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紀念我們的物是人非(3)

她脫得就剩下內衣了,粉紅色胸罩讓我來解。我心想最後一道防線馬上就要攻破了,內心中充滿了戰鬥勝利的喜悅感。後來發現解這最後一道扣還真是一門學問,光憑我那十根手指頭,摸了半天也沒把這道扣給解開。

她說還是她自己來吧。

她把手伸到後背一下就解開了。

她說,看來你沒有撒謊。如果一下子就解開了,你肯定不是一個處男。

文學女青年經驗就是豐富。

本來我以為我的處男生涯到此就要終結了,沒想到文學女青年突然跑進了廁所。出來的時候她低沉着臉跟我說,她大姨媽來了。

我特奇怪你媽都不來幹嗎派一個遠房親戚來監督你。

文學女青年垂頭喪氣,感嘆下次再也不找處男了。

因為這天災人禍,我的處男生涯又得以延續了很久。

我們在上海,只有四天的假期,四天正好是一個女人的生理周期。所以這四天就在平淡無奇中度過了。每天我們就聊聊天,逛逛街,偶爾坐下來找個安靜的地方接個吻。不過盡管實質上沒什麽改變,我卻在精神上感到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女人!

走路的時候我讓她走裏邊,我走外邊;遇到一個小坑窪,我會挺身而出,把她抱起來,不讓她沾濕皮鞋;吃飯的時候,我會先嘗嘗燙不燙。

她跟我說,你後背上都是青春痘。

我說,這說明我這基因好,青春痘不長臉上,都長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她說,什麽基因啊?分明是因為你只洗臉不擦背。別給我丢人了,洗手間水池旁邊給我窩着去!

我問她,你是不是經常舉啞鈴啊?手臂這麽有勁?

她說她跪在地上擦她們家地板擦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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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這四天是我漫長的十八年來最幸福最快樂的四天。

這四天除了在一起膩膩歪歪,我們還是幹了點正事的,就是參加那不靠譜的優秀作家儲備計劃。我記得那年題目是什麽與太陽有關的東西。我腦子裏只想着文學女青年,我覺得她比什麽太陽都溫暖,都能給我帶來光明。這一趟上海之行沒拿獎我也認了,能遇到我的太陽就是最大的幸福,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值得在乎的?

但是還是得在乎一下,因為這關系到升學。

結果是我和她都沒取得一等獎,也就是說我們都沒有被保送進大學的資格。我也就算了,北京這麽多大學,随便考一個希望還是蠻大的。可是她呢?我們倆已經約定以後一定要在一起上大學的,甚至連在一起過一輩子的打算都有了。如果她不借助保送,僅憑高考,萬一她要是沒考上北京的大學該怎麽辦呢?我們倆都很郁悶。

不過還好,我們倆上一屆比賽都是一等獎,人家說上屆的一等獎也能管點用。于是我們就懷揣上回一等獎的證明到處去碰運氣。

她最想去的是清華北大,一進門,一女的跷着二郎腿,開口就是我們學校全國第一,你們這得二等獎的如果進我們學校,多給我們學校丢臉啊?文學女青年被徹底打擊了,她說她看着負責招生的老師,對這大學的夢想也就破滅了。

一晚的忙碌折騰,最後我們倆都消停了,知道保送的事情沒希望了。那晚是我們倆在一起的最後一晚,我一想到這是最後一晚,最後一次體溫可以互相傳遞,我就難過。她倒入睡得很輕松,可是我卻怎麽也睡不着。我不忍心她離開我,更不忍心以後再也見不到她。我望天花板時間長了,發現天花板能夠望穿,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太陽藏了起來,月亮去找太陽了,所以天上只剩下孤單的星星。

比賽完全結束的第二天,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那天,我們整個上午都在旅館的房間裏度過,我看着她,覺得她好像變漂亮了;或者就是我本身改變了。她在我的腦子裏裝了一面鏡子,使我一睜開眼,全世界的女人只有她一個模樣。

吃過午飯,我們坐地鐵,她送我去火車站。在地鐵站分別的時候,她突然摘下她的手套。

她說她出生的那個城市,從來不會下雪,也從來都不會冷。所以這是她買的第一副手套,綠色是她的幸運色。既然手套帶回老家去也沒有用,那就當做給你的紀念品吧,如果大學秋天的時候我來北京,我去你那裏取這副手套。

我只要了她的一只手套;我把我的黑色的手套也摘下來一只,遞給她。我說,我也給你留一點紀念品吧,等你從南邊回來的時候可以把它還給我;如果你不回來了,那我就在下一個冬天活該受凍吧。

我在地鐵裏,一只手戴着一只綠色的伸縮手套,另一只戴着黑色的手套。身邊的人看我,我卻看着車窗外那片黑乎乎的模糊的世界。

我用戴着她的手套的那只手摸摸我的臉。她的手套表面粗糙,摩擦着我的皮膚,手套上殘存着一點香水的味道。

她看見我戴上了綠色的手套時說,你這麽戴,別人會笑話你的。

我說,如果有人問起來為什麽我這麽戴,我就告訴他們,這只綠色的手套是我的寶貝,所以我只能用手抓着它;我擔心一松手,我的寶貝就會被人偷去。

我們在車站分別的時候,我最後一遍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臉頰有點涼。

她那時哭了。

只有這一個理由。

當我在綠色的手套上邊發現了一滴淚水的時候,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那還有可能是誰的呢?

北京的那個冬天,不算冷。我回來以後,只下了一次雪。綠色的手套很薄,戴跟沒戴沒多大區別。我用手抓住一把雪,很快,雪水就融化了。我看見了手套上閃亮的那些東西。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為考學的事情忙活。這時正巧有一個在藝術院校讀書的朋友知道我寫過書,他跟他老師推薦了一下,讓我拿我寫的東西給他的老師看,我就去了。我本身也喜歡影視,也很想上中戲。老師是個很嚴肅的人,不過看完我寫的東西大加贊賞,告訴我來考他在的系吧,他就是系主任,問題不大。

我看到自己的升學靠譜了,很興奮,于是趕緊向老師推薦文學女青年。那姑娘也寫過書,文采很好,語言犀利。系主任也挺欣賞,拍着胸脯說你們倆來這裏,希望都挺大。

就這樣,突如其來地,我們未來可以在一起的幾率被無限放大了。我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

情人節的時候,她管我要禮物。她說她跟她們班的女孩吹我來着,女孩們不服,非要看我長什麽樣子。于是我制作了一張巨大的海報,用快遞發給了她。那時候沒有快遞,只有EMS。竟然寄張海報要花五六十塊錢。不過那張海報也的确很大,如果一個人舉着海報鋪展開,完全蓋住他是沒什麽問題的。那是我為新書拍的照片。反正我這人就是上像,拍出來肯定比我本人好看。打印的時候,工人都啧啧稱贊了半天,以為我這整了哪個明星的海報呢,愣沒看出來我就是照片上的人。我能想象,她慢慢推開海報,所有的女孩在旁吱哇亂叫的情景。如果能夠給她帶來小小的虛榮,那再好不過了。

她回電話說,爽死了,她們班的小女孩都羨慕死了。電話的結尾,她大聲說,我愛你。

我們在電話裏親來親去,膩味了半天,最終才挂了電話。

我那時候堅信,這三個字是真的,很簡單的理由,會相信,相信它的力量,相信它會到永遠。

我想,無論是誰,總會有那麽一段時間,傻傻的,相信童話裏的東西。

然後我接到了她的情人節禮物,一個鼠标墊。信封上寫着:這樣你可以每天都“壓”在我身上。鼠标墊上印着一只綠色的開口笑的青蛙。

她确實很聰明,鼠标墊這玩意兒是俺每天都得用的東西,每天都能看到她。後來鼠标墊用啊用,徹底爛了我也沒舍得扔,和我小時候玩過的玩具一起收在了一個箱子裏。那是最美好的記憶的一部分。

有一段時間我們每天都會通電話。

她問我,半年的時間長嗎?

我說,不長。因為有希望。

但實際上,半年又很長,因為有欲望。

并不純粹指性欲,欲望還包括了能夠每日看到你愛的人,經常能聽見她的聲音;或者是撫摸,身體的一點點接觸,體溫的傳遞;以及夜深了,寂寞的時候,渴望有人交流的願望。

她問我,怕不怕她跟別人跑了?

我說,不怕。我總覺得,應該完全相信彼此。如果不相信的話,為什麽還要在一起?

她鼻子哼哼了兩下,然後轉移了話題。

那些細節我已經開始淡忘。反正我記得有一天,她給我發來信,說有一個男人總是特照顧她,跟一個大哥哥似的,經常帶她出去吃飯,出去玩。

我知道她在逗我,我倔強,說,太好了,有人可以照顧你,我就放心了!

她把電話挂了,忘了,或者是刻意,沒有說再見。

之後她開始跟我打冷戰。我給她買了一個小禮物想哄哄她;我給她留言,可是她就是不回。我問她,我們約定的時間你不在網上,你幹什麽去了?

她說,我跟大哥哥約會去了!

她第一次用約會這個詞。

我說,喔,你約會的時候,正好我妹妹也來找我。本來我給你買了一個小禮物,想送給你,可是這幾天都沒聯系上你,我妹妹看到禮物,一高興就給要走了。

她問我,你有幾個好妹妹?

我說,跟你哥哥的數量一樣多。

她說,那可麻煩了。我從小到大身邊朋友都是男生,哥哥多得數也數不清。

我說,彼此彼此。我用英文字母來表示我妹妹,現在發現二十六個不夠用了,打算用梵文了。

她氣我,我就氣她。在鬥智鬥勇上我從來不會謙讓一步。從那以後,我們在一起就總是鬥嘴,總是互相争執,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她說她跟那個大他幾歲的男人一塊去吃飯了,吃得可香了。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至少我氣她的理由都是假的。我去逛舊貨市場,發現了一個特漂亮的筆筒,仿造的古董,花紋刻得很精致,于是我就花了幾十塊錢給買下來了。因為大家都是搞文學的嘛,盡管寫字都用鍵盤了,但是對與筆有關的東西還是頗有好感的。我想這禮物她一定喜歡。而至于妹妹,我的确有那麽幾個認的妹妹,但基本上都是一年見一次的那種,只是聯系的時候用這種稱呼證明彼此的親近,僅此而已。

我們每次上網或者打電話,吵架都會占據開始的那部分時間。吵完架以後,我們又像往常一樣卿卿我我。報紙上說,小兩口越吵架越幸福,所以我想鬥鬥嘴無關緊要。

我總感覺,她有一天會出現在我面前,還是氣呼呼的。我突然把筆筒從懷裏掏出來,筆筒裏插着一根小白旗,證明我已經對你投降。我想她一定會噘起她的小嘴,哼哼一會兒,然後暗地裏偷着笑,把禮物收下,放在貼身的小包裏。

我設想過很多情景,關于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也許在地鐵站,在學校門口,在家門口,我幻想着她會出其不意地蹦到我面前,給我一個驚喜。她剛剛下飛機,來不及喝一口水,就打了一輛車徑直來找我。她說,她想我想得發狂,所以逃學就來了。我會把她抱起來,像舉一只小狗,把她高高舉起,然後緊緊摟在懷裏。

我總是做着類似的美夢。也許就是下一個拐角,下一次擡頭,她已經站在了我面前,沖我微笑着,晃動她手裏的雨傘。那個夏天,北京的雨水很充沛,太陽總是偷懶。

現在我可能再也不會去幻想這些東西了。現實的無數的經歷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什麽驚喜;唯一能讓人驚訝的,都是悲劇。

不安,其實是可以嗅到的。即便我再遲鈍,當不安慢慢靠近,我還是能聞到它野獸的味道。只是我沒想過,它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能夠感覺到,文學女青年在慢慢地轉變,雖然是潛移默化的,但我早就發現了。可是我又無能為力。

北方男人總是大大咧咧的,她說,這是她一開始喜歡我的原因;但後來,這變成了她的負擔,她又開始批評我的遲鈍。其實我只是除了裝遲鈍,其它的什麽也做不了。她說女人需要人陪;好吧,可是我已經守在電話旁了,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還能怎麽做呢?那時候沒有手機,除了相約在一起打個電話以外,另一個人在哪裏,做什麽,你完全一無所知。反正,她的電話是越來越少。我問她理由,她總是推說太忙了。畢竟是快到高考了,這個理由看起來還算充分。我又能怎麽樣駁斥呢?告訴她,給我打電話比高考重要?所以我只能裝做遲鈍。電話少了就少了吧,直到幾天也沒有任何聯系。

其實誰都明白,再忙,人也不會忙到連接一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想到這些會讓我不安。

于是只能不去想。

我也在一家重點高中讀書,我的同學分數都很高,我屬于班上拖後腿的;尤其是知道了自己肯定能考上大學以後,拖後腿的情況就更嚴重了。我每天在學校裏晃來晃去,別人體驗的黑色七月在我看來卻是個明晃晃的七月,即便在陰雨天,我也能專注于地上的坑窪裏雨水的反光。

空閑的時間多了,我就開始瞎琢磨。我問她,你學習成績挺好的,考藝術院校沒問題,還那麽努力幹什麽?她說,她是學校的尖子生,要給學校拉分。她還說,她是為了我才來讀藝術院校的;她其實憑考試分數都能去清華北大了,但是她最後選擇了為愛情而犧牲。她覺得我比什麽都重要,為此她跟她媽媽還吵起來了。

她說,以前有一個女作家,也是為了一個男人,放棄了自己原先的工作,陪着那個男人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開始了居無定所的日子。但她來了這裏,不久就被那個負心的男人抛棄了。以後我們上大學,在一家藝術院校,那裏有那麽多漂亮的女孩,不知道你會愛上誰?畢竟我這麽平凡。

那時候我聽着這些話,那叫一個感動啊。我想來想去,覺得她為我犧牲得太多了。從那以後,我開始回避和她吵架。回避一切可能會引起沖突的話題。我不想我們之間出現任何空隙。我不想她難過,不想她對她付出了那麽多的那個男人失望。而她只是滔滔不絕地說着,又有哪個男人對她獻了殷勤,那些男人就像是一件燙金的商标。我知道她喜歡那些金标的牌子,好吧,你喜歡,你就去炫耀吧,我就默默地聽着。

她說,女孩都喜歡會哄女孩的男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如何哄女孩,我說什麽,你都要堅持說我說得對;就是不對,你也要照着不對的執行。這就是會哄女孩。

我回嘴說,這樣不公平。

她說,成熟的男人都是這個樣子的。

我說,成熟的男人才不會這麽犯傻呢。

她說,我身邊的成熟的男人都是這麽做的。

我說,他哄着你玩呢。男人只有一種情況下會無原則地遷就女孩,那就是找了個小妹妹的時候。看她是個小孩,她說了錯話,做了傻事,她無論做什麽,她都氣不着他,因為他懶得生氣,覺得跟她一般見識是一種跌份、掉價……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就不能讓着我?

我說,可是我們兩個為了能夠長久地在一起,我們之間的關系需要平等。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

她說,為什麽那麽較真呢?我們之間能有什麽問題上升到錯誤和正确的地步呢?不過就是牆刷成什麽顏色的,我們意見不一致。我們讨論半天有什麽用呢?還不是最後得聽從一個人的。你想刷成黃的,我想刷成紫的,我們綜合一下意見,把黃色和紫色摻和到一塊,那牆還能看嗎?

我說,我們可以找一個第三種顏色,作為我們雙方都能接受的顏色。

她說,如果你愛我,就要聽我的。

我問她,你是願意我把你當做一個女人呢,還是當一個小孩看待?

她說,我願意當小孩。

我說,你還是一個文學女青年呢!一點追求都沒有?

她說,我最煩別人把我當文學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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