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卷《人間境》提前預告,(8)

杯,一指壓蓋,将蓋瓯輕啓,注入淺碧色新茶。

對面的長者含笑開口:“小姐依舊不喜熱鬧。”

茶會一年一度,十四城輪番舉行,形式不拘,常以嬉樂開始,旨在文人雅士品茶交友,并議琴棋書畫,淺論儒釋道法。吃茶講究的是靜心清耳定神,閉目聞茶香,早年以耶律泫身份示人的時候,卓雲釉便不喜歡這些事情,因此每年雖早前來,也只參加最後的茶商會,再加上她言辭嚣張,這跋扈無禮的惡名便這麽傳開了。

“葉伯教導的好,該當張揚的地方雲釉自當為之。至于這些俗心事,不沾染才是最好。”她雙手扶杯,有禮地敬給葉均。

葉均是當年卓奕身邊最為得力的管事,卓雲釉于山中清修,多年來便由他出面掌管着江堰的茶事,因此茶商會的人熟悉他多過耶律泫。葉均于她而言,除了是扶持自己的長者,更多的是自幼照護的自家親人。

聽着卓雲釉的話,葉均露出贊賞:“永寧的生意耶律名下的四成,葉家名下的三成都已經全數轉出,剩下的三成均為散戶,也已收歸七八,月底茶商會前定可全部轉回卓家名下。如今其餘茶商皆已聚集零陵,他們……也都知道永寧來人了。”

“很好啊。”卓雲釉擡頭,正對上葉均的欲言又止,微微不解,“那還有何事擔憂?”

“江堰和永寧的都不是問題,但是零陵的生意取下不易。”葉均沉言,“城西的茶田均為小戶,零散買賣沒有意思。而城東田畝,大筆買賣都在胡掌櫃手中,他定是要抛出的,但對此有意的,除了我們,還有裴家。”

“裴家?江南的裴家?”她皺眉,如果沒記錯,定安城的裴掌櫃就是裴家長子。

江南裴家實在太過聞名,名下有着天下第一錢莊,可謂富甲天下,盛極一時。不過花開富貴,到底一瞬,近十數年倒是越發顯出衰敗跡象,但終究是過百年的商賈之家,在太坊仍然是有着聲名。

“不止是江南裴家,零陵本城的裴攸寧也有意。”

“哦?裴家趕出門的那個裴攸寧?”卓雲釉失笑,見着葉均點頭。

零陵裴郎,名滿太坊的風流公子。他的母親曾是零陵絕色,豔名、才名撼動天下,獨子攸寧更是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裴攸寧十二歲被裴家逐出門,傲然回零陵棄文從商。他是裴家的七公子,上面有兩個哥哥四個姐姐,但是這六個兄姊的能力頭腦加起來都不足他的一成。眼見江南裴家日漸沒落,裴攸寧卻風頭盛絕,裴家長輩已然将裴攸寧看做整個裴家的希望,将來的接班,悔不當初,屢次想要請回他都未果。

“和裴攸寧打交道……”倒是有些棘手了。卓雲釉早就聽說裴攸寧與裴家不睦,這般的争奪自然是為了氣死一個長輩是一個,雖然不是針對她,但着實難辦。她轉念又問道:“那城中的那些茶莊茶樓呢,能收下多少?”

“生意取下應當費不了多少事,但是這商鋪恐怕還得親自出面,四方街的鋪子,全都是明二公子的。”

卓雲釉執壺的手不受控制的一抖,強自鎮靜,面色不波不瀾:“我去會裴攸寧,明崇樂那裏……還得麻煩葉伯再回一趟永寧了。至于名號麽,還是用耶律泫,比較保險。”

“無妨。”葉均點頭。

葉均走後,卓雲釉自顧對着鏡子,取下了縛面的白蓮,露出紅痕,有些無力地撫上額頭。

陳游白早就和她講過,明崇樂不僅僅是她眼中那個幼稚霸道的明小二,太坊十四城,都有着他的生意。

明崇樂和裴攸寧一樣,都是是舉足輕重的巨商奇富,不同的是明二低調,而裴七張揚。

但是兩人做事鑽營的手段人人皆知,太坊為官營商之人,個個都會給他們幾分薄面。

明二的主營在商鋪,裴七的主營在地産。

月夜永寧一別,已有近半年,卓雲釉越發的難眠,即便是睡着,也會夢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不停地奔走,沒有邊際,遠遠地看着一點藍澤,映出一個月白的影子,她奮力地靠近,每每都能看見他含笑的眉眼,但是怎麽都抓不住。

“小姐,你要睡下了麽?” 麒麟香爐爐嘴中的煙霧越發淡,曲令回屋揭開爐蓋,邊執起銅香匙添香丸。

大白天的睡什麽覺……

卓雲釉搖頭:“我無事。”看着悶壞的小丫頭笑道,“你要想出去玩便去吧,不過記得不可獨行啊。”

曲令果真非常開心,連連點頭:“好的,小姐。”一步三蹦噠地跑開了,臨行還不忘關上房門,對着她笑顏如花。

卓雲釉行至桌前,取出一疊厚厚的經紙,靜心抄寫起佛經,總算平複些許心态。

無論如何,當前最打緊的便是月十五的茶商會。

其他的事情,她不能想。

也沒有時間想。

*****

零陵茶商胡掌櫃簡直是有意擺闊,今年的茶商會辦得聲勢頗為浩大。先前那些茶會的風華形式暫且不提,單就這茶商會前的聚賢茶莊內豪闊的千金一宴,足以把前幾年的陣仗給比了下去。

品茶只是茶商會前的過場,諸人随意落座,熟識之人比鄰,新晉茶商也有禮向前輩問好。對面白簾子後面流瀉出樂姬鎖奏,潺潺琴音,雕梁畫棟同琴聲如魚游走,而面前茶煙枭枭中,衆人品茶沉吟。

“這胡掌櫃果真闊綽,今日之宴,當真是多年不見的心意了。”宣掌櫃笑道,面露憂思,“這來年在青州城辦茶會,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哪裏哪裏,玩笑話了。”胡掌櫃舉杯謙虛,“只是胡某的一片心意,凡事求新即可嘛。”

“對對對,說到這求新,還是得看看這些有才幹的後輩的,我們可是都老了。”自是有人附和。

“自然。”胡掌櫃沉穩地回道,“如今年青一輩中名聲最顯赫的還是江堰的耶律小公子,今年他不來,實在是胡某無幸,一大憾事。”

“小公子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怪才了。”宣掌櫃也不禁贊嘆,“太坊六十五年才新晉茶商,當年便坐了首位,要說全是背後耶律氏的家底,倒也不盡然。”

“這個後生性子倨傲得很,前年據說還插手扶風城的生意,可有此事,莫掌櫃?”

扶風城的莫掌櫃抿了抿茶:“也不是他本人,是葉先生,不過倒是因着他在場,這茶莊的年租還順勢壓下了一成。”

“哦,那此行見不着耶律掌櫃,當真是遺憾了。”新晉的武掌櫃頗為嘆息。

立馬有人道:“話說這快五載了,我還當真只在茶商會上見過他。”

“哎,這點很像當年永寧的卓掌櫃,不過卓奕倒不似耶律泫那麽嚣張無禮。”宋掌櫃的話引得衆人一時忡愣,陳年往事被追憶,不免有些傷感,“當年卓家遭難,聽說只留下了一個小姐在世,彤樓火燒碟香震驚太坊,此後卻是一點音訊都沒有了。”

“一晃數年,世間再無碟香……”包含着幾分真心的嘆惋。

“你們可曾聽說,今年永寧城也來了茶商。永寧可是近七年未曾有茶商了,散亂生意一直沒有一個正主。胡掌櫃,可知這來的是何人啊?”

“當真不知。”胡掌櫃也是忽然想起,目光悠悠地轉着,“想來那位新晉掌櫃也在這裏吧,不知是哪位啊?”

此話一出,衆人都轉頭,在這不小的空間內相視。這才有人注意到屋內偏角處坐着一個不曾言語的人,白色鬥篷進屋也未曾摘下,帽檐厚厚地遮住了眉眼,一雙纖手正執着杯盞。

“不知閣下……”已有人先一步發問。

只見來人紅唇斂起一抹笑意,雙手掀開帽檐,露出了清麗的面龐,面縛白蓮,頗為動人。

“這……”堂內人頗為驚訝,“竟是位小姐?”

卓雲釉來得晚,進屋的時候衆人相談甚歡,她便索性尋了個角落,沒曾想聽到這許多事情,眼見着他們從詩詞歌賦聊到家世門第,最後竟是聊到了自己。不便再裝樣下去,只得緩緩起身行禮:“諸位掌櫃有禮,小女來自永寧。”

一時屋內的男子都有些尴尬了,饒是縱橫商場多年,這茶商會上出現女掌櫃,真是頭一遭了。作為主人,胡掌櫃率先反應過來,替衆人問道:“不知小姐怎麽稱呼?”

徐徐道出:“永寧,卓雲釉。”

“卓?”當真是稀奇事了,“小姐來自哪個卓家?”

她不急不緩:“永寧只有一個卓家。”

衆人驚愕。

永寧的确只有一個卓家——煉制碟香的卓家——茶商金印所在的卓家——天下茶商之首的卓家。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最愛的明小二終于放出了小黑屋

☆、重返茶會

因着卓雲釉的忽然到來,原先的曲舞已無再多心情繼續,幾番裝模作樣的折騰寒暄,胡掌櫃領着衆茶商進了屋後正堂中。

正堂一共安置了十四張案幾,上置衆人名號,唯獨右側最後一席空缺,葉均代表着耶律泫,孑立于主位側,神色淡漠。屋內的人依舊泰然,自得行于位前,但是絲毫不掩飾看熱鬧的風情。卓雲釉索性遂了他們的心願,神情疑惑地問道:“這空着的兩席是何意?”

席上有人聞言一喜,心道這卓家小姑娘當真天真癡愚,右側第六席的莫掌櫃沒忍住笑,隔空向着那個位子虛點了幾下:“卓小姐第一次來,怕是不知道規矩。這茶商會永寧歷來無人,因此已經連着六載都只設十三席,現今諸人位次皆已定,今日耶律掌櫃未至,這剩下的兩席,自然一席歸他,一席歸卓小姐了。”

卓雲釉掃了一眼周側,太坊歷來尊左卑右,今日這安排,葉伯已然被請至主位側,也就是正中主位必然是耶律泫的,那麽右手最後一席——只能是給自己,話說的再客氣,也顯然是下風。早就知道會被輕視,沒想到竟然欺負到卓家頭上來了。她倒是覺得有些好笑,明明剛剛還在背後講着耶律的是非,一下子知道她的身份,反倒開始同仇敵忾了。

“原來如此。”她淡淡道,不負衆望地站于最後一席,長嘆一氣。衆人微訝,不料她竟這般輕易地接受了輕視,卻見她神色不變,平靜地上前,徑直走向了主位,褪了鬥篷,在一片吸氣聲中安然入座。

“卓小姐!”自是有人不可思議地驚嘆。

“如何?”卓雲釉自己添了一壺新茶,無所謂地應了一句。

“你怎可坐在主位!”依舊是莫掌櫃,他的驚訝顯然比其他人要來的多。

“為何不可?”她直視他,“莫掌櫃不是講了,一席留給我,一席留給那耶律掌櫃,既然我坐了主位,讓他坐末席便是了。”她原樣重複這對方的話,神情沒有絲毫不妥之處,看着依舊沉浸在震驚中的衆人,“各位為何不入席?”

“卓小姐這樣太不合規矩了!”年長一點的柳掌櫃忍不住呵斥。

“規矩?”卓雲釉低低地吹着杯中的茶葉尖,語氣平靜,“我竟不知何時定下的規矩,這十四城茶商之首,在茶商會上要坐在末席。”

這話說得尖刻,一時衆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面色微變的柳掌櫃,她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自打太坊十四年茶商會成立,卓家便一直是首席,綿延近六十載。這茶商金印傳至我輩,我便是天下茶商之首,坐于主位有何不可?”

“市井小民無知無識,但是卓小姐應當知道今非昔比……”

“今非昔比,那是自然。你們當初便要把卓家除名,終究未果。這六年後雲釉已然當家,雖然不再煉制碟香,但是這永寧的生意到底還歸在卓家名下。即便在全太坊稱不上一二,也不會是末數,你又如何要我坐于末席?”

“留着卓家居于首位,那也是看在昔日卓掌櫃的面子和碟香茶的盛名。況且,論這茶葉買賣,現今這十四城茶商真正的當家,是江堰的耶律掌櫃。即便他今日未到,依着規矩,這主位也得是他的。”

“那你便把我當做耶律泫吧。”卓雲釉無所謂地應着。

胡掌櫃及時出來主持公道:“你恐怕得問問葉先生的意思。”

葉均對着胡掌櫃冷靜道:“卓家代表耶律家,自然是可以的。”不止是理直氣壯的胡掌櫃,整個堂內的人都沒始料未及。葉均依舊淡定,轉向卓雲釉,十分配合地:“公子事先交代,凡事聽從小姐的。”頓了頓,對着她行了禮,“既然小姐來了,我便先退下了。”

“先前未曾提及,此番我不僅代表着卓家,還連帶着耶律泫。既是如此,不知這主位我是否當得啊?”卓雲釉一手撐着桌面,伸出兩指輕撫眉骨,斜睨着堂下的人,早已換了個聲調,頗為不屑:“小爺的話你們就聽,那既然他聽從我,你們是否也要聽聽我的?”

卓雲釉本持着茶商金印,自然是可以坐于上席。只是原先只覺得多年未至,卓家該當不成氣候,再加上來的是這個未出閣的姑娘,不由言語多加苛責,她不氣不惱,衆人自當卓家小女當真怯懦無事,連帶着舉止上都輕視了她。

始料未及,這席位一事,竟然生出這麽大的風波——她持着永寧一城的生意,自然已經不能再居末位,沒曾想她連帶着江堰的也收于囊下,這太坊茶葉她已占近半,如何再能小看。再者,他們先前忌憚着耶律泫,除了他經商詭秘,更重要的是身後龐大的家族人脈,如今這耶律顯然已經從了卓家,即便未曾道破,卓雲釉的背景也斷然不能小觑。

“既是這樣,那便入座吧。”胡掌櫃到底是主人,及時出來打圓場,頗為識時務,轉換得當,“卓小姐居于主位,自是應當。”

“慢着,既然你們同我談規矩,便依着規矩來吧。”卓雲釉狂妄的語氣,輕蔑的神色,十足像極耶律泫,“卓家在首,耶律如何能居末。依我看,這左側第一席該留給小爺,衆位掌櫃便順次向後挪了吧。”她不顧身側葉均的臉色,将一口清茶喝個幹淨,杯子倒扣在桌上,手指輕彈着一氣推到了桌子中央。

和陳游白在一起久了,她才不懂什麽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

左側一席的宋掌櫃一直未曾言語,此時被冒犯,不見惱怒,反而語氣中透出了贊賞。他對着身側人行禮道,“自然得依着卓掌櫃所言,衆位請吧。”

他喚的不是卓小姐,而是卓掌櫃。

最年長最有威望的人都已經這麽講了,其他人即便再不情願,也不得不含笑順意寒暄一番,面色各異地入了座。

眼見着莫掌櫃被逼向了最後一席,卓雲釉忍住挑眉的沖動,暗自冷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做不見棺材不掉淚。奈何他做這個出頭鳥,折辱她家門,就別怪她心狠不留情面了,誰讓他們先前說她跋扈無禮呢。

有了這個鋪墊,卓雲釉索性不再遮掩,言辭也犀利起來,事情果真如着她先前所想發展,有着耶律泫這個後山,連帶着宋掌櫃為首的昔日與卓父有交情的茶商,剩下的一幫沉浸在驚駭中不能自已的黑心鬼,簡直被她震得死死的。即便所想各異又怎樣,即便心有不甘又怎樣,他們似乎只想遠離這個心懷鬼胎、十年難遇的茶商會。

見着堂上最終風雲詭谲歸于平靜,眼見着衆人疲态,作為東道主,胡掌櫃只得道:“時候也不早了,諸位怕是也勞累了。我們差不多也可以散了吧。”語畢立馬有人附和,莫掌櫃率先行禮退席而去。

卓雲釉見他挾怒而去,目露不屑,轉頭卻見着宋掌櫃正看向自己,思忖片刻行禮道:“雲釉無禮,還望宋世叔包涵。”

長者露出慈祥的笑意:“卓奕得女如斯,大幸!”

卓雲釉一時頗為觸動,眸中光華湛現,面容敬然地朝他斂衽一拜。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進入最後一卷

☆、終得重逢

卓雲釉及至前廳,見得久候的葉均,對其點頭,葉均知道是進勢頗好的意思,便也不再責怪她先前過于急進的無禮舉動。正待一并出門,便聽得身後有人叫住:“卓掌櫃留步。”

她轉頭,見得一錦衣男子——可不就是與她現今要搶奪這零陵生意、與自己胞弟鬥得不可開交的裴家長子、定安城的茶商裴映照麽!

“裴掌櫃何事?”表面客套還是要做足的。

裴映照謙和有禮:“久聞小姐盛名,今日得見當真有緣。不知裴某是否有幸邀小姐赴宴?”

“無幸。”從正堂到前廳這段路上,已經有三位茶商用同樣的說辭邀請她了,不過卓雲釉從未拒絕地如此幹脆。見着對方一愣,她緩緩道:“雲釉實在不善應酬,如若談正事的話,除了你我二人,似乎多有不妥。不妨改日再敘吧。”

“如果談正事才可邀得小姐,今日之宴便可成事。”裴映照笑得有些高深,“七弟攸寧也将同在宴上。”

卓雲釉輕緩擡起了頭,果真,這個裴映照很是直接。思忖片刻,笑着行禮:“既是如此,雲釉怎好拒絕,勞煩裴掌櫃招待了。”

裴映照也泰然還禮:“不敢不敢,小姐光臨,乃我們兄弟之幸。”

話意似乎兄友弟恭,但是她怎麽聽說他七弟已經自行脫了族譜,連裴家同輩男子中的“映”字一并舍了,就為了不回裴家呢。

“宴無好宴。”葉均在她臨行前低語。

她颔首:“雲釉明白。”

所謂赴宴不受尊重的極致是怎樣呢,莫過于你悉心裝扮安然前去,發現已經提早開席了。

卓雲釉遇着這樣的事情,心情倒無波動。但是,身側的相邀者、裴家長公子裴映照,面對着給自己下馬威的胞弟,面色已經黑的要滴墨了——坐山觀虎鬥,她的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

始作俑者安然坐于主位,風姿卓越,含着漫不經心的笑意,撩人的一雙桃花眼正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着她。氣質出塵如谪仙,卓雲釉面對着這麽一張俊美非凡的臉龐,簡直有些忡怔。唇畔含笑,眼眸晶亮,周身張揚灑脫氣息,恣意率性又風姿卓絕,活脫脫就是名滿天下的風流男子,太坊萬千少女心中的夢中郎君——

裴然,裴攸寧。

傳言果真不是空穴來風。

堂內光線幽豔,空氣中浮動着酒香、花香、胭脂……勾人心魄。

攸寧公子正有美人在懷,酒氣已然浸的眸子桃花濃豔,袅娜姑娘依在他身上,身是無骨軟緞,臉是明豔麗花,情意綿綿。

有着這麽一個香豔的刺激,其餘的人顯得頗為正經,尤其是左側一席的羞麗美人,雖也是情意萬分的對着身側神色不明的公子,但是相比而言,舉止簡直是端莊大方了。

明崇樂依舊是月白錦袍,袍邊一如昨日的月出雲紋樣,即便是在天人般的裴攸寧身側,風度也并未被掩蓋。只是他便這麽坐在那裏,好似完全沒在意一邊含羞女子默默的眼神,唇角輕勾,面色陰冷地看着他們,眉梢眼角盡是寒霜。

宴無好宴。

甫一進門,卓雲釉便倒吸了一口冷氣,強壓住心頭震驚和怨氣,斂下眼眉,并不與其相視,淡然入座。只是這正對面的目光灼灼地射過來,好像能把人燒穿。

“淵逸,這竟是來了位玉一般的美人。”裴攸寧不吝贊賞,他實在是男人美色,即便是這麽輕佻地開口,也讓人難以生厭。

明崇樂并未作答,只是執過杯盞,飲下清酒。

消失了那麽久的人,一襲緞面荼白比肩褂的裙裝,袖口是蘇繡蓮花,配着銀墜腰帶。蓮青鬥篷褪下後,右面縛着複瓣蓮,以花貼面,人比花顏。低眉望的雙眼淡若流水,刻骨到忘不掉的眉眼,他簡直眉心發熱。

“我七弟唐突了,卓小姐莫怪。”裴映照低低致歉,但是那個聲音卻是令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轉頭對着裴攸寧頗含警示意味,“耶律小公子倘若在此,定要怪你冒犯了。”

裴攸寧依舊是先前微醺的模樣,轉眸看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卓雲釉看出了他假醉姿态下眼中的清明。他疑惑重複:“耶、律……”兩個字好像含在唇間,一字一頓,輾轉深意。

裴映照接着道:“可不就是江堰的耶律泫小公子。這原先不知,原來卓小姐同耶律公子是舊識,此次的茶商會,連帶着江堰的管事都得聽從卓小姐的吩咐……卓小姐更甚從前的耶律公子。”

這般暧昧不堪的語氣,即便她道明耶律泫就是自己,也沒人相信,更何況這次她雷厲風行不留情面,江堰、永寧肆意調轉,衆人早就認定她就是耶律少夫人。卓雲釉一瞥把自己步步往絕路上逼的裴映照,見得對面的明崇樂面色微凜,滿臉的跋扈盡是冰冷怒意。

“二公子。”一聲婉轉的女音打破沉寂,原先一直沉默凝視着明崇樂的裴家六小姐裴意婵接過身後婢女剛剛遞過的花瓷湯盅,“二公子在零陵怕是住不慣,今日意婵炖了些黑豆鮮果鯉魚湯,不知是否依舊是公子從前喜歡的風味……”

一番話欲說還休,卓雲釉心頭一熱,“啪”地一下擱下了手中的玉箸,聲響有些大,幾個人都有意無意的看向了她。卻見她不動聲色地拿起一側的杯子,輕吹抿下了一口清水,神色泰然地望了望身邊的人,好似只是剛剛尋常動作一般。

明崇樂臉色稍霁,身側的裴意婵親自揭開蓋子,一陣妙杳霎時遍布屋堂,鹹鮮的香氣随着湯盅飄來,卓雲釉聞着只覺得腥氣撲鼻,并不開口,卻是緊緊皺眉,拿了顆醉梅含在嘴裏,微微轉過了頭。

“魚湯……”他拿着湯盅的手頓了頓,瞟了一眼扭頭過去的卓雲釉,對着裴意婵溫和道:“有負小姐美意了,我現在吃長齋的,恐怕是無福消受了。”言畢輕輕合上了蓋子。

不僅是裴意婵,連卓雲釉都有些愣住了,擡眼望向對面的人,他并無表情。

“咳……”裴映照及時給自己妹妹解圍,當真是兄妹情深,“意婵,為兄我倒是很想嘗嘗。”

“才不給你。”裴意婵面色失落,轉瞬語音便帶着幾分嬌嗔,“七弟都沒有開口問我要,兄長你怎麽好意思。”

裴攸寧低頭悶笑數聲,輕輕推開懷中的溫香軟玉,搖頭道:“我也是吃長齋的……”果真絲毫不給面子,轉言道,“美人你呢?”

卓雲釉擡眼,發現裴攸寧正含笑看着自己,遂神色正經,頗為誠懇地補了一刀:“雲釉也是。”

此話一出,裴意婵的笑都有些勉強了。

此後,絲毫正事都未提及,整個晚上只有裴映照和裴攸寧“言談甚歡”,撇去裏面的明槍暗箭,裴攸寧漫不經心的神态下是滴水不漏,裴映照即便被羞辱折煞也面上維持不變的謙謙笑意。卓雲釉簡直有些同情他,同時暗自佩服起裴七那從骨子裏帶出的肆無忌憚和張揚。

明崇樂不再像一開始那種噬人一樣的眼神看她,不過依舊沒有動筷子。裴意婵絲毫不減興致地喋喋不休,他偶爾溫和一笑——卓雲釉知道,那是他的沉默和推拒,看得卻直教她恍惚。

這心懷鬼胎的筵席散的不明不白,裴家兄弟情緒各異地離席,至于那個嬌羞的裴六小姐,心思早飛到幾百萬裏外了,歡脫地去取傳聞中熬制了數個時辰的甜湯,才不管這些個爾虞我詐。

及被引至庭院的時候,帶路的小童卻是一溜煙地跑遠了,卓雲釉驚訝中還未回神,周轉中倒是見到了那個惬意的身姿。

明崇樂躺在庭中一張長椅上,長腿交疊着搭上石桌,手裏握着一個瓷杯,杯口氤氲着溫熱的氣息,被他放在自己的額頭轉弄着玩,斜眼睨了一下身側的人,唇似有似無地勾了勾。

她有些怔愡,一如從前的很多次一樣,恍惚中好像回到了明府別苑,同樣的是桌前明崇樂總是不知厭煩地等着她抄完佛經。

歷歷在目,但已時過境遷。

作者有話要說: 我家明小二終于出場啦啦啦啦

還有就是,有一位長笛朋友給我留了很多很多的言,非常謝謝你的支持

☆、覆水難續

院中寒梅散出幽香,卻連帶着把他們這裏染上了一絲詭異的氣息。

一杯水不帶一絲猶豫地便潑上了卓雲釉的衣裙,她一愣,陌生地看向一直不曾言語的明崇樂,仍然是極漂亮的一張臉,但是真……冷漠啊。

他無謂地坐起身,再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蔑地笑了,眼睛看向她,茶色的眸子浸滿冰淩,說出了重逢後的第一句話:“不順心麽?那便走啊。”

卓雲釉的心轟地一下被炸出了一個窟窿,面上神情淡淡的,沒有動容,倒是聽話地轉身。

“卓雲釉你敢!”口是心非的人立馬暴躁起來,“你有膽子就走給我看!”

一如從前。

但是卓雲釉絲毫不作停留地離開。

一步還沒邁出去,便被狠狠地攥住了手腕,他怒氣翻滾洶湧,聲音壓抑到極致:“我說別的話你從來不聽,叫你走你倒是義無反顧。卓雲釉,你就那麽想離了我!”

“我可以說是麽?”

卓雲釉感到眼前的明崇樂很是陌生,心裏忽然好難過,他們以前也吵鬧,但是他從來沒有這麽兇橫冷漠過——抛棄她的人原來可以這麽無情。她想起自己傷心的日夜,但是從沒有此時的心境凄涼。

她的挑釁也成功燎起了明崇樂本就洶湧的怒火,他笑了笑,又陰又冷:“為了誰?耶律泫?”她震驚地看向他,他語氣反倒平靜了,“你本事見長啊,原先有個怡王,現在這個耶律泫又是什麽人,他能給你什麽?!”

“我沒有……”

“沒有什麽?”他眯了眯眼,“你為什麽從來不和我講,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你為什麽要舍近求遠啊!卓雲釉,我明二在你眼裏是什麽?”

甫一重逢便冷目相對,再次對話卻是連連攻擊,他口不擇言,卓雲釉卻是連多說的力氣都沒有:“放手。”

溫吞的一拳打到了明崇樂的身上,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剛剛從佛堂出來的卓雲釉,清冷淡漠。微微平複了一下,他掃了一眼四周:“我們換個地方說。”徑自攬過她的肩。

她掙開他,态度也有些強硬:“我不去。”

明崇樂眯了眯眼,對她的動作很不滿,好像避他如蛇蠍,一氣抱緊她向外帶:“由不得你。”

她掙他擰,兩人正僵持不下。

“二公子……”一聲嬌柔的女聲打破糾纏。

卓雲釉一愣,明崇樂得了時機,立刻攬着她的腰,按着她的腦袋把她收入了懷裏,側身過去惱怒地看了一眼來人。

裴意婵端着瓷盅站在不遠處,面色很是難看。

明崇樂餘怒未消,胸膛還在激烈的起伏,沉水木的香氣熏得卓雲釉心頭微苦,想到不遠處還站着的一個人,她更是想要離開。

他也不說話,回神微微松了手,她登時脫了束縛,卻是看都未看他一眼,明崇樂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整個人都寒上了幾分。

獨自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入夜,明崇樂除了目光冷了些,到她離開的時候都沒有講過一句話。葉均在對面倒是看出了她的疲态:“依着你的意思,裴七此次勢在必得?”

“是了,裴映照根本鬥不過他。”她嘆息,“胡老那般精明的性子,我們三方有意,他不知道多開心。”

光看看今年這聲勢浩大的茶會,便足以看出此人虛榮招搖的本性,現在他奇貨可居,就等着坐地起價呢。

“那小姐的意思?”

“我們暫且退了吧。”卓雲釉抿了一口濃茶,苦得眉頭都皺了起來,腦子逐漸也清晰了。“永寧的生意剛收回來,一時之間還需要打點,江堰那裏也離不了人。零陵的事情不急,來日方長……收購茶莊的事情也緩緩吧。”

最後一句倒是說得有些艱難。

單論比闊,她自然不及裴攸寧,現下與他相争,吃虧的怕是自己。今日與明崇樂不期而遇,對方的态度也讓她後怕,尤其是他和裴七明擺着交情匪淺,對方有地有鋪,無論如何,她走為上策。

“葉伯,我錯了……”卓雲釉撫額,的确有些懊悔。實在不該逞一時之氣,過多顯露了山水,衆人忌憚她的同時,怕是也警覺了許多。“那幫老人不會看着我坐大的,幸好耶律的生意尚未轉出,不然卓家就是衆矢之的了。”

也虧得這次有葉均陪同,管事多年的沉穩更加顯得她處事的浮躁急進,幾欲釀成大錯。

“倒也無妨,無需收買全部的人心。”葉均并未嚴厲責備,低低念出了幾個名字,“這幾位與老爺當年有交,如今也頗有威望,只要争取到他們的支持,你的茶商之位便可坐實。”

卓雲釉是他看着長大的,六年前,他便是這樣領着尚且稚氣的她,以耶律的身份從新晉茶商一躍成為當家,她為耶律泫時維持的驕縱張狂,如今要她一并收斂起來,的确需要些時日。

“小姐,切莫多想。”

她抿唇,并不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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