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紀念我們的物是人非(4)
我想回避我們之間的沖突,但是我琢磨來琢磨去,越想越氣,憑什麽我得哄着你?她剛一上網,我劈頭蓋臉好幾千字的文章就砸過去了,然後等着她回複。
總結我的幾千字的文章的要義就是:男人分兩種,一種是婚前是個好男人,婚後就變成大爺的那種;一種是婚前就是個什麽人,婚後還是個什麽人的那種。你選哪種?會哄你的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哄着你,伺候久了早晚有一天會翻身做主人把你壓在腳下讓你伺候他的。我雖然不會哄你,但也不會有一天性格大變欺負你。
她回複,我寧可要婚前裝孫子的那種。就算他婚前裝孫子,至少我也體驗過了一次當老子的感覺,總比一輩子當一個普通人要好。
我不甘心失敗,我跟她繼續理論。我跟她說,你要考慮到,男人也很脆弱,尤其是他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也許你的一個眼神稍顯了冷漠,他就會傷心;也許是你的一聲嘆氣,他就會揪心;也許,你只是把門不小心摔上了,但那卻足夠把他的心擊碎了。所以你讓男人永遠是一座港灣,永遠撐着雙臂,遮擋風雨,這其實高估了男人的實力。男人也很敏感的。當然,如果我不愛你,你無論說什麽,你也傷不了我,我也不會跟你生氣。也許,我還會笑着哄你。但很抱歉,現在,我愛你,所以我做不到你說的那種,對你的一切行為都無動于衷,永遠和藹可親地笑着哄你。
她沒有立刻回話,過了段時間,她回話,我覺得我們不合适,也許我應該找一個我愛的,但卻不愛我的人,這樣的人才會哄我。我覺得我們兩個做普通朋友更合适。
我問她,那我們分手?
她發了一個卡通标志過來,心碎成兩半。
我說,你舍得嗎?
她說,不舍得。
有一段時間,分手變成了一種游戲,“分手”僅僅是類似于“再見”的日常用語。可是我們實際上分不開。我覺得總有一根線,把我們聯系在一起。我們是兩個木偶,手和手連着,腳跟腳連着。争執雖然沒有明确的結果,但我總是感覺到,她慢慢向着我理想中的那個女人靠近,她越來越通融。當然,也許這只是我的錯覺,因為她的話越來越少。
離高考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我們商量她什麽時候來北京看我;我也開始攢錢,打算帶着她在北京好好玩玩。
她跟我說,她們那裏的模拟考試卷子與高考差距太遠,讓我發過去幾張北京的卷子。于是,我就開始複印卷子。答案是老師上課口頭述的,沒有卷子可以複印,于是我就把所有答案抄到一張紙上,有厚厚的好幾沓卷子,好多答案要抄。反正我的時間看起來很充裕,可以大把地來浪費。
有一天傍晚,下了一點小雨。教室就剩下最後幾個人,我還在抄卷子。看着窗外的天空一點一點變暗,最後一個人也逃了。我卻還留在座位上,繼續抄答案。空氣有點潮濕,有點冷。我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她在那邊一定在苦苦等待這些卷子。于是我就繼續寫啊寫,一定要全部寫完再回家。最後是鎖門的老大爺把我轟跑了。他說他還沒見過這麽刻苦的孩子,高考肯定能考成功。
眼看離高考沒有幾天了,她沒有再給我回信。我給她打過一次電話,是她媽媽接的,她跟我說,高考馬上就要來臨了,其它的事情以後再說吧。高考要專心。
我想也是,所以我就沒有再跟她聯系。
臨到高考的前五天,我突然接到了她的一封信。我想應該是她鼓勵我的吧。但是在拆開信的時候,我忽然心跳加速,開始感到一種不安。因為她寫了很多,兩頁紙,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的來信一般都比我發給她的簡短,所以她突然有一次寫的字多了,我反而開始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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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第一行:我們分手吧,我從來沒愛過你,我想你也沒有愛過我。我已經有了別的男人,就是那個我跟你提過的,大了我四歲的男人,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他了……
她字寫得挺工整的,沒有錯別字,一看就是打過草稿,重新寫的。
我沒有看完就把信折了起來,又放進信封裏。第一個反應是,我是在做夢。
我有第六感。我在接到信的前一天剛夢見了她,她當着我的面跟另一個男人做愛,邊做邊看着我;而我就坐在一旁,很憤怒,但卻無法沖過去,也無法回避她的視線。
那時候,她的笑容,讓她看起來像一只狐貍。
我揣着信走着,不知不覺地加快腳步,直到漸漸跑了起來。
我想,這的确是一個夢,因為我無論怎麽跑都感覺不到累,仿佛跑步只是雙臂的擺動,與兩只腳無關。我被武裝上兩只翅膀,随着氣息的流動,在空氣裏穿梭。
什麽把我拉回到現實之中呢?應該是呼吸吧。我覺得吸不進空氣,也吐不出空氣,呼吸越來越難受,仿佛有一塊石頭壓在胸口。或者就是我的胸腔變小了,吸入的空氣在裏邊覺得不自由,它們四處頂撞、嬉戲、打鬧。我無論怎麽張大嘴巴,就是無法控制呼吸。
我着急得想哭出來,尴尬地張着嘴巴,那明明看起來應該是笑的表情,卻有誰能看得出來,我剛剛咽下了一口絕望,現在正在被它的苦澀吞噬。
我以為,淚水可以把所有的痛苦全盤端出,可以把我的傷口沖刷幹淨。但我第一次明白,人到達痛苦的極限,是哭不出來的。沒有眼淚,身上全部的水分都伴随着張大的嘴,蒸發到空氣裏去了。
回到家以後,很意外,出奇地鎮靜。我玩了一會兒紅警,看了看報紙,想想還是複習一下吧,于是看看書。晚上老媽給我打電話,她說你說話語氣有點不正常,出什麽事了?
我把文學女青年的信的內容大概說了一下。我媽說,這小姑娘太陰了,高考之前五天跟你分手,這不是擺明了要刺激你嗎?肯定是想讓你高考失敗,好不跟她一塊讀大學去。她上大學不都是你幫忙的嗎?現在過河拆橋了!這麽陰險,還是早點分手為妙,趁她還沒有更多地算計你……
我媽的話讓我茅塞頓開,我一直也想不通她為什麽高考前五天跟我提出分手,現在終于明白了。她想玩陰的,想報複我。認清楚她的本質面目之後,我安慰自己,這種女人太陰險了,多虧這麽早就結束了,萬一結婚了還指不定是否會被她分屍呢。
我發現失戀之後複習政治特別有效。以前一看政治書,總覺得這上邊這個那個都是騙人的,看不下去,更甭提背了。自打失戀以後,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論辯的思維都癱瘓了,什麽虛僞的惡心的假大空的臺詞都能塞進去。
那天決定早點睡覺。我一般只有大病才會早點睡覺。遭受這麽大的打擊,我就憐憫了一把自己,當了一回病號。
可是,我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還有一個問題我沒有琢磨明白,分手就分手吧,也許我們性格的确不合。可是我對你說啥也不賴啊,你為什麽要整我呢?
首先是,你說我不愛你?我不愛你還纏着你非要給你打電話,我吃飽了撐着?然後是你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那以前的說過的話都放風了?既然不愛了,好吧,不愛就不愛吧,那還不忘裝做很關心的樣子,吹噓溫暖一下之後要卷子。我剛整完卷子之後,高考之前發分手信?難道你真的想看我高考失利?高考一個人一生只有一次,你就不擔心你毀了別人的一生?你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呢?你又是怎麽能在這麽久的時間之內僞裝得這麽好,直到最後才下手的?而且我怎麽會這麽笨呢?到這個節骨眼了才發現你的真面目。我這麽笨還去學導演,以後還不在學校裏被人欺負?
無數的問題在頭腦裏翻來覆去,淩晨一點我又起來,坐在計算機前打算給她寫信。寫了幾百字,覺得好荒唐啊,人家都不想見到你了,還有可能讀你的信嗎?
高考的時候是在北京四中,我自己騎着自行車去的。那年的作文題目我已經忘了。可是寫着寫着,我突然想起來,上海那個房間。我跟自己說,我不認識那個女人。然而我卻在白色的作文紙上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的臉被作文紙上的小格子分裂,釋放出了無數個複制的她,她們順着鋼筆爬到我的手指頭蓋上,爬到我的領子上,然後從鼻孔裏鑽進去,于是我的鼻孔感到一陣酸楚。那些小惡魔們還蹬鼻子上臉,鑽進了我的眼眶裏,把我的眼淚擡到了淚腺邊沿。它們威脅我,如果不聽話,它們就把我的眼淚倒下去。
我罵了一句,我呸!
它們一定很生氣,于是它們把我的眼淚從眼眶裏倒了出來。嘩啦啦,灑在我的卷子上,我的手背上,我的褲裆上。
卷子皺了。
我一想到現在的眼淚,是為了那個不值得的她而流,我就難受,因為我發現自己原來如此懦弱。
當我想到她的陰謀終于得逞了,我只感到悲傷。
我偷偷瞄了一眼窗外,窗外,陽光普照,很溫暖。高考的時候不允許随便亂望的,所以我只是匆匆地一瞥,感覺綠花花的,我以為我看到了綠色的樹。但當考試完了,我走過窗外的道路,卻只看到了施工現場綠色的圍欄。
考完試那天,我玩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計算機游戲,直玩到兩眼昏花。
我突然有種感覺,我不是那麽愛她。她說得對,她沒有愛過我,我也沒有愛過她。
新聞裏,某個人因為失戀而學習成績下降,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但是我卻沒有這樣。除了語文考試時,實在時間空餘太多而思維走岔了那麽一小會兒,其它的時候,政治考試發揮良好,英語考試甚至還超常發揮,考出了一個這輩子都沒考過的最高分。我所有的冷靜都反複證明,她對我無關緊要。
是的,我不愛她。
其實我也沒有什麽理由愛她。我并不了解她,也沒有共同經歷過風雨。我們不過就是在一起親密了四天,僅僅是四天。我對她的所有想念,都來自于她許諾來北京之後和我那啥那啥,這都來自于一個處男的YY。經過一番思考,我覺得過去發生的那一切,都只是一次沖動,算不上一場愛情,只是我的自尊使我無法接受我被一個人甩了。而現在我想通了,我走出了那個圈套;回頭再望過去,那些都算不了什麽。我想我長大了,以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我真想給她打個電話謝謝她,是她讓我變得成熟了。可是給她打電話,她的電話沒有開機。我忽然想,她是不是正和那個比她大四歲的男人在一起?他們在一起做些什麽?想到那些,我就差拿頭撞牆了。
晚上,我去了我爸媽住的大房子。我爸媽看我挺高興的,問我怎麽樣了?文學女青年的事情已經沒事了吧?
我笑着說,沒事了,沒事了。現在沒人提,我根本想不起她。
那晚我一直笑着。看電視的時候,為了不那麽可笑的臺詞也能笑得前仰後合;笑完了,就大量喝水。去廚房找飲水機的時候,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裏,冷靜下來,覺得臉燙燙的,好像剛哭完一樣。
我覺得我的笑容已經被人帶走了,剩下的只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表情。
我問自己,我真的舍得把她給忘了嗎?
也許即便舍得,也并不一定能做到真的放棄。
我突然發現,我爸媽竟然用我給她買的筆筒插筷子。
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荒唐的事情,譬如,分不清楚笑和哭泣的人,如我。
高三的暑假,有一個電視臺的朋友邀請我去參加一個80後作家的研讨會。他們問我還可以邀請誰,我說,給你們介紹一個文學女青年吧。
晚上,文學女青年給我打來電話,說要謝謝我。我裝做滿不在乎的語氣,我說,沒什麽。
她說,沒生她的氣吧,看到那封信了麽?
我說,看了啊,沒生氣啊,我們不是預演過很多次分手了嗎?
她笑嘻嘻的。
我說,我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你怎麽專挑我高考之前發分手信啊?晚幾天就等不及了?
她說,反正你也不愛我,分不分手,也不會傷到你,我擔心你考完試會飛來看我,所以提前說明,這樣就省了你一筆飛機票錢了。
我說,如果我不愛你,我為什麽還會飛去見你呢?
她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你還愛我呢?
我說,那你就不怕被那萬分之一的愛情掐死?
她忽然換了個口氣,說,實際上,是我不想見你的。我覺得挺對不起你,因為我愛上別的人了。就是我跟你說的,經常照顧我的那個大我四歲的哥哥。
我說,那你為什麽不在你們當地找所大學讀書呢?幹嗎要來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呢?
她說,我男朋友暑假過後正好調來北京工作,我為他來北京讀書的。
我說,你戲演得真的蠻好的,我一直都以為你來北京是為了我呢。
她說,多謝誇獎。
放下電話,我又玩了一會兒紅警,那游戲裏讓我感覺最刺激的,就是開坦克從步兵身體上軋過去的時候,發出的碾碎骨頭的聲音。
支撐我的回憶的最後一點謊言被揭穿了,原來從始至終我只是一個局外人。
其實最可怕的,不是你愛過,恨過;而是你自以為愛過,恨過,原來這游戲根本他媽的與你沒啥關系。
我忽然想起來,文學女青年很久以前,甚至是我們剛剛見面的時候,她就把她的歷史講給我聽了。她已經提醒過我她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了。她說,在認識我之前,其實她有一個男朋友,不過後來分手了。分手的時候,那個男人在電話裏哭,哭得死去活來的;她在電話的另一端,心裏想着,這個男人好沒出息,竟然為了愛情能這麽窩囊。
她說這些的時候,如果我能意識到她是一個多麽冷酷的人,也許以後就不會犯這些錯誤了。我想幸好,我沒有在電話裏哭,否則丢掉了尊嚴,卻什麽也換不回來。
這便是我的初戀。三分美麗,三分絕望,剩下的都是一種麻木。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以為你會永遠記住那個女人嗎?不,如果不是很多年前我把這些文字寫下來,我現在已經把這些事情忘得幹幹淨淨了。人生就是如此。初戀的那個人只是一個過客,她只是領你進入人生的一個導師而已。
八月八月
一
我一直在想我和八月的開始,但怎麽也想不起來我們的初遇,或者他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我的生活。
八月總是穿一身土灰色衣服,一副木讷的樣子。其實八月并不叫八月,只因為那天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讀李白的“八月蝴蝶黃”的詩句,我就随口叫他八月,他也就默認了。然後我就八月八月的叫,仿佛那真是他的名字。
我從來不是那種安靜的女生,盡管時常寫一些溫柔的字,但這并不能改變我的假小子性格。我在認識八月的那年冬天開始發表文字。我說過我不是個內向的女生,就拿着剛收到的樣書,先是找班主任,接着再去找系教導主任,直到學校為我加了分,又在校園的正中豎起了一個大牌子。我清楚地記得上面這樣寫着:楊曉蓉同學利用課餘時間積極進行文學創作,她的小說在某某刊物發表……
那天我很是得意,晚上去上自習的時候甚至還帶上了糖果。我覺得若是八月知道我會寫東西,肯定會對我刮目相看。可是我握着糖的手一直沒有掏出來,我所期許的一直沒有機會表白——那天晚上八月一直沒有看我,我有些氣,奪了他手裏的書。我說,八月,你一個理科生經常搬着詩啊詞啊的看來看去的你煩不煩。他從我懷裏把書輕輕抽走,甚至都沒有擡頭看我,他說我也只是換換腦筋,你不能說我不務正業啊。
他和我說話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這真有些讓人沮喪。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找他搭話,其實我多麽想讓他和我分享我的小快樂。因為那篇青澀的故事裏,多多少少有着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