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卷《人間境》提前預告,(7)

小姑子。”

他的話在卓雲釉聽來帶着一股子嘲笑的意味。

“我做的不好,所以我不會死,我得好好活下去。”她低低地開口,面對眼前的人,幾乎是一字一頓說着,“我只有活下去,才能保全家門,才能見着惡人沒落的那一日。”

卓雲釉說的平靜而堅定,雖然她一無所有,但是骨子裏還是那個傲氣的卓雲釉。

男子轉過了身,借着月光一點一點地打量着她,黑夜中只一雙眸子,泛着刺目的光。

她便那麽坐着,心裏波瀾起伏,面上卻逼得自己絲毫不忌憚。

良久,他收起了調笑的語氣,倒是帶了些沉抑:“我會讓你見到那一日的。”

那是一句怎樣的話啊——篤定、隐忍、克制……但是不掩飾裏面的勃勃野心。

話說的倒是直接。

“條件呢?”卓雲釉也不是傻子,對方的企圖很明顯。

“真聰明!”他朗聲大笑,在山林裏悠悠蕩蕩地回旋着,窸窸窣窣伴着風聲,順着耳朵鑽進了人的內心,讓她一時有些走神。“任何東西都是需要回報的,你自然是要拿出東西交換。”

他的聲音帶着蠱惑,也有着不可抗拒力量:“我要你聽從我的話——每一句話。從今以後,由我來替你安排卓家所有的路,自然,也包括你的一切。”

這個要求真真是過分。

“沒有意義啊。”卓雲釉言語帶着譏笑,甚至流露出了厭惡,“你以為我怕死,所以會為你所迫,那你真是想錯了。卓家已經是個空架子了,你們榨不出汁水的,所以還是死心吧。”

“誰說榨不出汁水?”他放肆地笑,“只要你想,卓家就能是天下茶商之首,而你,便是十四城茶商的掌櫃。”他對着面前的小姑娘許諾,溫和地讓人心醉。

這才真正是保全家門。

這是她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即便是拿着那價值萬千的碟香茶葉,她也不敢提出這樣的要求。

但是他說的那麽輕松。

他還把這個作為自己今後為他所用的條件。

卓雲釉真的感到悲哀,自己家族的命運便可以這麽被多人肆意更改。

即便是大戶又怎樣,即便是幾代的榮辱又怎樣。

原來真的是有一些人,可以随意操縱生死,可以輕易颠覆乾坤。

“我憑什麽相信你?”她默默緩下僵直的肩背,低下頭,糾結着開口,帶着無力的悲哀。

即便條件再優厚,這也是一場完全不公平的交易,她甚至于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想妥協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因為你是卓家人,而現在……卓家也只剩下一個你。”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怡怡然地斜支着腿,很有耐性,“而且你會知道的,聽我的話,你便能見到大廈傾頹的那一日。”

大廈傾頹!

這四個字像是一把刀狠狠地紮進了卓雲釉的內心,捅進了最深處。

之前的所有只是鋪墊,這個才是真正的條件。

她動搖了。

擡起頭,正視月色下的那個男子。一襲深衣,姿态坦蕩,便坐在一方石頭上,背對着月影,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周身彌漫出高深莫測和難以言喻的王者霸氣。

她開口:“你是誰?”想了想,連忙又補充了一句:“這天色太暗了,我連你的臉都瞧不清。”

她總該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誰吧。

她聽到男子大笑,從石頭上一躍而下,身形清瘦,一步步向她走來,月色下他的影子全部罩住了她,溫潤地包裹着她。

他慢慢矮下身子,一手擒住她的下巴帶着她的頭擡起,一手利落的翻轉幾指,抽出她腰間的火匣子吹開,就那麽一點豆大的紅黃光亮,卓雲釉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劍眉星目,薄唇上揚,尖瘦的下巴,氣定神閑,面色溫和得讓人心頭一暖。

“小卓,記着我。”他的聲音似林間悠風,直直刺入她的耳廓。

“我叫陳游白。”

作者有話要說: 作為救世主一樣的陳游白,出場必須霸氣霸氣霸氣

☆、迷夢終醒

卓雲釉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沒有歡喜,盡是憂愁。

全都是她這一生最難熬的年月,也是她的命運徹底颠覆的時光。

睜眼的時候,她有些費力地深吸氣,迷迷糊糊地在想,那些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夢境。

一個陌生的女子正拿着根帶着水的蘆枝,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沾濕她幹燥的唇,見着她依舊迷茫卻逐漸放大的眼廓,低低的聲音帶着驚喜:“小姐,你醒啦!”

床邊站着的另一個女子一溜小跑轉過屏風,打開門對着外間雀躍地重複着:“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小姐……

她原本就沉重的眼皮又無力地阖上,呼吸漸漸平穩下去——她不是小姐了——這個才是夢——不能貪戀,得快些醒來……

即便充斥着無盡的悲哀與血色,痛意扼得她不能呼吸,但是那才是她真正的生活。

再次睜眼的時候,腦子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混沌了,她覺得四肢好像是被束縛住一樣,沒有一絲力氣,很氣憤地嘀咕了一下。眼前迷蒙着的淚霧散開,清瘦的輪廓逐漸清晰,陳游白俊逸的眉眼映入眼眶。

她猛地直起身子坐起來,耳邊一陣刺銳的尖聲,雙目發黑,陳游白連忙伸手扶住她的雙肩,坐在了榻上。

“我答應你。”她急急開口,嗓子嘶啞的厲害。

對面的陳游白愣住了,微微擰着眉,一言不發。

卓雲釉有些急迫了,害怕他反悔,只得清清嗓子再度說道:“我說我答應你的條件,你幫我把繩子……”

話戛然而止,她看着自己舉着的手,有些恍惚——腕上哪裏來的繩子。低頭發現自己也不是坐在野外,而是坐在床榻上,身上一件絲軟的荷粉色寝衣。

倒是剛剛說話說得太猛,整個右臉頰傳來一陣撕痛,她緩緩伸手,還未觸及,便被陳游白一把攥住了,力道很輕:“別碰。”

記憶忽然回潮,她想起明崇樂對她說作罷,她想起耶律澈的一襲黑衣狠戾而冰涼的刀刃,她想起她孤立無助地在一片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奔跑,她想起刀光閃過,四散一地的藍澤……

醒與不醒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

雙手被一只大掌包裹着,幹燥而溫暖。眉眼一時間泛紅發熱,卓雲釉抿唇,搖着頭驅散眼前的水霧,對着陳游白淡淡地笑起來:“我好餓啊……”

他的手猛地一緊,眉頭皺的更深,看着她逼退眼裏的淚意,強硬的笑容分外刺眼。不顧一邊還站着的幾個侍女,卓雲釉俯身抱住他的一只手臂,左臉不住蹭着,撒嬌道:“我還有些困,剛剛沒醒透。你讓我再睡一會,就一小會,等我緩緩……醒了我要吃東西……”

嗓子依舊是啞啞的,聽得陳游白心頭一抽一抽的,他空出的一只手,終是拍拍她的頭:“乖了。”

卓雲釉當真是醒了,神智非常清醒,也很平靜。她知道自己臉頰有傷,不能見風,也就安安分分地呆在屋子裏不出門,每日順從地換藥吃藥、用膳活動,雷打不動地在卧房外間的書室內抄寫佛經。有一個叫曲令的小侍女陪着她,陳游白來得很少,安排了一個儒雅的顧姓大夫照顧着她的傷勢。

屋裏沒有置鏡子,她問曲令要了一面,小丫頭拿給她的時候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卓雲釉看着,一道血紅色的痕跡從耳上一直沒到了下巴,在未施粉黛的素白臉上,異常地奪目。

她居然笑了,對着鏡子,指間點點傷口周邊的肌膚,帶着狡黠:“小雲釉,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難看。”

她的身體本就沒有大礙,只是臉上的傷勢拖延着不能出門。氣色稍好的時候,用幾層輕紗蒙着面,終于去園中看了看。原來她已經到了壁都,被陳游白安置在城外,一處三進三出的大宅子,很是氣派,但是只住着她一人,也真是冷清。她算是厮混山中不知歲月了,竟然已經入冬。園中是十八種姿态各異的梅花,早梅已經吐出了骨朵,黑漆的枝桠間朵朵紅豔。

顧大夫文質彬彬,笑容讓人如沐春風。知道她悄悄出門,倒也沒有責怪,隔日倒是給了卓雲釉一只錦盒,裏面是半株複瓣蓮,絲制綿軟的細小繁複花瓣,絲絲晃動,同真物倒也是一模一樣,白底內透着粉澤,甚至于還帶着清甜幽香,根蒂處是一只銀質細小彎鈎,觸及圓潤。

“病中不宜多思,小姐可以出去走動走動。以白蓮縛面,可遮住傷痕。”

卓雲釉很高興,召喚着曲令便拿着鏡子對着戴上了,銀鈎挂在耳上,白蓮正好遮住右邊小巧的下颌骨,罩住了傷疤,也不至于輕紗蒙面的不自然,以花貼面,簡直像是活潑靈動的少女。

“真好,我很喜歡。”她笑着開口,“餘生都有這朵白蓮作伴,倒也不孤寂。”

“這只是權宜之計。”他沒有料到卓雲釉這麽通透,安慰道,“兵器淬了毒,所以好得稍微慢些,小姐不必心急。”

“顧大夫莫要騙我了。”卓雲釉對着鏡子,語氣很是無所謂,“你的醫術定然是萬分高明的,不然怡王也不會請你來替我診治。治了這些日子,想來也是并沒有多大辦法了。沒有關系的,我并不是很介意容貌,你也莫要心裏不安了。”

“倘若醫治不好小姐,也真是枉費我多年的醫術了。”他彬彬有禮,“顧某定當竭盡全力,小姐也多放心。病中不宜多思,小姐切記,要謹遵醫囑。”

他重複着,依舊是那麽謙遜,卓雲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勞你費心了,雲釉明白了。”

卓雲釉答應得爽快,不再只把自己悶在屋子裏,也開始關心棄下的生意。

她沒有想到,自己好好掩飾着的一切,悶在心裏的事,就那麽被舔開了一道口子,在那個夜晚傾瀉而出,四散洶湧。

臉頰染上酡紅,卓雲釉心口卻微微抽痛起來,口舌也不大靈便:“真的,我沒有騙你,臉毀了又怎樣,我不在乎的……橫豎也沒有旁人在乎……”

“有的,還有那麽多你在乎的人。”陳游白依舊在循循善誘。卓雲釉清修多年,從未沾過酒水,他用一壺玉釀,就把她輕易迷得神志不清。聽着她絮絮叨叨地傾吐了半個多時辰,他未覺厭煩。

“還有那樣的人麽……”卓雲釉迷迷糊糊地念叨,“娘親走的時候,我想着以後一定要孝敬爹爹……

爹爹走了,我想着一定要保住雲陶……

可是雲陶也走了,前一刻還在講話,再回神的時候已經不在了……

姑父幫着別人家害我們,姑母為了夫家也隐忍不問,敏之懷之是我最親的人,最後呢,還不是離得幹淨……”

話說的口幹舌燥,她低頭又抿了一口,沒有剛剛辛辣刺激的暢快感——杯子裏面已經被換上清水。

“那你在乎我麽?”

“我很在乎你啊。”得到她的親口回答,他滿意地彎起嘴角,但是卓雲釉絲毫沒有在意,“你給了我一切,一手把我捧到今天的位置,幫我奪回了一切,沒有人比你給我的更多……”

他出現在她一生最落魄最迷茫的時候,一眼便看穿她隐藏在眉間的徹骨傲氣,只言片語便如一道明媚的陽光一般,瞬間照亮她未知的前路。

她披着白狐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在偌大的園中游蕩,聲音一下子凄婉起來:“可是我一點都不開心……”

陳游白提着水壺的手一顫。

“我每天都在夢魇……

夢裏他們都在問我,雲釉,你怎麽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啊……

你為什麽要接受那些你不喜歡的東西,你為什麽要做那些壞事情,你為什麽現在變得那麽不近人情……

你一定是不希望別人和你一樣的,但是你怎麽能就這麽看着靈犀死掉了呢……”

她仰頭喃喃,

“我說對啊,我怎麽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啊……

後來我想,你教過我的,任何東西都是需要回報的,我變得聰明,變得精明,保全了家門,那麽我自然是得付出一些東西的,被罵幾下又怎麽樣呢……”

陳游白默了良久:“你後悔是麽?”

卓雲釉已經又蕩回了桌旁,利落地一躍,縱身站在了石椅上,低頭望着園中的紅梅,搖搖欲墜:

“被糊弄的時候,被嘲諷的時候,被威脅的時候,被抛棄的時候,被毀容的時候……

每一次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我都會想着,如果再給我選一次,我當初還會不會答應你,我以為我不會……

但是我錯了,我沒有想到自己醒來之後,還是和以前做出了一樣的選擇……

其實本就沒有什麽後悔不後悔,我既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就必須付出代價。”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觸動還是蠻大的,我最喜歡的晉江的一個作者大灰狼發了一篇長微博……恩,發生了許多事情,依舊期待看到她的文章的,但是也希望她能夠好,尊重她。

這篇文章我想盡量之後日更或者隔日更把它完結掉,應該很快了。

希望每個人都幸福吧。

☆、許卿耶律

“小卓。”陳游白将她從高處扯下,眼裏已經染上了怒色,語調也不複平和,不管她是否神志清醒,“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你必須接受這一點。我教了你這些年,就是為了教會你這個,不要以為誰會平白無故對你好!”

卓雲釉一直未從傷心裏抽出身來,沙啞的聲音又低又輕,眉眼已經有些泛紅,她真的是醉了,才會敢甩開陳游白的手,定定地退後幾步,伸出手指着他:

“你保着我,對我好,不就是為着卓家的名聲地位。

還有顧敏之,三番四次地找我求和,還不是為了消除他自己心裏的愧疚。

至于明家,要不是我當初留着那一兩碟香茶葉,怎麽可能會在乎我的死活……

你們所有人都在算計,你們活得真累!”

陳游白冷聲道:“你也一樣。”

“對啊,我也一樣……”卓雲釉的雙眼紅的徹底,面上卻同耳邊的白蓮一個顏色,“所以我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卓雲釉了。明小二說得對,明家容不下一個那麽多秘密的人……我瞞了他那麽多,我得放過他……”

她細碎的聲音絞得他也很難過,陳游白終于明白了她暴躁的來源,嘆了一氣,妥協般地輕聲哄:“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回去……不要怕。”

“我回不去了……”卓雲釉伸手撫住自己的右臉,仰頭望着天上的月。

他看出了她的糾結:“為什麽?”

“因為,我真的好喜歡明崇樂,喜歡得要命……”

所以,她要放過他。

夜風一陣涼似一陣,卓雲釉右手上移,捂住了自己的眼,她感到一絲頹然,然後臉上便滾燙地露出了淚,極低的嗚咽終究大聲痛哭出來,空蕩的園中盡是她肆無忌憚的哭聲,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瑟瑟的抖着,平日裏那些不以為然與灑脫飛揚,蕩然無存。

陳游白聽到她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就已經站在原地不動了。

她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她的悠然、清冷、不近人情,都是和他學來的,每一樣都是他的特質。

她甚至學會了和他一樣的虛與委蛇,連對着他也沒了真面目。

可此刻當他真下狠手将她的面具除離,看她崩潰,無助的哭泣,他又覺得……心碎。

她即便是醉酒也隐藏着真心,拉東扯西說了那麽久也從來沒有提過一個字,得是多麽在乎,才能在如此不清醒的情況下,還小心翼翼的維護着那份情意。

陳游白從來沒有見她哭過,正如她自己所說,被糊弄的時候,被嘲諷的時候,被威脅的時候,被抛棄的時候,被毀容的時候——他也沒能見到她哭過。他從前他戲谑她冷血,卓雲釉卻十分冷靜的回答他——世間能安慰她的人已經都不在了,即便再傷心,她還能哭給誰看。

但是,提到明崇樂,她哭了。

他明白。

對着顧敏之,她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那是六年後的卓雲釉,仇恨燒眼,萬物成空。

對着他,她相偎相依嬌嗔柔媚,那是六年前的卓雲釉,不可一世,仰仗萬千。

只有對着明崇樂,或許才能是真正的她。

明崇樂自然也不是平白無故對她好,但是他的理由很簡單——喜歡,僅此而已。

卓雲釉自然懂得,所以她貪戀,她深陷,她無法自拔。

十幾年的感情能讓她多了解一個人,了解到受了委屈也要堅持,了解到忍着心痛也要放手。

抽噎聲漸漸低不可聞,卓雲釉整個人軟綿綿地卧在了地上。陳游白上前,俯身把她抱了起來,目光雖是冷肅,動作卻萬分輕柔。

醉酒加上膽大包天,卓雲釉醒的時候,已經是次日午後,房中供的安神香溫和淺淡。她本就難眠,睡到那個時候才醒簡直是小時候的事情,喝了曲令遞給的湯藥,完全沉浸在睡着覺的喜悅之中,頭天晚上的事情想不起來,她也完全不介意了。

她之後有差不多一個月不見陳游白,他本來就愛雲游,卓雲釉也沒有非常在意。等到他再出現的時候,天氣已經很寒了,屋裏燃着好幾盆銀碳。

卓雲釉穿着蜜合色的外衣,衣服的下擺墜着三色流蘇,袖口繡着并蒂蓮花,頭上挽着纂兒。臉上依舊是不施粉黛,并未以花貼面,紅紅的傷口就那麽橫在她的臉上。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悠哉地搖晃着一雙腿。

她在陳游白眼前一直是這樣無遮無攔不顧禮數的,多年前她家道中落,落魄的無依無靠,是他救了她,又一手把她教成了今天的樣子,她最狼狽低賤的樣子他都看過了,本來就沒有什麽好顧忌的。

陳游白依舊是一身玄衣,錦邊彈墨花紋,一如既往地悠閑安逸。他坐在桌前輕巧地用食指和拇指沿着糖栗子頂部一捏,剝出一粒粒姜黃色的沙肉。卓雲釉一顆顆地沾上蜜,就着一旁的蜜露,吃得不亦樂乎。

“今年的茶商會,我還能去麽?”她翻着眼前的賬簿,“這次好像在零陵城,先前倒是不曾去過。”

“當然得去。”陳游白依舊雲淡風輕,“你要以你卓家大小姐的身份去。”

“卓家的身份麽?”卓雲釉明顯地錯愕了。

當年彤樓卓家火燒碟香後,永寧城便再也沒有獨攬一方的茶商,剩餘的太坊十三城中,現今最大的茶商就是江堰的耶律泫。

這個耶律小公子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傳聞中是個頗為嚣張跋扈的少年,但是着實有一個好頭腦,便是這樣也能獨霸江堰一城的茶葉經。而且他性子倨傲,認定天字一號的招牌還是屬于那傾世難求的碟香茶,只願屈居第二把交椅,是以這太坊十四城茶商之首仍然是卓家。奇怪的是,其他的茶商竟然也願意答應,面上都說是卓奕當年頗有威望,其實也不全是這個原因。

有人猜,耶律這一輩男子取名從水,女子取名從火。這個耶律泫,八成是壁都耶律家的旁支表親一系的,有世家大族背後撐腰,他的話,多少得給些面子。

也有人猜,是這茶商金印一直當年被卓家不知道什麽法子給拿走,耶律掌櫃這個天下茶商之首,當的名不正言不順。

還有人猜,這個耶律泫早年求制碟香不成,現今自己成了大當家,就一定要留着卓家的名,借此羞辱當今卓家的名不副實。

這些猜測也都是傳言,說破天了,不外乎耶律泫的古怪和神秘。

但是猜測得再大膽,都沒人想到,這個耶律泫,其實就是卓雲釉。

在茶商的世界裏,卓家和耶律家——本就是一家。

作者有話要說: 夢醒之後,我決定把明小二放出小黑屋

☆、神思清明

“我以卓家的名義去?”卓雲釉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江堰的生意怎麽處置,不要了?”

陳游白慢條斯理地倒了兩杯清水,其中一杯推到了她面前:“讓你用耶律家的名義在江堰做事,一來借着這個姓氏,做事順當些。這二來嘛,也是要減減卓家當年的風頭。江堰的生意越做越大,太子那邊就要瞞不下去了,不如趁這次一并丢了。況且,你也不可能一輩子當耶律泫。”

“太子那裏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麽?當初張離堯就警告過我的……”想起那個陰毒的目光,卓雲釉有些皺眉,卻見着陳游白看着她也不講話。靈光乍現,她的目光一下子對上他:“他不知道……所以他才叫我卓掌櫃而不是耶律掌櫃!”

神思一下子清明了。

知道卓雲釉是當初卓家小姐的人不在少數,知道卓家現今仍然是茶商之首的人也很多,但是沒有人想過,把這兩件事關系起來。

張離堯輕易瞧出卓雲釉的不對勁,便半真半假地對她施以警告,是她自己心虛,不僅慌得失态,還連帶着扯出了陳游白,以至于後面的出事,根本就是自己招來的。

他叔父五年前搞得她家破人亡,而他又僅僅用了一個簡直稱不上秘密的秘密,就逼得她方寸大亂,乃至……無家可歸。

“張離堯為人陰鸷,你鬥不過他很正常,我不是也栽了。”陳游白安撫式地拍拍她的頭,“不過你不用怕,他現在沒心思陪你玩。”說到最後,笑得簡直有些高深。

卓雲釉簡直太熟悉他這副勝券在握的神情了:“還說你栽了,你一定加倍讨回來了對不對?”

“對啊,誰讓他欺負你呢。”

“對!打狗還看主人呢!”她簡直憤憤,口不擇言,陳游白大笑。卓雲釉颠颠地跑開,取來濕帕子給他擦手:“陳游白。”

“啊?”他沉心地一點點擦拭指間栗子的粘膩,應得漫不經心。

“那我這次去幹什麽啊?”以往都是扮男子,江堰的事情她也都熟知,但是這次要真面目示人,她反而顯得不知所措了。

“把茶商之主的身份坐實。至于永寧的生意麽……一次全部接下來吧,就像你以前在江堰一樣。”想了想,淡淡補充道,“年後先去零陵,茶商會前,給我拿下那兒的兩成。”

“這麽貪心!”卓雲釉驚訝,被陳游白強按着肩膀又坐了下來,“永寧七七八八的收回來吃掉,就已經很不得了了,你還要我吃零陵的,怎麽做得到……”

“你當初也覺得自己處理不好江堰的事情,現在還不是做得很好。”他輕笑,意味深長,“小卓,從來就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

卓雲釉默,低頭摸着瓷杯光滑的邊緣。怎麽會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呢,他活在雲巅,體會不到那些無可奈何,很多事情根本就是一言帶過,背後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冷不防地額頭被他兩指一彈:“還在想什麽?”

卓雲釉被這麽一鬧,捂住額頭,索性整個人趴在了桌子耍賴:“讨厭……我都毀容了……你還這麽折磨我……”

“乖一點。”他伸手撫上她的發,拇指輕輕摩挲她的眉角,“不會太久的……”

他俯身貼近,卓雲釉忽然整個人一顫,眼中一閃而過的抗拒,陳游白的唇就這麽停住了,并未再親近,只是轉為一笑,熱氣撲在了她的臉上,然後恍若無事地坐了回去。

“唔。”她沒有辦法不動聲色,聲音還帶着一絲奇異的別扭,“那我怎麽才能把江堰的生意也全轉到卓家名下,還不讓別人亂猜嘛……”

“一個兩個都是你的,還用我教麽。”陳游白拂開她又要摸自己臉上傷口的手,再次道,“不許再碰了。”

“你對我不好……”卓雲釉幽怨地嘆息,起身跑至窗前,一絲涼氣不經意地襲來。她懷疑地打開窗,只見黛藍的夜空中點點雪白潇潇灑灑,如同落花般飄飛,覆蓋在墨色的地面上,“下雪了……”她一下子又活泛起來,轉頭對着他招手,“陳游白,下雪了……”

桌前的人起身上前,與她一同站在了窗前:“新年将至,我怕是得不了空了。你要是實在冷清,便進城去看看吧,不要悶壞了。”

“我可以出去?”她這下是當真開心起來。

“自然。”他看着她的笑顏,“只要你想,什麽事情都可以做。”

壁都乃皇城,舉世最繁華的都城,相較永寧,少了一分閑适,多了幾抹奢華,威嚴無限。尤近新年,更是流光溢彩,戶戶結燈,喧鬧至極。

她近來服藥,不便飲茶,還是忍不住到了茶樓,未待觀摩,卻瞥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我只當自己閃了眼,原來真的是你。” 卓雲釉揭下鬥篷寬大的帽檐,露出貼着白蓮的面龐,“聽從顧大夫的話,多出來走動走動,心情當真好了許多。”

他一人呆在隔間內,顯然是還有客。她不請自來,但還是識趣:“我請教完事情邊走,定不妨礙你會客。”

顧淩然五官姣好若靜女,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儒雅之氣,不似名大夫更像個書生。他有禮一笑:“小姐客氣了。”斟上一杯清茶,推至她面前,“但說無妨,顧某定當知無不言。”

卓雲釉緩緩拿下白蓮,露出那鮮紅的傷口,伸出手指虛指了幾下:“我能在外面見着到你,真是不容易的。他……如今也不在,你便實話告訴我,這傷口是否當真無藥可醫?”

調理至今并未見好,恐怕她自己也失了信心,這點顧淩然也明白,先前的說辭便也不必再提,只低低道:“傷口淬毒,所以一直用藥拖着不讓結痂,只是時日良多,終究不是很好。”

話說的婉轉,卓雲釉也是聽懂了,橫豎就是沒有解藥這臉就一直爛下去呗,她點點頭,倒也沒有多問。

“小姐這般坦然,顧某倒不知如何是好了。”顧淩然文雅而不疏離,“旁人倒是比你緊張的多了。”

卓雲釉知道他是在悄悄說陳游白,但是對方并未道破,正對上對方的笑眼,舉止溫存卻不輕浮,她也不好此地無銀。

“尋你半天,原是在這。”對方徑自推門而入,熟悉的聲音先人一步傳來,“音生,你倒是躲得清閑。”

“翼遙。”顧淩然也被這破門而入唬了一下,看清來人,很快平複下來,眉眼示意卓雲釉戴上複瓣蓮,不過她卻是為着這個稱呼僵住了,轉身果真見到了讓她膽寒的毒蛇。

絲毫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張離堯,事實上,他的臉色并不是很好,但是舉手投足間依舊邪意十足。他和從前不一樣了,鳳眸裏染上了一絲殺氣,整個人透出了陰郁。

卓雲釉忽然就想起陳游白的話,暗嘆這次對張離堯的打壓看來真是狠厲啊。不過她對他依舊沒有好感,連同情都不曾出現,只冷冷地瞧着他。

他的意外不比她少,甚至帶着震驚。眯了眯眼,徑直走到她身前,冰冷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扭過她的臉:“怎麽傷成這個樣子?”言語間帶着兇煞和惱怒,不知道是對着誰。

更為惱怒的是卓雲釉,她狠狠地摔下他的手,冷笑一聲:“與你何幹?”她依舊記得他的陰狠,以及把自己耍的團團轉的心機。

顧淩然已經瞧出當中的劍拔弩張,開解道:“二位相識?”

“不是。”她已然帶好縛面,對着顧淩然行禮,“客人已至,我便不打擾了。”

她知道張離堯的城府,自己定不是對手,遇上已是不妙,當下只想快快遠離。

“卓雲釉。”張離堯叫住她,門前的兩個侍從聞言立馬帶上了門。他卻是沒有上次的那般輕佻,有些嚴肅,毫不避諱地問,“你的傷,是不是如我所想?”

“我怎麽知道你如何想的。”他關了門,她上了火,語氣依舊不客氣。

張離堯也不問她,轉頭看向顧淩然,對方只是淺淺一笑:“刀傷,不過無妨,再有月餘即可痊愈。”算是不動聲色地替她遮掩過去。

“如何,可以放我走了麽?”她瞧着他的鳳眸眯起在打量着自己,有些不耐。

他并未阻攔,居然還算客氣地讓了路。行至門口,卓雲釉忽地轉身,語氣嘲諷:“張離堯,你信不信作惡太多會有報應。”

她沒想惹怒他,不過依舊記恨着他的手段,也明白對方的忍讓似乎也是忌憚着陳游白,但仍然忍不住逞一下口舌之能。

張離堯卻是整個人一震,抿着唇并未不講話。

年後,壁都連下了數天的大雪,銀裝素裹着整個皇城愈發靜谧。

在悄無聲息的靜谧中,卓雲釉前往零陵。

作者有話要說: 顧淩然的人物塑造,我的設想是《禍國》裏面的江晚衣,沒有看過的筒子可以去看看,那本書寫的真的很好

☆、零陵孤零

零陵城繁華錦繡,是太坊所有城池中最為富庶之地,屋是雕梁棟,人如畫中仙。

卓雲釉到訪已近半月,包下了客棧所有的天字號房,外間光亮日色無邊,門窗、镂花、桌椅、食客,皆為浮光掠影,在她這裏盡數蕩漾如水墨山色,飛灰煙滅,屋中素光華媚,但是竟然顯得有些清幽煙澀。

她跪坐于案幾前,素手端起爐上的鸾鳳壺,兩指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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