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蝴蝶

那個早晨,原本不太冷的南方卻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一時間,世界仿佛成為了雪白的聖潔的天堂。我推開窗戶,卻看到你的臉,探着頭小聲地說,下雪了,下雪了,眉目間洋溢着無法言喻的欣喜。我飛快穿好衣服,跟着你走出了鄰居們的視線,一直往前走。偶爾有路過的人,他們都戴着帽子,把手插在口袋裏,行色匆匆地趕路,仿佛誰也不願意在寒冷的雪地多停留一會兒。不知什麽時候,我們的手牽到了一起,兩只冰冷的手也如此渴望着傳遞彼此的溫暖。走在積雪的土地上,聽雪花在我們腳下破裂的聲響,還有自己心跳的聲音。

山崖邊的滴水變為細小的冰雕,遠方山脈被大雪覆蓋下翠翠點點的綠,一只在雪地上怎麽飛也飛不起來的小鳥,還有冰雪在口裏融化的味道,這一切都是如此的新鮮,令我如此眷戀。我沒有相機,只好把一些美麗的畫卷定格在了心裏,珍藏在心底某個不曾遺忘的角落。在很多年以後,一樣的南方,一樣的那個小城裏,已經不再輕易感動的我,不自覺地被一場不期而遇的大雪感動得一塌糊塗。我試着用雙手捧起一堆幹淨的雪,用嘴唇感受它在口裏融化的味道,臉頰滑過一絲溫暖,是我在你離開很多年後為你流過的第一滴眼淚。記得你走後,在南方這個偏僻的小城裏,我再也沒見過它下雪,于是我固執地相信,你說的那場雪,只是老天為一個男孩送給女孩的一個禮物。

同樣,你送給我的禮物,我都小心地藏在我外婆的老房子裏的一個古舊的櫥櫃裏,同時放入的還有記憶。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拼命背單詞,讀書學習,工作,讓忙碌讓時間沖淡所有的想念。如果不是夜半驚醒時雨打窗戶,大型卡車碾過馬路細碎的聲音,遇到相似的場景、熟悉的背影,我想我怎麽也不會淚流滿面。如今一場不期而遇的大雪,讓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外婆的老房子裏。外婆已經不在,笑容慈祥地挂在牆上,老房子的大門上多了一把生鏽的鎖。我又連奔帶跑地到舅舅家拿到鑰匙,折騰了十多分鐘才把鎖打開。打開塵封的壁櫥,你送給我的禮物都蒙上了一層灰,一個有卡通漫畫的茶杯,一串風鈴,一個可愛的大笨熊,一張你的照片,青澀明媚的臉。我仔細端詳你的照片,拿起又放下,仿佛不想記起又不願遺忘,往事像舊電影一樣在腦際此起彼伏時隐時現,放映着青春的繁華與蒼涼。

遇見你的時候是在夏天,我16歲,喜歡幻想的年齡。看郁秀的《十六歲的花季》,聽許巍的《時光》;在中午捧着純真的愛情小說,靠在樹下一邊看一邊投入故事裏我喜歡的角色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中,跟着她的心動而心動心痛而心痛。偶爾合上書幻想着自己成為故事裏漂亮的女主角,與我心目中的王子有一場童話般的邂逅,然後嘴角上揚不自覺地幸福地笑。看累了就看蝴蝶飛舞,看路過的行人,看陽光投過枝葉間隙灑在他們的臉上,我想陽光一定也灑在我臉上。

你看那女人笑得跟花癡似的。你和你朋友經過我身邊,我耳邊飄來了這樣的一句話。我擡起頭,才發現這句話是從你的口裏發出的。你說我是女人還說我花癡,可事實證明你才是真正的花癡,老纏在我身邊,說我長得很面熟,像是你的一位朋友。我白了你一眼說,這樣被小男生用濫掉的話你也用,真俗。你又說,難怪看到你面熟,原來你像電視裏的那個白雪,就是演《16歲花季》的那個白雪,我可喜歡她了。我說我懶得理你,你這花癡。在旁邊路過同學的笑聲中你紅着臉跑開了,嘿,你竟然會臉紅。

學校創辦文學社,我是社長,正和幾個同學打着橫幅招收廣大學員,你喜颠颠地跑來報名,交了報名費。我給你登記好,你喜滋滋地說,終于打入敵人內部了。旁邊的同學聽得莫名其妙,只有我知道你的用意。學校的關于親情的征文比賽,看起來不怎麽“文學”的你,竟然憑借《母親的手》拿到了第一名,穩坐上了副社長的位置。我看了幾次發現寫得還真不錯,款款深情,溶入人心,誇了你一句文采還真不錯。你說我下次給你寫情書哈。我內心一陣慌亂,說你可別給我寫情書,你要是給我寫情書我就把它交給老師。

因為我是社長你是副社長,大家在一起相處的機會也多了。也就在那一年,本地區遭受前所未有的水災,附近的幾個城市的大部分村莊汪洋一片,文學社響應學校的緊急關注與報導災情的精神,帶着照相機前往受災第一線。沿路房屋倒塌道路沖毀,我們卷起褲管走在泥濘的小路上,沿路不斷傳來你仿佛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驚喜,因為災難造成奇特而壯觀的風景。真讓人懷疑你這記者是幸災樂禍來的。我見你在專注地拍照,就先走前面看看,突然在我身後不到半米的距離傳來一聲倒塌的聲響,是上百噸的泥石流從陡峭的山上滑了下來,阻斷了我們的路與視線。我在前面安全地段等了你一會兒,見你久久還不過來就繞一圈回到了你那。你埋頭用手指在挖着泥土,十指有的已經劃破正在流血。我內心一陣悲痛,淚水湧出了眼眶,我擦幹眼淚,然後在後面叫你名字。你轉過頭,悲喜交加地說,你還活着啊,我還以為你被活埋了呢?我看你眼圈紅紅的還有淚痕,我說,剛才你哭了?你羞澀地笑着說,沒有,是風沙弄的。我望瞭望四周,說風倒是挺大的哪有沙呢?你說快走吧,別調情了,這裏危險。我踢了你一腳說誰跟你調情了,你不服氣地說我弄髒了你的褲子,回去得給你洗衣服。你想得倒美,說着牽着你的手在水溝邊給你洗手,包紮傷口。事後我問你你見到我埋在土裏怎麽不像電視裏悲怆地叫我的名字,你說那一刻你腦袋一片灰暗,什麽也沒想,仿佛是受神的指使就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用手挖泥土,真傻!

采訪回來後,我們的革命友誼關系加深了許多,你還把我騙上你的山地牌自行車。在一下坡,你突然把雙手放了把手,引得我一路尖叫。我的命很值錢的,我可不想殉情。美得你摔了一跤。在閑暇的時候,我仍然喜歡看愛情小說,幻想,看行人,看蝴蝶。有一次我的目光在追随一只白色蝴蝶的舞姿,它有時候停留在花芯裏,有時候停留在葉子上,如此自由如此惬意,一只粗魯的大手伸向了它,那是你的手。你把它抓到我的面前,拿着它的翅膀說,送給你。我看着在你手心掙紮的蝴蝶,翅膀上的保護粉掉了你一手。我生氣了,莫名地看了你一眼,然後搖了搖頭說,愛它并不是把它自私地占有,更不應該束縛它的行動,應該給它自由,成全它的追逐,你根本就不懂愛情。你低下了頭放開了它,然而它卻折斷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死了。你在大樹下挖了一個洞埋了它,然後站起來說,我懂了。我問你懂什麽了,你說你懂得愛情了。然而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仿佛是我給我們的愛情提前下的一個谶語,有一天你會像我愛蝴蝶一樣地愛我。

沒有任何預兆,幾天不見你來上學,然後聽你的同學說你已經辍學。我沒有心情上課,發了瘋一樣地找你。找到你家裏,你家沒有人;找到你的時候,你在河邊和幾個社會上的混混在打牌。我拉着你的手要你跟我回學校,你甩開我的手讓我別管你的事,甩了幾下沒有甩掉。我死死地抓着,就如抓着我的愛情,我說那就當為了我們的愛情好嗎?你突然冷冷地笑了說,連親情都沒有了,談什麽愛情。你說她不是你親媽,你親媽媽在生下你的那一刻因為流血過多已經死了,現在這個是因為貪你爸爸財産才嫁給你爸爸的,後來你爸爸破産,她卻得到了一肚子的窩囊氣;你爸爸去世不久,她就變賣了所有的財産跟不是你爸爸的男人遠走高飛。你說你寫《母親的手》完全是虛構的,是你對母愛的所有幻想。我說不管怎麽樣你也不能不讀書啊,有什麽困難可以想辦法。你又冷冷一笑地說,你說的是錢吧,我有錢,我爸爸留給我讀書的錢,她是動不了的。我木木地看着你說不出話來,放開了你的手。你又拍着我的肩膀說,放棄吧,白淩,我不是你最終的歸宿,愛我會讓你變得不自由。你是個純真的孩子,應該像自由飛翔的蝴蝶那樣快樂。

沒有幾天你就離開了這座城市,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走得決絕徹底。只是你怎麽也不知道這麽多年來,有一只蝴蝶只願意為你所停留,哪怕是飛蛾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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