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卷《人間境》提前預告,(6)
于山洪爆發前的寧靜
☆、綿延紅海
太坊六十二年六月二十九,永寧城中紅金彤樓,木質欄杆五色彩縧掩映中,清高悠長茶香縷縷飄出,城中百姓倍感驚奇,紛紛聚于鬧市。
茶道乃修身養性之道,太坊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泡茶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簡單得來只要兩個動作就可以了:放茶葉、倒水。但是在茶道中,那一套儀式又過于複雜或是過于講究了,一般的老百姓肯定不會把日常的這件小事,搞得如樓中少女這般複雜:
先将玉壺中用來沖泡的泉水活火加熱至微沸,壺中上浮的水泡,仿佛“蟹眼”已生。取初沸之水,注入瓷壺及杯中,溫熱壺盞。素手請來沖罐,置熱水于白色茶洗,浸白瓷反邊敞口瓷碗,致清致潔。左手執随手泡,開水注入蓋碗,未及小半,右手取杯将溫杯的水倒入茶船中。取茶則,輕撥茶葉至茶荷中,複請佳茗入宮,将香葉、嫩芽靜置于蓋碗中。取壺沖水至杯的七分滿,幹茶充分吸取水之甜潤甘醇,初步伸展,四溢茶香。
一系列動作完,但見素白衣袖随風漂浮,卓雲釉三指執蓋碗,掀起杯蓋,沿茶盤邊輕抹,将淺碧色新茶注于杯中,低頭品茗。
圍者頓悟“清茶一盞亦醉人”,初見潤茗,已全心進入到澄淡閑逸的境界之中,真是鼻觀舌根留不得,夜深還與夢魂飛。香氣文秀,類似淡雅花香,沁著茶香吐露芝蘭之氣 。雖未嘗到,但是已經感到舌尖微甜,一股幽雅慢慢從鼻端沁到咽喉,四肢百骸是說不出的輕松快慰。
卓雲釉自是低頭,不顧樓下竊竊私語的衆人,心下只道紅金彤樓果真是夠招搖,連帶着這傾世難見的碟香茶,只怕是全永寧的人都聚了過來。
不過今非昔比,她沒有想到當初借來的紅金彤樓,如今會這樣派上用場。最近她一直在忙心着卓府的事情,不願高調,所以即便卓府名聲在外,她也一切從簡。前來吊唁的賓客們都在議論着,眼前這個還是不是那個不知世事的嬌小姐,為何表現得這般的鎮靜大方,禮數周全,果真苦難是成熟的最好良藥。
卓雲釉知道,雲陶最後一晚不會是無意提起要住進她的屋子的。那日與張禹那個死老頭糾纏過後,她便回了卓府,他們之前已經把府內搜了個底朝天,恐怕連張禹那個自視精明的人,都以為她只是為了料理家事。
誰都沒有想到,真正的寶貝全部都藏在小姐的閨房床板之下——一百多斤的茶葉被厚厚的油紙包得嚴嚴實實,足足十來層,不漏一點縫隙,不露一絲氣息,小心地藏在木箱裏。此外卓家的賬本、房契地契……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裏。
卓雲釉是在弟弟走的那天清晨發現的,她甚至不知道這些是什麽時候放來的,但是她清楚地看明白了四個字——保全家門。
這是卓父、雲陶拼死護住的。
現在,要由她來成全。
她知道,現在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掌握在別人手中,整個卓家只怕都沒有這一百多斤茶葉來得珍貴。
但是如果毀了這些茶葉,那麽其餘的也都是一團廢紙。
既然,她選擇了保全家門,她已無退路。
張禹萬萬沒想到自己是被這幾乎彌漫滿城的茶葉香引來的彤樓,遠望根本辨不清是誰,但是他知道一定是卓奕的那個女兒。他自認城府極深,雖然沒有鬥過卓奕,但是他肯定卓雲釉不能在他手底下耍花招。現在不禁想,自己是不是過于自負,竟看不透這小姑娘要做什麽。手下的人已經替他請出一條道來,他在衆人的私語中上了樓。
“張大人。”卓雲釉比上次要客氣得多,“我新泡的茶,你且來嘗嘗。”言罷,一只白瓷杯便被推到了張禹的面前。他只看着茶杯,也不動手,這傾世難遇的茶葉氣息,他已然知道是什麽。
“你不喝麽?”卓雲釉疑惑,“那以後可不一定有機會喝啊。我家雖然産茶,但是這個我平日裏也是喝不到的,今天實在饞得不行了,才悄悄泡了這一點啊。”說話間還頗為遺憾地搖搖頭。
張禹雖然不知道她心裏打的什麽算盤,但是直覺只是不好。他這些日子一直派人監視着,但是卓雲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實在是安靜得讓人不安。他敲敲桌子,仍然不動聲色:“卓小姐說今日要給我茶葉,這樣的給法,似乎不太妥當吧。”
“我這不是讓你先驗驗貨嘛。”卓雲釉看着對方緊繃的神色,“你要的茶葉就在樓下,喏,我現在帶你去看。”說着,便起身做了個請的姿勢,順着後面的樓梯下去。
一到樓下,張禹有些驚怒。近兩米高的偌大平臺,底下滿滿當當的全是人,四周的紗簾全部被掀起綁好,頗有擂臺的意思。他強壓低聲音,上前怒斥道:“這麽多人,你要幹什麽?”
卓雲釉淺笑一聲,并不理睬,只身上前,對衆人對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人群果真漸漸安靜下來。只聽卓雲釉鄭重道:“永寧的各位長輩們,我是卓家之女雲釉。今年本是碟香年,怎料突逢巨變,這全數茶葉滞留在手,未得售出。幸得好心人相助,願意收購這世間僅剩的百斤碟香茶葉。今日,便是他盛邀各位前來觀賞,這今後都永遠不會再見到的碟香現世。”
底下發出一陣贊嘆,卓雲釉不顧張禹鐵青的面色,舉起手輕拍三下,彤樓後面出來數十個素衣家丁,一半隔開衆人,在平地上支起兩只碩大鐵盆,自有人打開木箱,掀開油紙,将全部的茶葉倒入盆中。免去了束縛的茶葉,在夏日的蒸騰下,香氣氤氲開,讓人只覺得這衣袖上都沾滿了茶味。
“張大人,這茶葉可香?”卓雲釉轉頭問道。
張禹自是驚駭,別說是這永寧城的普通百姓,便是他,也被這碟香茶的香氣迷住了,不自禁地便點了頭。
“還不夠香。”卓雲釉嫣然,舉手示意。
便見家丁擡出水缸,一勺勺拿着水舀兜頭潑下,兩盆茶葉瞬間被浸泡得濕漉漉的,濕茶的香氣愈發濃烈,但是顯然沒有人注意這點,大家都被眼前的舉動震驚了。
“你潑的什麽?水麽!”意識到她的舉動,張禹大怒,上前便要抓住卓雲釉。
卓雲釉輕巧地側身讓開,道:“這當然不是水,是酒。”尾音拖長,像一把尖刀直直地紮進了張禹的心頭。她轉身,大聲道:“點火!”
“你敢!”幾乎是同時,張禹氣極大喝。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火匣子丢進了盆裏,遇到酒水
“呲”地一下嘭了起來,燃燒得旺盛,周圍人都不住向後退開。
“攔下!快攔下!”張禹不顧身份得大叫,反應過來的随從紛紛上前,被白衣家丁制住,扭在一團,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哥,怎麽辦?”對面樓裏的明寸金見狀,連忙問道身邊的兩個哥哥。
“寸金,快讓他們去幫忙!”明崇遠機警,吩咐道。
“幫、幫誰啊?”明寸金直跳腳。
“當然是雲釉啊!”明崇樂吼道。從那天卓雲釉遣人來回他那句話時,他就知道會有事情發生,他們兄妹三人一早便來到了這,父親也遣了好些太守府的人來,眼下真是派上大用場了。
官兵出面,很快便止住了場面。
卓雲釉似是早就料到一般,看着燃燒着的茶葉,大笑出聲。
“你找死!”張禹惡狠狠地對着她,“我要你們家破人亡!”
卓雲釉只覺心頭暢快,她紅了眼,一字一句道:“你要的東西我給你了。你們欠我的,今生今世都還不清!”
言畢,輕松地跳下臺,取過家丁手中的房契地契,盡數扔進了火盆。連帶着的,還有一個火紅的繡球。
大火伴着茶香,燒得人發昏,直教人後退。
多年後,仍然有人記得,那一日的永寧城熱氣襲人,世間僅剩的碟香,在城中久久不散,連帶着的,還有一個素衣少女,通紅着雙眼,站在紅金彤樓前,面不改色,嘴角帶着得逞的傲氣。
月桂鬧妝紅欲滴,繡球圓簇白如霜。
我無豔眼想酬答,付與庭花自在黃。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一早就想好的,也是目前最滿意的一章
☆、不期明日
啪!
這一巴掌打得有多重,卓嫣是知道的,她自己的手都有些顫抖了。
卓雲釉直接倒地,指甲劃破了她的臉,慘無血色的臉上指印分明。
“母親!”顧敏之和顧懷之一人一邊拉住了卓嫣。卓雲釉默默起身,仍舊跪着,面無表情。
“姑母打你,你可知錯?”卓嫣推開身邊的兩個兒子,走到卓雲釉面前。她一向溫和的眉眼,此時卻寫滿了失望。
卓雲釉聲音平穩:“雲釉無錯。”
啪!又是一記耳光,卓雲釉的左臉徹底紅腫起來,她疼得皺了眉,卻還是說道:“雲釉保全家門,不悔無怨。”
卓嫣上前又給了重重的一巴掌,卓雲釉咬牙:“換做姑母,也會這麽做的!”
卓嫣又要擡手,被顧敏之和顧懷之死死拉住:“母親你別打了!雲釉你住口!”兩個兒子的拉扯下,卓嫣被制住了身體,終于緩下氣來,對他們說道:“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和雲釉講。”
“母親……”顧敏之心下不安。
“出去!”
“哥,我們先走吧。”顧懷之不敢反抗,拉起敏之向外走。顧敏之擔憂地看着卓雲釉,她只低頭跪着,不辨神色。卓雲釉白日裏的舉動滿城皆知,便是溫婉的母親都被她氣得動起手來。
兄弟倆關上了門,屋裏只剩下卓雲釉和卓嫣二人,一時無聲。卓雲釉低着頭,臉頰燙燙地疼,她只看到眼前的地板上,多了幾滴水印,緩緩擡頭,便見到自己的姑母滿臉是淚,卻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你這是何苦呢……”卓嫣跪下将卓雲釉抱入懷中,幾乎是恨恨的,“你一個小孩子,做得了什麽啊。”
卓雲釉伸手拍拍姑母的肩膀,安慰道:“姑母,您老了,您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您有太多的不舍了。您不敢不方便做的事情,我可以幫您做……我們,都是卓家人。”
“雲釉,你是我的侄女,是我的孩子……其他的事情,就這麽過去吧。”卓嫣放開她,泣不成聲。
“我做不到。”卓雲釉看着她,雙目似墨,“我知道你也放不下,所以,便随着我吧。
江堰城的宅子我已經賣了,府裏的下人也全都打點妥當。連帶着賬上有的銀子,我已經全部轉到顧家了,那就算是父親留給您的。剩下被官府扣着的那部分,就當是我和雲陶給窯廠傷者的賠償吧,我也不想要了。
但是,卓家的招牌,我無論如何得拿回來。
您,不用擔心。”
其實,事情發生了這麽久,她一直沒有見過姑父,她就知道顧淮的打算了。顧淮為官,這次能夠幫卓家處理這些事情,已經是萬難,卓雲釉自然是不會強求他出頭。姑母處于中間,一面是一心信任的丈夫,一面是護佑自己數十年的娘家,哪邊都是舍不得,比自己更是無奈。
她又怎麽會告訴姑母,她被自家人算計了呢。
卓雲釉擡手給卓嫣擦眼淚:“您還是顧夫人,也永遠是我的姑母。姑母,你便不要再管我了。”
卓嫣心疼地撫上卓雲釉的臉,哭得不能自已。卓雲釉默默地拍着她,一下一下地安撫。
卓雲釉出來的時候,只顧敏之一人守在門外,他急急地拉着她走到一邊:“母親沒有再打你吧?”卓雲釉搖頭,借着燈光,他看到她的左臉腫脹得厲害,“怎麽腫成了這個樣子,我去給你找藥。”
“敏之,我有話和你說。”卓雲釉拉住他,“我一直想和你說對不起,之前的事情……你不要怪我。”
她說的是之前在怡園的事情,那日自己那麽的不留情面,給足了顧敏之難堪。之後她一直避他不見,而後卓家出事,如果不是他從中幫忙,只怕自己早就已經不行了。她一直想着找機會道歉,便拖到了現在。
“我怎麽會怪你。”顧敏之對她笑道,“本來就是我不對,你生氣是應該的,我不會怪你的。”
于他而言,他甚至有點感謝上次那件事,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知道卓雲釉對他用情之深:“你要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好好過下去,就算是為了雲陶,為了你父親,你也要好好的。”
卓雲釉聽着他的話,眼眶發熱,他攬住她的肩:“你以後便都呆在這,有什麽事情我們明天再說。我先去給你找藥,你等我。”
他轉身,他知道卓雲釉一定還有隐瞞,他逼着自己不要再追問下去。
他可以假裝沒有看到卓雲釉日裏燒掉了繡球,可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只要她留着便好。
卓雲釉點頭,擦擦眼淚,看着顧敏之跑遠,貪戀着他的背影,久久移不開目光。
她想着,好久之前,雲陶和她說過,他可以為了卓家犧牲一切,甚至于去死。
她不如他,她不能為誰而死。但是她會活下去,為了卓家活下去,無論多艱難,都會好好地活下去。
其實她知道,明天,一切都是未知。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節有些單薄,決定放兩章
☆、告別前世
次日未時,永寧太守明家迎來了一位客人。
“求世叔保我卓家周全。”卓雲釉跪于堂下,垂下眼簾,“卓雲釉願入明家為婢,終身侍奉。”
其實,從一開始卓雲釉便做好了打算,找明崇樂借彤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借此試探明家的意思。顧府已經确定不會幫忙,那麽整個永寧城,還敢插手這件事情的,便只有太守明嚴了。她一直不确定明家的意思,直到昨日明家的人制住了張禹,她知道,自己還有希望。
明嚴看着面前的卓雲釉,十幾歲的少女直挺挺地跪着,一生素服,眉眼低垂。他與卓奕雖不是深交,但是畢竟相識多年。卓家從商,乃永寧大戶,兩家子女也是自小相識,此次卓家遭難,他終究是出手相助。他默默了良久,終是長嘆一氣:“回去吧,孩子。此事我……無能為力。”
卓雲釉似是早就料到這個回答,嘴角微扯出一個笑意,又緩緩落下。她只擡頭:“其餘十三城的茶商,正在聯合,欲将卓家除名,天字一號的招牌也已經被取走。家財散盡我不在乎,但是,卓家無論如何,必須是天下茶商之首,我只想給卓家留着最後的體面。而這個體面,須得官府出面。”
明嚴搖頭,這次要不是張禹事情鬧得轟動,心虛不敢聲張,人前不敢亮明身份,恐怕卓家早就在永寧無立足之地了,他幫着制住這場波動,已是萬難,實在不願意再惹是非。他看着少女:“連顧淮都不願意出面,他是你的姑父,他都不願意插手,何況我這個外人。”
外人,便更不願意趟卓家這趟渾水。
卓雲釉不卑不亢:“世叔您是永寧太守,只需保得卓家在永寧的地位,其他十三城自然不敢反對。至于外人一說,卓雲釉既是明家的婢子,便是明家的人,您,便是我的主子。”
家逢巨變,卓雲釉收斂了很多的傲氣。明嚴看着一動不動的小人,終是可惜。在他眼中,卓雲釉和自己的小女一樣,從小也是錦衣玉食的小姐,昨日紅金彤樓上明豔笑顏,眉梢眼角,盡是耀目的驕傲。而今她垂頭跪在那裏,低眉斂目,黯淡無光。
“你要知道。”他終是開口,“你這是将自己賣給了明家。”
真是一場活生生的諷刺!
卓雲釉擡起頭,已然無淚的雙眼,有的不是悲哀,而是淡淡的漠然。她何嘗不知,只要裝作無事,姑母自會替她處理好一切,她可以在顧府安然長大,依舊過着曾經的生活,任誰都不敢對她指手畫腳,她依舊是那個奪目的卓雲釉。如她所想般,過幾年,姑母會給她幸福,把她許配給敏之,她的生活,終究是按着當初的模樣。
但是,事實終究是一場虛夢,她無論如何是不會放棄卓家分毫。早就在父母胞弟離世時,她的心也随之垮去。姑父的算計讓她心寒,那麽,她對顧家,已無半分留念。
今日進入明府,她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再信任他人,身後萬丈深淵,已無退路。面對這個唯一有可能幫助自己的長者,她緩緩道:“雲釉只求如願安樂……我自然知道是賣了自己,畢竟我要的價格不低。”
“那你又如何覺得自己值這個價錢?”明嚴尚未開口,明崇樂便進入堂內,邊走邊搶先開了口,“父親”他行了個禮,便站在了卓雲釉的身邊。随後進來的明崇遠和明寸金,也只随他站在一起。其實三人早在屋外聽了半天,終究是進了屋。若是平日,明嚴定會責備三人不知禮數,但是此時,卻不言語,只是看着卓雲釉不出聲。
卓雲釉緩緩起身,從袖中拿出胭脂盒大小的白玉匣子,走至明嚴身前,雙手奉上。不等明嚴開口問,便道:“這便是我的陪贈——碟香茶。世間至此一兩,再無其他。”
不僅僅是明家三兄妹,便是明嚴也是一驚。任誰都會記得,昨日卓雲釉幾乎是當着全永寧城人的面,燒光了全部的碟香茶葉,燃燃大火包裹着茶香,映着她清瘦的身影。
誰曾想她還悄悄留下一兩——而今這白玉匣子裏的一兩茶葉,市價恐怕不僅僅是翻百倍而已。
反客為主,這便是她最大的籌碼。
明嚴看着少女手中冷的發寒的白玉匣子:“你且回去,明日我給你答複。”
身旁的明家兄妹也不講話,他們看着昔日的好友,如今這般放低身份,心下只覺得難受得很。
“老爺,卓小姐還跪在府前呢。”官家明福自來通報,明嚴自從回了卓雲釉後便靜坐在書房裏,遣開了子女,誰也不搭理。
卓雲釉沒離開,他一點都不吃驚:“你去顧府一趟,讓顧家找人來把她領走吧。”
原本是打定主意絕不松口的,但是看着卓雲釉拿出茶葉的時候,他震驚了。除了震驚,更多的是感慨,感慨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麽會做出這麽有心計的事情——無論如何,再要趕走她吧,實在是舍不得。
所以,即便是見慣風浪的他,也是猶豫了。
猶豫,便是松口的前兆。
卓雲釉自是懂得這個道理,她心裏也不敢肯定明嚴會幫他,但是她不願意離開,只默默跪在明府前,面前擺着白玉匣子,閉眼假寐。顧敏之和顧懷之趕來的時候,只見暮色照在她的身上,染上了些許肅穆蕭索。
“阿釉。”顧敏之上來便要拉她起身,“你瘋了麽!跪在這裏像什麽樣子。”人沒拉起來,卻被卓雲釉重重一推,那般用力,似是要割斷兩人全部的關系。他踉跄了兩步,定定地看着她,他不明白明明昨晚她還答應得好好的,以後不會做傻事,今天怎麽就這麽變了卦。
卓雲釉擡頭,心儀的少年一如當初的模樣,清秀的面龐沒有絲毫表情,只是低頭正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白皙的拳頭上依稀浮現出青筋。
良久,他蹲下身子,看着卓雲釉,重又浮起笑容:“快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你一定餓了吧,我和懷之帶你回去吃東西。”表面上說的雲淡風輕,但是剛剛在府中聽說她在明府時,卻是一心急急地往這裏趕。他記得父親在他和懷之出門前囑咐的話:“若帶不回來,便随她去吧。”
如今看來,卓雲釉只怕是再也不會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估計還有一兩章,回憶部分就能差不多收尾了
☆、終歸清修
顧敏之怎麽會忍心,看着卓雲釉并不理睬,只覺心如死灰。他伸手,将掌心已然汗濕的珠子放在卓雲釉眼前,聲音都有些發抖:“這是你繡球上的,我終究還是接住了。你和我回去,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這是雲陶走的那天早晨,他在卓雲釉房裏看見的,他存了私心,悄悄拽下了一顆珠子,只作是留下了這個念想。
我接住了你的繡球,我便是你的良人。
只要你回去,你還是我的表妹,以後,你也會是我的妻子。
只要你回去。
卓雲釉自然認識顧敏之手上的東西,那是她繡球上的珍珠。那個她一針一線縫制的繡球,那個她準備在彤樓上抛出的繡球,已經被她扔進了大火,她不知道顧敏之什麽時候悄悄留下的,她只當是已經沒有牽挂——原來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燒得幹幹淨淨。
她緩緩擡起手附上了那顆珍珠,顧敏之心下一喜,正準備拉她起身,只感到掌心一暖,卓雲釉手拿開,珍珠已然破裂。她的掌力不足以化珠成末,但是,碾碎,足夠了。卓雲釉眼角有霧,啞着嗓子說道:“顧公子,請回吧。”
她知道這下是結結實實地讓顧敏之恨上了自己。
一聲“顧公子”把兩人拉開了萬丈距離。
“懷之。”顧懷之聞言,上前扶住哥哥,只聽得顧敏之道,“把她帶回去。”
顧懷之不敢動作,猶豫間一個聲音飄飄然過來:“卓雲釉。”三人擡頭,只見明崇遠站在府門前,對着他們招手,“卓雲釉,你進來吧。”
三人不言語,只卓雲釉緩緩起身,拿起白玉匣子放進袖中,拍拍身上的灰塵,轉過來輕聲道:“回去吧。”末了頭也不回地,邁着階梯進入了明府。
明崇遠遙遙地看了他們一眼,吩咐仆從關了門。
顧懷之看着自己的哥哥失魂落魄,那般溫潤如玉的顧敏之,紅了眼眶,站着怕是有半晌,也不動,他終是不忍,上前碰碰敏之,小心勸道:“哥……回去吧。”
顧敏之咬着牙自嘲地笑了笑,那般的慘然,仿佛被折去了全部的驕傲。他用力地甩下手中破碎的珍珠,轉身離開。
顧懷之低頭撿起顧敏之扔下的東西,快步追了上去,兄弟倆一路無言。
“老爺,公子他們放了卓小姐進來。”官家明福走進書房,見自己老爺不言語,便把白玉匣子放在了桌子上,“這是她給您的。”
小小的匣子下面,還壓着一張薄紙——那是卓雲釉自己簽的賣身契。
明嚴看着桌上的匣子,點點頭:“就這樣吧。”
既然人已經進來了,就這樣吧。
後來的事情是怎樣的,卓雲釉已經不知道了。她不知道明嚴是如何保全了卓家天下茶商的名頭,不知道怎麽取回的金字招牌,不知道顧敏之回去之後姑父姑母怎麽說,不知道明家是如何派人從顧府拿回了自己的一切。
她只知道,自此永寧城,再無卓家。
三日後的清晨,官家明福親自護送卓雲釉,帶着父親胞弟、金字招牌和茶商金印,前往江堰城。時間頗早,蒙蒙天色中并無人相送,只覺孤寂地很。路上早就打點好了一切,回江堰後卓雲釉自是将父母胞弟安置在了一起,于墓前埋下金印,燒毀招牌。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卓雲釉感到了心安,她靜靜地守着自己的親人,積蓄了良久的淚水,恨不得一氣流幹,筋疲力盡後跪在墓前,默默不語。
她盡職了,她,沒有丢了卓家的臉面。
次日醒來的時候,明福已經收拾好了一切東西,馬車都停在了門前。
卓雲釉看着發愣,明福遞給了她一個錢袋,鼓鼓囊囊的,看着便知道裏面應該是不少錢。
已過半百的老管家,拍拍面前小人的頭:“這個宅子已經買下啦,想着離你父母也近。這裏有一些銀票和散碎銀兩,是給你的,不是非常多,但是也夠你用的了。給你留下了兩個人,都是明府以前的老仆,今後便照顧着你。日子肯定是不如以前好,但是無論如何你要好好地過着,知道麽?”
一席話聽得卓雲釉心頭一暖,明福這是要自己獨自走,讓她在江堰城長待下去哪。本以為告別了顧家,自己在這世上便真是舉目無親,不想還是有人多少護着自己。
拿着手裏沉沉的錢袋,掂量了幾下,便塞回了老人手中,雖是眼角含淚,卻是笑着說道:“福伯這是玩笑話了,誰家的丫鬟還要人照顧的。那兩位老人,便留着他們在這養老吧。您等一會,雲釉收拾收拾,便和您一起回去。”
讓卓雲釉留在江堰,自然是明嚴的意思。所以,當他見着卓雲釉跟着明福回來時,心口當下也是百味雜陳。嘆着這姑娘怎麽這麽死心眼,既放了她走,還巴巴地自己回來。另一方面,卻是欣喜,到底,卓家還是留着一個懂世理重守諾的人,之前倒是有點輕看了她。
卓雲釉回明府後,跪倒于地,給明嚴和明夫人行禮,右手按住左手,掌心向內,拱手于地,頭也至地,并停留片刻這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禮。
算是正式告別了自己卓家小姐的身份。
明嚴倒是猶豫了,本想着留她在江堰城,這下卓雲釉回來了,先前說好的入明家為婢,難道真是讓她今後作丫鬟麽。正不知如何安排的時候,倒是明崇樂開了口:“讓她陪奶奶去吧。奶奶一個人在靜心堂吃齋念佛,只有阿莫姑姑一個人陪着,正好安排一個丫頭去陪她老人家嘛。”
這個主意自是不錯。明嚴便問卓雲釉:“讓你去山上的佛堂照顧老夫人,你可願意?”
卓雲釉低頭站在那裏,雙手握着垂于身前,真正一個婢子的樣子,靜靜答道:“雲釉聽從老爺吩咐。”
再幾日,離開明府,上山前往靜心堂。
不同于回江堰,離開時明家三兄妹都來了,既是昔日的好友,如今的身份,竟讓幾個人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明寸金甚至于拉着她的手,便紅了眼。
此時無聲勝有聲。
卓雲釉心下無論如何都是感激的,她低身伏了伏,道了聲再會,便匆匆走開,只裝作是沒有看到盈盈立于城牆邊的那個身影,一路目送自己至路的盡頭。
永寧城中流逝的滔滔時光,終究是自己一生快樂的時光。
曾經意氣風發的年歲,如今回想起,盡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感慨。
靜心堂裏,卓雲釉見過避世清修明老夫人和老人随行的阿莫姑姑,道明來意。
明老夫人寡言清靜,性子卻是很和藹,只道了一句:“清修能解世間憂愁,從今往後,你既脫離紅塵,以前的煩惱,便盡數抛了吧。”
卓雲釉低頭答應着,自此,青燈古佛,書卷在手,念經參禪。
獨自一人時,卓雲釉聽着鐘聲悠悠,四顧香煙袅袅,只暗想——
暮鼓晨鐘,自己以後的日子便是這樣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嗷,其實明二真的幫着雲釉選了很多的路
☆、大廈傾頹
暮鼓晨鐘,她想得真美。
不過才安穩了半月,便被縛了手,蒙了眼綁走。被扛着肩上疾行許久,卓雲釉感覺自己的胃一下下磕在身下人精瘦的肩上,只是要吐,心裏只暗暗地想,要殺要剮随你好了,不要這麽折磨了。
剛想着便停了,卻是整個人被穩妥地放在了地上,她實在是站不住,但是怎麽也不甘示弱,便索性盤腿坐在了地上,挺直腰背,安穩地雙手縛着置于腿上。
“呵。”伴着一聲男子的輕笑,眼上蒙着的布便被揭開了,身旁的黑衣迅速閃走,睜眼并沒有意料中的燭光和屋宅,仍舊是月下密林碧湖,入目處波光粼粼,刺目得很。
對面的男子亦是盤腿,坐在一方很是圓滑的高石上,背着月光,只有一個黑淺的身形輪廓,手裏拿着一把小石子,正叮咚叮咚在湖面上打出一個個水窪。
卓雲釉緩緩神,不動聲色地環了一周,發現目及範圍內,除他二人,并無人煙。
不是要取她性命的樣子,但卓雲釉并不能安下一點心。
“你便是卓雲釉。”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依稀帶着笑。他不像是在問話,仍然很悠閑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語氣很是篤定,倒好像名字是他起的一樣。
她并不講話。
“怎得不講話?你燒茶葉的時候不是很威風麽?”
卓雲釉不自覺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本就知道被綁不是偶然,所以一路也并未喊鬧,但是這樣黑燈瞎火地被問話,對方很明顯還是對自己知根知底的,說不害怕當真是假話了。雖然實在是猜不出來人是誰,但她依舊懂得識時務:“我是卓雲釉。”
男子似乎很滿意,手上用了些力氣,叮咚湖水響,往更遠處投了一顆石子。
“你很聰明,做事也很是果斷,不給自己留一絲後路。”對方仍舊是笑,卻帶着別樣的意思,“但是你以為只要拿回金印,就算是保住卓家名聲了麽?”
“我想你是知道的,你一定是覺得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他并沒有給她答話的機會,自問自答, “既然你已經做到想做的事情,為什麽不跟着你父親去了呢,何必還活在這世上。堂堂卓家大小姐,到山上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