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紀念我們的物是人非(5)

倒是臨走的時候,他說,小羊(自從我叫他八月,他就一直這麽叫我),是不是發表了文章特想找人炫耀一下。說實話,我讨厭極了他那一刻的表情,我說八月,你可別欺人太甚了。說完我就走了,我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那天的天氣很冷,外面滴水成冰,并且有濕重的霧氣。我聽見後面呼呼的風聲,但是八月一直沒有追上來,我抱抱自己的肩,再哈一哈手,心裏空落落的。

其實我不應該生那麽大的氣,或者八月本是無心的。不過那天晚上我沒有去那個自習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理科的自習室裏。說起來奇怪,八月是個理科生,卻經常坐在文科的自習室裏,安之若素;而我在理科的自習室坐了短短片刻就覺得不舒服極了,尤其那些理科男生,一律的鐵框塑料框眼鏡,仿佛都是一個模子裏走出來的。亂蓬蓬的頭發永遠埋在書本間,嘴巴嘟得老高,好像随時會吐出幾個計算公式。

我受不了這種氣氛,因此只上了半節課就灰溜溜地逃了出來。我心懷忐忑地走到文科的自習室,向我慣常的座位掃去,那裏是空的;我再看看八月,他依然一身土灰,神色安然。

我踮着腳尖輕輕走過去,心撲撲地跳,仿佛是做了什麽錯事一般。

剛一坐穩,就聽見八月說,怎麽,小羊,理科自習室裏感覺還好吧。

我簡直要氣昏過去,真想拿書狠狠砸在他頭上。這個該死的八月,木讷的八月,他說什麽話讓人聽起來都那麽刺耳。

那天晚上可能是受了涼,我不斷打嗝,強忍着,但還是忍不住,令我尴尬極了。

後來八月又突然轉過來,一臉認真地看着我說:小羊,你說,我們戀愛好不好?

我被他的話一下子驚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看着他的樣子,臉頰發熱。我說,八月,你說……什麽?

八月忽然哈哈笑起來,說,怎麽樣,好了吧,不再打嗝了吧,我姑媽的話總是很準。

八月其實是有女朋友的,他的女朋友在他的家鄉。八月說他的家在浙江,起初他說他家鄉名字的時候我笑得閉不上嘴,因為那是我表姐夫的弟弟的名字。而我表姐夫的弟弟有些智障,終年咧着嘴笑,流着鼻涕。

我起初知道八月有女朋友的時候心裏很難過,我看到過他給她寫信,我看着他在信的最頂端很用心地輕輕寫下她的名,單單一個字,卻足以碾碎我的心。

我說八月,要是有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你也會這樣給我寫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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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說,哈哈,你眼饞了吧。

其實我那時是經常收到信的,那些信都是杜耀輝寫來的。杜耀輝寫字的時候很用力,力透紙背的樣子,把我的名字寫得又大又難看。

他總在信裏這樣說,我還記得你的頭發上生虱子的事,楊曉蓉,你的頭老是和我抵在一起,害我也生了虱子。

他還說楊曉蓉,小時候我搶了你一塊糖橡皮,你哭得天昏地暗的,哭得鼻涕泡泡都出來了,你是不是還記得?

我懶得回信,有誰會喜歡這樣的男孩子啊,總是提及一些龌龊的事。

而八月同樣是理科生,卻是另一副模樣。

有天,我沒心沒肺地和八月開玩笑,我說八月如果有天你和你女朋友分開,而我恰恰在那時又沒有男朋友,你會不會要我?

八月說如果有如果,那應該是會的吧。

那天我和八月去老北京的鋪子吃糖葫蘆。我說那天我得了稿費,其實是我撒了謊。我和八月并排走在大街上,正吃着的時候,看見了杜耀輝。那個杜耀輝穿着黑色的毛衣,淺紅的褲子,遠遠看起來,多麽像是一個獵人。我忽然覺得有些尴尬,一個大大的冰糖葫蘆含在嘴裏不知道是該吐出來還是該咽下去,最後我支支吾吾地對走到我面前的杜耀輝說,你怎麽來了?

杜耀輝拍拍我的頭說,我來看看你啊。然後他看着八月,臉色有片刻的尴尬。我說這個是八月,是我最好的哥們。

杜耀輝就傻呵呵地笑,說,楊曉蓉,你還是老樣子。

杜耀輝只待了一天就走了,回到南方去了,他的衣服太單薄,在站臺上,在北方的風裏不住地打着哆嗦。

杜耀輝走後緊接着我就收到了他的信,信折得厚厚的,讓我想到他折信時笨手笨腳的樣子,內容依然是雲裏霧裏,沒有什麽主旨地亂說一通。我笑笑,随手把信折好,準備放到信封裏,然後我看見在信的背面還寫着一行小字,是杜耀輝的筆跡,字體小小的,好像寫的時候很不自信的樣子。杜耀輝說楊曉蓉,你是不是和那個“八月”戀愛了?

我忽然覺得該回一封信給杜耀輝,我拿出信紙給他寫信,寫信的時候我還注意到八月有沒有在看着我。我看到八月正在看他的外科學,但我還是把信寫得很婉約,末了,我說,杜耀輝,你一定要注意身體啊,天氣很冷了。

我的腦海裏一直閃現着杜耀輝瑟瑟發抖的樣子,我覺得他像我一樣,在這個冬天顯得有些無助。

有時候我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八月,若是有天看他不見,心便缺了一角似的;而我每天都會跑到自習室去,像是急趕着一場約會。

甚至我每天都在細數着和八月在一起的日子,每溜走一天,我的心就變得莫名的惶恐。

可是,這到底算不算是愛呢?

八月經常往老家寫信,寫給那個令她念念不忘的女孩,說實話我很少見他收到回信,這又讓我想起杜耀輝,他寫了那麽多的信給我,甚至我從來就沒有認真讀過。我知道他很用心,甚至為了給我寫信竟然學會了措辭造句,可是我和他就是沒有電石火花的感覺。

而我,則把我的感懷寫到了我的文字裏,文字一直是我最柔軟的依靠。我想起一個文友Dior說的一句話,她說,蘋果讓我們相愛吧,就算短短半年,我也能寫出一本書。

或者愛情真的能催人奮進,那年我上了很多的雜志,只要八月在我的身邊我就能文思泉湧,我就能不斷地編出故事。我面對他的時候心總是嘭嘭跳,可是誰能告訴我,這到底算不算愛呢。

後來我生病,一個人躺在病房裏。牆壁白白的,我揚着臉想起杜耀輝來,那時候他總是在我生病的時候送百合給我。因為我說送病人百合她就會很快地好起來,其實是我喜歡百合這種花。

只是現在,杜耀輝是無論如何不會送百合給我的,他在南方讀他的大學。我常常想起記憶裏杜耀輝的樣子,穿着卡其色高領毛衣,藍色的牛仔褲,在操場跑來跑去,像只矯健的羚羊。我真的搞不明白,那時一幫狂蜂浪蝶般的女生,削尖了腦袋喜歡杜耀輝的時候,我卻是對他不屑一顧,而且經常笑杜耀輝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杜耀輝也不嗔怪,說只要給他時間,他就會變得冰雪聰明起來。

我在晚上的時候看到了八月,剛從杜耀輝的回憶裏走出來,他就來了。拿着一束香水百合,花香馥郁,暖暖的,讓人覺得很舒服。

我說八月你怎麽知道我生病了,八月說你都三天沒有去自習室上課了,身邊的座位空着,很冷清。

我就笑起來,我說我總會很快好起來的。八月,我總會坐到你的身邊去。

後來我真的很快就病愈了。第一天去上學的時候我收到了杜耀輝的電話,我說你怎麽想起打電話給我了(他一直都是只寫信給我的)。杜耀輝說給你寫信總是心裏空空的,我總怕你收不到我的信,楊曉蓉,這麽些年了,你應該明白我的心。

忽然我就很感動,現在這樣的男孩子會有幾個?

我終于答應了做杜耀輝的女朋友,他又從南方跑來看我,這次穿得厚厚的,像只白色的鳥。他第一次牽我的手,手掌很溫暖。有個人愛總是好的,我想,是誰說過的,戀愛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

我覺得,八月只應該存在于我的故事裏吧。

我喜歡杜耀輝開心的樣子,他笑起來眼睛都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杜耀輝說,楊曉蓉,你知道嗎?我在南方每次看天氣預報都會留意你的城市,每次這裏下雨我的心裏也會濕濕的。

我說,杜耀輝,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婆婆媽媽。

杜耀輝還從他随身帶的書包裏拿出Cranberries和Courtney Love的打口CD,他舉到我的面前,說我知道你喜歡這樣的歌。

人總是會變的呵。這麽多年了,我和杜耀輝都不再是年少時的模樣。可是,我在想,我要的幸福真的來了麽?

2008年的8月,八月不再往他的家鄉寫信,失落了很長一段日子。每天神色黯然地坐在那裏,不言不語。

我看見他在紙上寫,“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那麽的哀傷。

我說,你總會找到更好的,八月,灰姑娘會穿了水晶鞋在十二點等你。

你不會懂的,八月苦笑一下。爾後八月又問,你是否還記得自己的話,小羊。

我的心突地一跳,什麽話。

八月說,你說如果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會不會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他,覺得有些恍惚。我說八月,你在說什麽啊。我那只是開玩笑的,你知道的,我現在有男朋友了,他叫杜耀輝。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沒心沒肺,或者自始至終我就是這麽一個人,我沒心沒肺地笑,天知道我的心裏在想什麽。

其實我真的不清楚我和杜耀輝之間算不算愛,可能只是因為日子蹉跎太久,逐漸形成了一種習慣,去依賴,但又懶得去考證那值得依賴的到底是不是愛。

我每天都會接到杜耀輝的電話,內容無非是些天南地北、童年現在的老生常談的話題。如同是一份壓抑了太久的情感突然找到了宣洩點,恨不得把所有的話說與他聽。

我漸漸覺得日子的索然,有事沒事的時候,都坐在文科的自習室裏。八月依然在那裏,他的情緒漸漸好轉起來,我甚至有些為他難過,在心裏憎恨那個不知好歹的女孩。

很快我們就畢業了。畢業後,我留在了雜志社上班,杜耀輝回到我們的城市,順利進入了一家外企,而八月回到了他的家鄉浙江。

我在雜志社接任一個叫“愛情漂流瓶”的原創欄目。以前覺得編輯這個職業多麽神聖,後來才知道每天看稿子其實是件很令人煩的事。尤其太多面目雷同的情感故事,讓人逐漸對愛情喪失信心。

直到我看到了一篇故事。寫一個男孩子一次去理科自習室的時候,看到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多麽吸引他啊。一頭淩亂的頭發,肆無忌憚地茂盛着,大大的書包斜挎在肩膀上,手裏還拿着一本他喜歡的村上春樹的《好風長吟》。他便尾随着她走到了文科自習室裏。仿佛是形成了一種默契,他總能在文科的自習室裏看到她。

他那時候常常給他的表妹寫信,他的表妹得了紅斑狼瘡,脫掉了一頭秀發。他希望她樂觀地面對生活,但最終她還是被死神拉走了,21歲,多麽青蔥的年紀。

生命總是這麽無常,他想抓住屬于自己的一些東西,可是他知道那個女孩有了男朋友,與她青梅竹馬。他見過他,憨厚老實,把她交付于他,他也就放心了。他希望他們會好;而他只有留下祝福,安靜地離開。

但是他一直都記得她的話,如果有如果的事,他們會不會在一起。

男孩只是想告訴他,其實他一直都在等她。

……

我的眼立刻濕了,我看了看文章的署名。

是八月。

而我也知道,後來我們懂了愛;後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盛開經年

我其實是個很宿命的人,相信愛由天意。

那天我和明楊在雨亭路取景,林小蔚突然走了進來。陽光透過輕薄的法國梧桐的葉子照過來,為林小蔚的臉染上了一層金色,她說我叫林小蔚,真是對不起。

她的回眸一笑,被定格在那一瞬間。一霎時,我相信這便是愛情來輕輕地敲我的門了。沒關系,我沖她笑了笑。

照片洗出來,林小蔚的笑容是那麽熟悉,好像已在我的夢境裏盛開經年。

林小蔚在一家理發館當服務員,一次下班後不“經意”看見了她,我走了進去,其實我的頭發并不長。

林小蔚正在給客人洗頭,我摘下帽子坐下來,翻看椅子上的一本舊雜志,一會兒我聽見林小蔚的聲音溫柔響起,先生。

我擡起頭看見她看我的眼睛猛然一亮,臉色着上一層緋紅。

那天我們的話并不多,我只告訴她我喜歡攝影,在某雜志社兼職當美編,我住在柳街巷235號。

和林小蔚的第二次相見,我依然覺得是天意。

林小蔚來找我的時候,我依然沒想起自己把那頂帽子落在理發館了。

林小蔚拿着我的那頂帽子來敲我的門。她看到我挂的滿屋的攝影作品,很是驚訝。

那天我說服林小蔚照了幾張照片。起初面對鏡頭,林小蔚有些羞澀拘謹,很快她就成了快樂的小鳥,擺出種種好看的POSE。

自此我和林小蔚開始正式交往。我和同事明楊都喜歡飚車,現在飚車的時候就帶上林小蔚,很多個黃昏,我的衣服被風吹得鼓起來,林小蔚環抱着我的腰,臉貼在我的脊背上,開心地說這樣的速度感覺像在飛。

明楊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和林小蔚,他說快些啊,我都把你們落遠了。

其實我知道明楊喜歡林小蔚,從第一次和林小蔚的相遇,就發現明楊看林小蔚的眼神裏有別樣的東西,并且他總是在我的面前林小蔚長林小蔚短地提到她。

飚車回來的時候,明楊讓林小蔚坐到他的車上去,林小蔚很爽快就答應了,小鳥一樣雀躍着跳上明楊的車後座。

林小蔚就像一只活潑的小鳥,在我和明楊的枝頭,飛過來又飛過去。

面包樣的生活,總是盡善盡美的。

林小蔚的照片登上了我們雜志的封面,并且她可以得到五百元的報酬。我打電話給林小蔚,她的笑聲像蝴蝶的翅膀撲棱棱地飛上天。這有多好,林小蔚笑着說,既可以在雜志上亮相,又可以拿到一筆不小的報酬。

我說是啊,你打算怎麽謝我呢?

林小蔚說,那我請你吃面包吧,我們這裏有一個面包店,烤的面包又香又脆。

我說好啊,那麽六點半,鯉灣路,面包店的門口,不見不散。我故意說得很大聲。

我挂上電話,看見明楊正在一邊吞咽自己的口水。

那家面包店有個溫暖的名字,叫微微香。我騎車到那裏的時候,林小蔚已經等在那裏。看見我來了,她就像小鹿一樣跳了進去。她趴在櫃臺上說,我要剛出爐的香芋面包。我們看見師傅把揉好的面團一刀刀切開,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到模子裏,推入烘箱。十幾分鐘後,再接出來便是胖胖的、香噴噴的面包。

我看着這些可愛的面包,忽然想到了生活。生活不是這樣子的麽?以前的生活幹澀得像未成型的面粉,而加上愛情的膨化,就立刻變得這般盡善盡美。

明楊說他請林小蔚去看電影了。

周一,我剛到單位,明楊就興沖沖附到我身邊說,昨天他請林小蔚去看電影了。

我心裏的醋意忽然排山倒海紛至沓來,怪不得昨天我打林小蔚的電話她一直沒接,原來她正坐在電影院裏浪漫呢。

不過我還是保持君子風範,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是嗎?什麽電影啊?

明楊得意地說,看了一部很感人的片子。女主角喜歡牽牛花,她希望她生日那天一睜眼就可以看到盛放的牽牛花。然後等她生日那天,男主角就在樓下喊她的名字,她打開窗向下望去,看到的竟是牽牛花瞬間開放的奇跡。明楊顯得更是得意,他說林小蔚說她也喜歡牽牛花。本來不該告訴你這些的,他說,為了證明我的魅力比你大,不妨把這些秘密告訴你,再說你這種榆木腦袋,估計你想一年,也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可以讓牽牛花瞬間開放吧。

然後明楊去忙他的事了,只剩我傻傻地愣在原地。什麽方法可以讓牽牛花瞬間開放呢?

那個秋天,林小蔚不小心把櫃子頂上的一瓶依爾福定影劑碰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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