在別人身上?”她的聲音不複平靜,帶着些顫抖,“從前的事情,你做得還不夠狠絕麽!”

他整個人狠狠地一震:“我……怎麽了?”

“你怎麽了?呵,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你瞞了我這麽些年,你累麽?”卓雲釉反而笑了,他瞞得累,她那樣恍若不知,何嘗不累。

當真是事不關己,所以他可以安心地屢次來揭她的傷疤麽。

作者有話要說: 虐哥哥第一波——敏之于我而言實在是過于陰郁的了。

同樣預告,下一章有點大喜大愁

☆、夙願夢碎

卓雲釉還未記事便認識了顧敏之,卓母早亡,她和雲陶一直與姑母家親近,于她而言,敏之和懷之也是她的親人。所以在她真正想着如何親上加親的時候,唯敏之是瞻,即便是被小兩歲的懷之表弟當做猴兒使喚,她也能鞍前馬後。那死心塌地程度,卓雲釉覺得,自己真是一條好漢!

太坊六十四年,雲釉孤身一人,被接回在姑母家。現在想想,如果不是夜裏她悄悄潛回已經被官府查封的卓府,她可能現在還混混沌沌,不分善惡。

她是回府要取回茶商金印的,卓家雖毀,但是卓家幾代的家族名聲,她卻是無論如何不能丢。她自小貪玩,加之少時習武,翻牆出走是家常便飯。如她所想,府中并無許多守衛,但是卓父書房卻是亮着燈,她暗自鎮靜着想要預先逃回自己的小樓,卻聽到屋裏傳來了聲音。

“卓奕當真是我見過最精明的商人。呵!簡直是混賬!”聽到在辱罵自己的父親,她心頭一股怒火,頓住了腳步。

“我早就說過,對他,不可強逼。”一個沉穩的男子聲音響起,不疾不徐。

聲音如此熟悉,她轟地一下立在當場。

那是她的姑父——顧家老爺顧淮。

陌生男子似是憤怒,在屋內怕是砸了一個茶碗,脆響之後有些咬牙切齒:“現在這個卓府就是一個空殼子,要不是為了那點子茶葉,我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這裏!”雖然看不見神态,卻是可以聽出言語裏面的狠意。

“卓家還有一個小女兒,她定是會知道的。”顧淮開口,“只要金印在大人手裏,稍加點撥,她會明白其中的厲害的。畢竟……是個小孩子嘛。”

顧淮的話顯然起到了安撫作用,男子語氣倒是放緩:“那是自然。這說起金印,虧得令郎親手轉交。顧大人也是後繼有人,令郎風度,當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哪裏哪裏,他還是孩子心性。”顧淮謙虛地回着。

後面的話卻是一句都聽不下去了。

卓雲釉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連呼吸都停止了。

被自己的親人算計,她只覺得自己的牙都快被咬碎,強忍着眼中的淚水,逼得自己不能倒下。

她知道卓家被毀定然是和茶葉有關,但是沒有想到,姑父不僅僅是置身事外,甚至于參與加害。既然金印已經被拿走了,她也無需再找了……

她有些佩服自己那時的鎮定,幾乎是不動聲色地原路折回顧府,又從窗戶輕輕爬入屋內,恍如一切都沒有發生。

她通體冰冷,渾身都在顫抖,反複告誡自己或許這只是一個夢,他們難道會不知道隔牆有耳,怎麽會這麽輕易便讓自己聽到,那些守衛都是吃幹飯的麽?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都以為卓家已經敗了,只留了一個成日吃喝玩樂不問世事的大小姐,病怏怏地被寄養着。而她,是個小孩子,簡直可以被玩弄在股掌間。所以勝者才會那麽的狂妄,不顧一切,為即将到來的囊中之物而喜悅。

天色明朗,日光照亮寂靜的屋子,她在那一瞬,反而感覺自己堕入無邊的黑暗。

她安靜地起床,喚來侍女洗漱,換上素衣,走出房門,見到了平日裏和自己鬥嘴取樂的表弟懷之。

他看着她的紅眼,知道她的此時心境,只當全是為了親人的離世,有些笨拙地安慰着她。她卻是對着他淺淺地笑了,看着比自己矮着一截的表弟,伸手摸摸了他的頭。

這才真正是個小孩子呢。

那個比自己還年長的敏之,為什麽還會被稱作孩子心性。

這是卓雲釉那時最後的疑問。

“我沒有想到,金印竟是你們送出的。”卓雲釉無力地嘆了一句,“其實,顧家本來就不僅僅是置身事外。”

顧敏之怔怔地凝視着她眼中濃濃的恨意,失了言語。

他只覺心死,她知道——她居然全部都知道!

她從來沒有問過,他就當她還被蒙在鼓裏。

更讓他害怕的就是,她不僅知道,并且記恨了這麽多年,那刺骨的恨意,已經深入骨髓。

這樣一想,許多事情就對上了——為什麽她避走明府,寧願為奴,也要決絕地離開顧家。再之後,逃離永寧,再見面的時候恍若不識,其實這樣已經是她最為大度的做法了。

他顫抖着開口:“阿釉,你要知道,很多事情,當真是身不由己。但是父親絕對沒有參與加害舅父,這是真的,你一定得信我!”

“你閉嘴啊!”卓雲釉喝住了他,“你說這樣的話,自己相信麽!不要再和我提當初,那真是我這輩子最不堪的記憶。顧敏之,你騙我,你父親算計我,當真以為我全不知情麽。多好啊,你們一家都掙得一個大好前程。永寧顧郎,當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顧敏之的情緒根本不比她好,一張臉已經血色殆盡,卓雲釉的話就想一把尖刀,字字刺進他的心頭,多年前的事情就這麽被攤在眼前講明,無論怎麽解釋,都是徒勞——就地處決,不過如此。心頭難耐的壓抑,讓他疲累。他看着眼前的卓雲釉,一瞬間有點認不清她是誰,至少,他眼中的卓雲釉,從來沒有用過這麽憎恨厭惡的目光對着自己。

他驀然發現,自己原來真的是她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

“你恨我麽?”他還是抓住了她的衣袖,沙啞着嗓子。

“不恨。”她搖頭,“不值得。”

誦經禮佛平和了她的浮躁心境,僅剩的喜怒,沒有必要浪費在無謂的人身上。

顧敏之當然懂她的意思,他自嘲地彎起嘴角,尚未笑出來便不自主用力地咳了出來,他踉跄了一步,退開,卻是銀瓶炸裂般的胸口舒暢開來。

卓雲釉低頭看了看兩人的衣袖,上頭盡是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血,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都說人在最悲痛的時候,急火攻心會吐血,他在悲痛些什麽?

顧敏之顯然也沒有料到這一幕,不過他很快便平複開來,就着掌心抹開唇邊尚留的血漬,卻是長笑一聲:“永寧顧郎,回不去,回不去了!”最後一聲近乎是吼叫,聲響大的吓人。

他通紅的眼眶對着卓雲釉,字字心酸:“這怕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我不會再來找你了,你不用擔心……但是我真悔,真的,早知今日,當初便是萬劫不複,我也定不會做這些混賬事。”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紅色袖袍随風飄蕩,依舊是那個風度翩翩、卓爾不群的顧敏之,但是渾身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郁之色,勒得人生疼。

卓雲釉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變成了一抹紅點,望着袖邊、地上的斑斑血跡,坐上了石階,雙手抱膝,縮成了一團。

她好像記起了曾經,本來的她情窦未開,從小到大,對于顧敏之也只是單純的表兄妹情誼。顧敏之長得是很好看的,即便進了明家貴族學堂,在滿屋子樣貌逼人的男娃娃裏,顧敏之也還是很好看。

當然,卓雲釉是不懂的。

彼時,七歲的卓雲釉年紀尚小,自幼和弟弟卓雲陶一起,初入明府別苑,從沒有一下子見過那麽多的同齡人。某一次,下學時,卓雲釉不見了卓雲陶,扭頭一堆陌生孩童,正不知所措時——顧表哥便出現了。

所謂驀然回首,大抵便是這個意思。

她拉着顧敏之的衣袖,呆愣愣地望着高自己一頭的顧敏之,暮色下的顧表哥,溫潤謙和,卓雲釉只覺得風華絕代都不足以形容他的俊色,此時萬物寂靜,仿佛這世間只他一人的聲音,其餘的皆是空靈。

待到卓雲陶尋來時,只見自己的姐姐,目送着已然離去的顧家轎子,滿眼□□。

原來,當初連愛慕,都是愛慕得那麽随意。

但是好在她還不懂得什麽是愛的時候,她便被敲醒了,被自己最後的依賴算計,被至親至愛欺瞞。

代價真是慘重,那般痛徹心扉,如今再也不願體會到了。

他們早就沒有機會重新來過。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猶豫了好久,覺得還是這樣最合适

☆、月色溫柔

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沒有,頭腦還是清醒着,坐了好久,想了很多。

天色發沉,一副要下雨的樣子,但是一直也不下,烏雲壓着人心頭,呼吸都滞了。天邊連最後一絲光亮都被遮得幹幹淨淨,耳畔盡是風聲,呼呼地,不使人感到涼爽,反而透出着刺骨的寒意,連帶着心頭都好像凍冰了,被冰棱一點一點地刮着,那是真的疼。

“騙子,說好的昨日便回去的呢!”猝不及防,熟悉的聲音悠悠地飄了過來,依稀帶着些埋怨和憤憤。

天色昏暗,卓雲釉擡起頭,看不大清。

此時眼前淚光一片,一片模糊,只是能看見十幾步遠處那個高挑的身影。

那是一襲月白,幹淨得讓人舒心。

她匆忙地起身,站着發愣,待确定了不是自己的夢境,慌忙地用手指重重地抹了淚,直直地向前跑去,跑得很急,待到撲進了那個溫暖的懷抱,依舊是沉水木的香氣,她感到了心安。

明崇樂被她撞得身形一晃,有一瞬的驚詫,卻還是默默任她抱着,抱得很緊,簡直有些讓他呼吸困難。伸手撥開她的頭,低低地看着,才發現她紅紅的眸子,應該是哭了許久。

他用溫熱的掌心,擦了擦她下巴上還沾着的淚跡,猶豫着。

茶色的眸子,幹幹淨淨,盡是柔和,甚至于透露出幾分憐惜。

卓雲釉感覺自己的心都好像軟了。

他的聲音很好聽,就像山澗清泉,他對着面前的小兔子,輕聲說着:“我來接你回家。”

是的,她真的好想回家。

明二公子不承認自己是掃把星,雖然的确是他一來便開始下大雨,接連着下了兩天,第三天稍稍止住時,他們便連忙馬不停蹄地往回趕,但是鄰近永寧城時又開始滂沱,車夫都顯得有些狼狽。晚了些時日,府裏的人都已經散了,明崇遠和明寸金也已經去了壁都。畢竟還是安穩回來了,明嚴也并沒有責備,倒是柳柳夫人拉着卓雲釉泣不成聲,說是以為她悄悄跑掉了,自己又要沒有小姑娘在身邊了,惹得明崇樂還得抽空去安撫自己多愁善感的母親。

悄悄跑掉,她敢麽……

“雲釉,你來。”明老夫人開口,對着卓雲釉招手,方拿出最後一個子孫紅包,緩緩放入她手中,“這是你的。”

“我也有?”卓雲釉有些驚訝,連忙推辭,說着便要還回,卻被老夫人抓着緊了緊手:“收着吧。”

“說了給你,便是你的。”阿莫在一旁幫腔,“丫頭,今天怎麽這般扭捏。”

卓雲釉聞言,只得輕聲答道:“雲釉謝過奶奶。”

“拆開看看。”老夫人開口。

卓雲釉一愣,不大明白,正猶豫着要不要動手,明崇樂自是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紅包,啧啧有聲:“哎呀,不如我的厚啊……我來幫你拆吧。”剛打開一個口,對着口向裏面瞄了一眼,看到一張薄紙,得意地自說起來:“我就知道是銀票。”方伸進長指,取出紅包裏的物什,手輕甩幾下打開,“我來看看多少……”

最後一個字卻是隐在了喉嚨裏,他像是不确認,兩手執着展開,端詳許久,臉上的笑意卻是一點點淡去。

卓雲釉本低着頭,見他不語,疑惑地上前,湊近看,便瞧見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多年前的記憶轟地一下湧到眼前,那個天色發沉的黃昏,她被召進明府,她說雲釉自願沒入明家為婢,并且雙手奉上了眼前的東西——她的賣身契。

清瘦的小楷,字跡間的疏離一如她當初慘然的心态。

她從明崇樂手中慢慢抽過那一紙契約,不解地擡頭,老夫人看穿了她的心思,依舊是和藹的模樣:“在我眼裏,你與寸金并無不同,都是我的孫女。這個你自己收着,今後便是有什麽打算,也不會委屈了自己。這不是趕你走的意思,只是你也大了,本就會有一些自己的打算。有了這個,你今後,總歸是來去自由。”

卓雲釉幾乎是呆立在當場,老夫人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當真是不收不行了。與寸金并無不同,說真的,如果是別人說這個話,可能會很是假意,但是奶奶說這個話,她心頭真是一熱。

她退後幾步,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叩首,老人并沒有阻止,但是眼裏都是動容。

明崇樂一直不語,他的面色很是難看,俊臉此時一片陰雲,緊緊抿着唇,沒有絲毫平日的惬意。

卓雲釉接過他手裏的賣身契的時候,只覺得他冷得人發寒。

入夜,卓雲釉在花園裏找到的明崇樂,剛剛下過一場大雨,院子裏低窪窪一片大大小小的水塘,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檐下一級幹燥的臺階上,雙手緊握,胳膊肘置于膝上。他微微低着頭,對着地面,像是在出神。

她上前,徑直坐到了他身邊,明崇樂轉頭看了她一眼,複又轉了回去。

她伸手拉上他用力握着而顯得有些發青的手指,像是摸上了一塊冰。連忙把白色的長披風給他披上,握着他的雙手暖了暖。

明崇樂一直沒有講過話,她知道他的心思——他不高興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他不高興的時候,就會安靜沉穩得像是一個不認識的人。

她只是開口道:“吶,你不要生氣嘛,奶奶這麽做,其實都是在為我好的,你……”話只說了一半,他冷冷地看着她,也不說話,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卓雲釉一下子就沒了底氣。

氣氛一下子好像有點尴尬。他像在醞釀一場風暴,面色上卻是一平如水。

“你是害怕我走麽?”果不其然,她看到他握着的拳頭又捏緊了幾分,她輕笑出來,“我沒有說過我要走啊,你知道的,我無處可去,除非你們把我趕出去……”

“我怎麽會趕你走。”他打斷了她,語氣裏面還有一些不耐。

卓雲釉笑了,把那紙賣身契放進了他的衣袖,好好拍了拍:“那你就替我收着這個吧。”

心思被道破,明二公子臉上明顯有些挂不住,雖然對方已經退讓到了極致,但是他依舊是別別扭扭。

卓雲釉想着,哎呦,又要哄了。

“吶。”她對着面前幼稚的小男人,張開了雙臂,“我給你抱一下,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因着喜事,她今天特地穿了一件楊妃色的外套,小領廣袖,衣襟和袖口都繡着團花。她好久不穿豔色了,襯着她的笑顏,倒是越發的動人。

明崇樂低頭,終是嘴角彎了上去,把她張着的胳膊收了起來,讓兩只小手交疊着放在了膝上,脫下身上的披風給她穿上,還攏了攏衣領,她對着他輕輕地笑。

他将兩手放在嘴邊哈着暖了幾下,摸着自己的臉,覺得沒有那麽冰了,方捧住了她的臉,挑眉問:“我手還冷麽?”變回了那個不羁的明崇樂。

“還好。”她也不推開,歪着頭回答道。

他笑開了,露出白白的牙齒,俯身就要過來,被卓雲釉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打斷了邪惡的念頭:“不可以。”

俊眉擰在了一起,他還偏要說話,熱熱的呼吸撲在她的手上,又癢又麻。

她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我才不會生你的氣。”

卓雲釉有些心神恍惚。

她覺得自己很自私,貪戀着眼前的美好,對于明崇樂,他對她情深,她的退讓也自然就是一種默認。

她覺得以前的卓雲釉都尚且配不上明崇樂,但是現在的她沒有辦法推開他,簡直像一個魔咒,而且破解不了。

月色一片溫柔。

——第一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稍稍結束,我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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