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紀念我們的物是人非(1)
一
初戀是王小妮,認識她那年我十七歲。我在自己家不遠的一個小城市晃蕩,和以前的中學同學住在一起。那時候我還沒談過戀愛,很想戀愛一場,卻找不着對象,因為那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城市,誰也不認識。整天去溜冰場,歌舞廳,心裏卻在盤算着怎麽勾搭上一個姑娘,就是勾搭上聊聊天也好啊,那時真是太寂寞了。
王小妮就是在一家酒吧認識的,那酒吧的名字我仍然記得,叫“太平洋酒吧”。那天我花了兩百元,點了兩瓶啤酒、幾盤冷盤、還有水果瓜子等,另外還可以免費唱五首歌。在我唱完第二首歌的時候,好多人在鼓掌。
剛從臺上下來,就見一個女孩坐在我原來座位的對面對我說,你會玩骰子嗎?我說不會。她說,我教你吧。然後她開始教我玩。我們約定誰輸了誰喝酒。我原來點的兩瓶啤酒很快就被喝完了,于是她點了酒,她點的酒好貴,一瓶兩三百。我想這次慘了,要大出血了,可我卻不懂得如何拒絕,也不好意思拒絕,對方是女孩子。
大廳裏音樂很吵,她和我說話貼得很近,睫毛時時都能碰到我的臉。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她漂亮嗎?知道怎麽泡妞嗎?我老實地一一回答。我覺得自己臉有點熱,不知道是喝酒的緣故,還是害羞。不過我還是挺喜歡她對我說的這些,只是心裏卻惦記着酒錢,我怕她再點一瓶,那我的錢就不夠了。
她問我有沒有吻過女生,我說沒有。她飛快地吻了我一下說,你的初吻我要了。然後說,現在我教你怎麽泡妞。可她教的并不是泡妞,而是怎麽把女孩弄上床,或者她所理解的泡妞就是把女的弄上床的過程。
她說:“首先你認識一個女的,你們有了最初的好感,在一起散步的時候,你可以牽她的手。如果牽手她不拒絕,接着你可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那裏離她胸比較近——你不要這樣看着我,我不是讓你去摸胸,我是說,你手放她那兒,她的心跳往往會加快,也更親密了一步。在告別的時候,你可以問她,我可以抱你嗎?只要你和她擁抱過一次後她不拒絕,以後你基本都可以抱她了。抱過後就更好辦了,以後在只有你們兩個人的地方,你可以吻她,從臉頰,額頭到嘴唇。如果仍然沒有得手,你可以找一個理由和她出去玩到很晚,借口太晚了,只能去住旅社,不要分開住,要住同一間房。女孩第一次一般會對你有戒備,你可以對她說,我用人格和你擔保,絕對不會做你不願意做的事。當同住一個房間就一切好辦了吧。我還告訴你一個秘密,紫雲賓館的房間裏有影碟機,裏面還有激光片,下面不要我教你了吧?”
她把三級片叫做激光片,因為那個A城有不少“激光電影院”,放的都是三級片。
她在和我說的時候,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男孩與女孩先牽手、擁抱、接吻再開房間……我覺得那個女孩就是她。然後我又很認真地看了看她,問她是不是這樣被人弄上床了。酒喝多了,我平時想到又不敢說的話,現在也敢說了。
“剛才我教你的是泡小女孩,現在我再教你怎麽泡女人。”她看了看我接着說道,“道理差不多,你可以半夜請她吃夜宵,一定要喝酒,然後和她說些你覺得困惑與難過的事,再送她回家或去酒店。如果她家沒人,讓你上去坐坐,就表示基本願意和你上床;如果沒說,你就直接送她進房間。你該主動些,你要說喜歡她,如果她有輕微的反抗,你別停下來,這叫欲迎還拒;如果她強烈反抗,你要馬上停下來,向她道歉。一是說自己喜歡她,二才是說自己喝了酒有點失控了,這樣以後還可以做朋友。”
不知道哪又冒出了一個妖媚的女人笑着說,小妮,別教壞了孩子。我這才知道她叫小妮。
小妮問我,那個姐姐漂亮嗎?我說看不清楚。她說,我幫你招呼她下來讓你看看。
“梅佳姐,過來給小帥哥看看,他說對你有意思。他比我還壞,我哪裏教得壞他。”小妮說。
那個叫梅佳的應該是老板娘,剛才一直在招呼客人。她來到我的面前我才看清楚了,原來之前我就見過。
那是在上個星期二的中午,陽光暴烈。我大概是燒烤吃多了,在過馬路的時候突然流鼻血。身上沒有紙巾,于是就用手抹,抹得滿手滿臉都是血。她剛好從我身邊經過,停下來,從手提袋裏拿出半包紙巾給我。我剛接過,還沒來得及道謝,她卻跟接觸傳染病一樣彈跳着走開了,弄得我險些沒接到紙巾。她的動作觸怒了我,因為她準是把我當傳染病了。那段時間我對她們這類穿着時髦、避開我們跟避瘟疫似的時尚女子沒好感,她們遇到什麽驚險的事情就知道拍着胸口說,要死了,要死了,典型的舊上海刻薄勢利女子形象。
我還沒來得及擦,回頭正見她在不遠處看着我,我固執地認為她那眼光包含着憐憫與無比自我的優越感,于是當着她的面把她給我的半包紙巾丢了,用衣服擦臉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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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佳說,是你啊,她一眼就認出了我。我說是啊。小妮說,喲,還老情人呢?梅佳姐,你太堕落了,這麽小也不放過。梅佳說,哪裏,之前我們也只是見過一面。然後她看了我一眼說,你蠻個性的嘛,那次我跑開傷你自尊了?梅佳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一眼就看透了我。小妮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問是怎麽回事。于是梅佳和她說起那天中午的事。小妮聽後誇張地對我說,你太有個性了,來,給姐姐親一下,她又飛快地親了我一下。
梅佳沒坐多久,又忙着去招呼其它客人了。
小妮告訴我說,梅佳并不是怕我有傳染病,而是她暈血。她十八歲那年親眼見他的弟弟被車輪壓死,鮮血噴了一地,以後一見到血就驚恐。她還讓我別把她跟我說的這個跟梅佳說。
那天我回去前去買單,小妮對我搖了搖頭說,不用,這次梅佳姐請我們。梅佳也看着我說,對啊,我請你們喝。我說,不用,我有錢。梅佳說,我請你們喝和你有錢沒錢沒關系。我也只好作罷。
小妮送我出酒吧說,我本來想騙你酒喝的,見你這麽傻,都不好意思騙了。
我很傻嗎?我不服氣地說。
這酒吧有很多騙高檔酒喝的壞女孩,你傻乎乎的,進去一次就叫你錢包空着出來。
可要是騙到身上沒錢的怎麽辦?我說。
沒錢的就算了,反正裏面大多高檔酒都是假酒,值不了幾個錢,小妮實事求是地說。
最後小妮說,你要是沒事,可以來找我玩,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也挺無聊的。
二
那一段時間,我常去找小妮,她總能給我講許多我沒聽過的事。而梅佳對我也很好,常常我吃了東西也不收我的錢,而且我還帶我朋友去玩。如果是我去買單她就不收錢,如果是我朋友去買單,她就打個七五折。朋友都很羨慕我交到這樣的一個朋友,這讓我很有面子。
太平洋酒吧裏有許多包房,我也常常在裏面開着空調睡覺,比起我原先住的地方舒服多了,原來那裏一到夏天就特別悶熱,蚊子又多。
我也常常幫酒吧做些事情,在酒吧裏充當服務生的角色,或者夜裏幫她們買夜宵,都不忙的時候就一起出去吃。
我叫梅佳一直就叫梅佳,後來小妮說我沒大沒小沒禮貌,我也就改叫她梅佳姐了。叫小妮時,我在她名字後加了個“子”,受我的影響,很多人都開始叫她小妮子。
小妮子是梅佳的遠房表妹,十七歲。她家是上海的,她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她跟了媽媽。她爸開了一家公司,和另一個不是她媽媽的女人又生了一個孩子;而她媽的生活卻過得很窘迫,但是她媽又不要她爸的錢。她媽媽還不讓小妮子和她爸爸來往,不準她和她爸爸打電話,不厭其煩地跟小妮子說她爸爸的不是。
小妮子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恨我爸爸,我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她說她爸爸有才華,會寫好看的毛筆字,長得又帥。而她媽媽就是個可憐蟲,就知道哭,越哭越老,魚尾紋都哭出來了。她偷偷去見她爸爸,她媽媽用尺子狠狠抽她,抽得她滿身血痕,又抱着她號啕大哭,每一次都這樣。她對她媽媽充滿恐懼,有一次她等她媽媽睡着後,她就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淩晨跑到一個電話亭裏,拼命地哭,哭過後給她的表姐梅佳打電話。
“我那時在逃跑的時候,真怕她突然醒來把我給掐死了。”小妮子笑着說,“那時候表姐在一家酒店當服務員,我就去投靠她了。表姐的老家在農村,小時候,外婆還在的時候,我常常去她家,她給我紮辮子,帶我去采山上的各種野果,對我很好。”
她表姐的男朋友是A城的,她們也就跟她表姐的男朋友來到A城。她說她表姐的男朋友是A城的小老大,很吃得開。後來因為在他住的地方找出毒品被判了十六年,但那毒品不是他帶的,他是在為他的小弟們頂罪。我馬上就有意見了,表示嚴重的懷疑,哪有老大為小弟頂罪的?出事後,老大都是百般欺騙小弟,給些虛假的美好承諾讓小弟先把罪頂下來,然後他們就拍拍屁股,走人啦。這方面的事我聽得多了。她見我的懷疑有些道理,就說她也是聽表姐這樣說的。不過,她表姐在這個小城裏的确認識很多人,黑白兩道。我上次和小妮子出去玩,被我以前撬他老虎機的小店老板抓住了,小妮子打了一個電話叫了當地有些小頭面的人物,那老板一分錢也沒拿到,這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她說,我表姐夫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很好,對我表姐也很好。我表姐說很愛他,可我知道她也和別的男人上床。她的話令我想入非非,腦海裏浮現三級片的某些鏡頭。
“你看我什麽話都說得出吧,其實我心裏很害羞。我要是表現得害羞,她們就會繼續笑話我。她們問我是不是處女,我就說,我和潘金蓮有一拼。”她什麽話都跟我說,毫不掩飾。
我不知道那時,我們算不算戀愛,但是卻常常在一起。我教她打臺球、溜冰,一起坐欄杆上蕩着腳。她雖然比我大一歲,可只要一離開她的地盤“太平洋酒吧”或梅佳不在場的情況下,她就像個孩子,遇事茫然無措。梅佳說小妮子其實就是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貍。
只要梅佳不在,太平洋酒吧就是我和小妮子的小天地。小妮子說,來,過來,抱我一下。我就過去抱她一下。小妮子說,你接吻過嗎?我說,沒有呢。小妮子說,我也沒,我們試試!她的舌頭總有種淡淡的清涼薄荷味,因為她總喜歡嚼那個味的口香糖。
親吻過後,小妮子問我,好玩嗎?好玩,我說。小妮子又問,你喜歡我嗎?我漂亮嗎?我說,喜歡,漂亮,說着我又去吻她,樂此不疲。那段時間,我們對彼此的身體很好奇,以前中學時“老師只發書卻沒教的生理課”我們用彼此身體又重新溫習了一遍。但我們最親密的時候,也就是光着身子親吻,撫摸。她并沒有我想的那麽開放,我用她之前教我的空頭理論,哄了好久才把她的衣服哄光了,但是她卻臉紅得厲害,說不好意思。通常只是看一眼就把衣服穿上了。
那個夏天,我們一起看了香港回歸的現場直播。見五星紅旗與香港的紫荊花旗緩緩升起,英國的米字旗緩緩下降,我們都很激動。當看到香港最後一任港督的汽車最後在圍着港督府繞了一圈黯然離去,小妮子突然很激動地說,林非,香港是我們的了。我說,是啊。她說,以後我們可以去香港玩了。主人翁的情感油然而生。
那個夏天一過,她就跟着她表姐去了香港對面的深圳。臨走前她把手上她奶奶送給她的銀手鏈解下送給我說:“你要記得我,記得你說的,你愛我。我們會回來看你的。”
梅佳見她這樣,安慰她說,又不是以後不見了,開心點。我說,對啊,你可以CALL我。小妮子擁抱了我,在我的臉頰親了一下,在我耳邊說,我愛你,我見她長長的睫毛已經被淚水打濕。
見她們上了火車,我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覺得我的日子從此又要孤單了。
在小妮子去深圳的那段日子,她常常CALL我,似乎和我有說不完的話。後來她覺得我打長途很貴,就改和我寫信,她把信寄到蕭瑞那,再由蕭瑞轉給我。她的字并不算好看,但是比起我的字來就算好看了。她的字寫得很認真,一筆一畫的,每一次都寫五六張紙。
她在信裏給我說她在那邊的生活。說深圳有許多好玩的地方,比如世界之窗、大梅沙、歡樂谷等,說等我來了,要和我一起去玩。她總問我什麽時候去看她,有沒有錢用。她會時常在她給我的信裏夾個幾百元錢,用挂號信寄。她說,我想你一定不夠錢用,我不敢在信裏夾多,怕弄丢了,你收到信和我打電話,我想聽你的聲音。然後留了號碼。
她還給我寄她的照片,她坐在停在沙灘上的一個廢船上,笑得無比燦爛。
我和她打電話,她問我,你想不想我。我說想。她說,你騙我,我聽你的聲音都聽出來了,你不想。然後她又問我有沒有喜歡別的女孩,是不是覺得她太老了。我說,我沒喜歡別的女孩,你也不老。她才笑了說,剛才是和我開玩笑的,我怕我不在你身邊,你就不想我了。
我們一直保持着通信,最後一次收到她的信,我給她打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哭着說,我要回上海了,我爸爸來接我的,我先挂了……我還會給你寫信的。
可後來我一直沒收到她的信,我給她深圳的地址寫信沒有人回;我打了一個她以前留給我深圳的電話,是梅佳接的。梅佳問我最近好嗎?說小妮子已經回上海讀書去了。客套問候後,她問我真的喜歡小妮子嗎?怎麽不讀書?不讀書以後怎麽辦?能養得起小妮子嗎?她問了許多我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我無言以對,挂了電話。兩個月後,我又打了那個電話,已經不是梅佳接了。
再後來,蕭瑞的老房子被拆了,地址也不見了。我甚至找到那個原來給我們這一帶送信的郵遞員,問他有沒有我的信,他說沒印象了。我說要是有我的信,別退回去。直到後來我再見到小妮子信的時候,那已經是許多年以後了。
小妮子怎麽就這樣突然消失了呢?是她出什麽事了嗎?還是她有新的男朋友了呢?那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想到她。我始終沒告訴她,其實我銀行裏有幾萬元,所以她總擔心我沒錢用,每次收到她的信總能發現她在信裏夾的幾百元。
三
再見到小妮子已經是五年後了。五年後蕭瑞又要搬新家,我去幫他,搬一個舊書櫃的時候,在樓梯上蕭瑞腳一滑,那個舊書櫃就滾下樓,書櫃裏的各種小東西掉了一地。我突然發現一張舊照片,那是小妮子。我去拿照片的時候,又看見照片旁邊還有小妮子寫給我的一堆信。我把信揀起來看,她在前面幾封信裏仍然說她的近況,同時也仍然在信封裏夾幾百元。後來因為見不到我回信,然後在信裏問我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再不回信她都要瘋掉了,再不回信她就要來找我等等。我不知道她最後有沒有來找我,但我明白,她那時候傷害一定不比我少。我們是彼此的初戀。看完她的信我流出了淚,很想大哭一場,不僅僅是因為小妮子。我又神經質地想,如果當時蕭瑞不是貪那信封裏的幾百元,把信交給我,也許以後的故事就是另一個樣子。我多麽想簡單過日子,簡單地愛簡單地生活啊,可生活卻太不簡單了。
我第二天就去了上海,找到了小妮子以前在信裏所說的上海市闵行區七寶老街。小妮子的家在老街的南段,被一條河隔着,由一架小石橋相連。我站在小橋邊,看着眼前的夕陽西下、小橋流水。那時是秋天,老街的楓葉已經紅了,紅得落寞,落寞且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