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錯過最後一列莉莉·瑪蓮號
她想林唱總會忘了她,就如同她也會慢慢把他忘記。忘記總比相愛更容易,她與他,解錯了命運這道難題,也就失去了想要的答案……
一
許婉千裏迢迢地去見林唱,其實是為了與他分手。
許婉随身攜帶的幾年前還很時髦的MP3,早已經屬于被淘汰的款式,屏幕也變得霧蒙蒙的了。那時候林唱總是與她搶着聽,而現在只有Leonard Cohen的歌聲依然如故,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從許婉這個北方的小城出發,需要經過湖北、湖南、廣西才能靠近林唱,她塞着耳機看着火車幾乎穿越了大半個中國。她曾經發誓再也不會為了一個人去坐長途的火車,可是她食言了。就像她以前說過很多次和林唱分手,卻又坐幾千裏的車去見他。
中途,火車上響起廣播,問乘客裏有無醫務人員,速到13號車廂來,有乘客暈倒了。許婉看着人群湧過去,就在她這節車廂的盡頭聚集起來,她聽不太清嘈雜的議論聲,很快火車臨時在一個小站停靠,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被乘務人員擡着走過去。許婉看見他的臉被頭發遮住,蒼白的。
這次她聽清楚了人們的議論,關于男孩的突發性心髒病和生死未蔔。
她的心裏變得很空很空。
二
許婉在廣州倒車到深圳,終于再次看見林唱。
分別了一個冬天,他顯得很瘦很瘦。他們相逢在八卦街的某個商場門口,林唱用手輕輕掰過她的肩膀,看着她。但被她笑着掙脫。她轉過身,說我來出差只是為了順路看一看你。
她看見毛玻璃中的自己,瘦瘦小小、怪模怪樣、匹諾曹一樣的自己。
他們在自動售貨機買了2瓶番石榴汁。她彎腰去取的時候,林唱低聲說你還是沒變,就是瘦了。她的手指抖了一下。她想起幾個小時前那個被擡下去的男孩,想起她在那一刻想到的要跟林唱說的話。
她原本想說,生命多麽脆弱,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将會發生什麽。如果愛,就好好愛吧。
可是她又不想再這麽說了。白雲蒼白色,藍天灰藍色,是要下雨了嗎?她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睡了整整一下午,醒來就是這樣的天氣,然後整個雨季開始了。
她想起那天的林唱被雨水打濕,他站在她的窗外看見她醒來,轉身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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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定不是現在的林唱。現在的他頭發短短,眼睛深深的,他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好看了。
三
炎熱的南方城市裏,許婉穿着林唱寬大的T恤,住進一家汽車旅館。
她喝完她的那瓶番石榴汁,又喝掉了買給林唱的那一瓶。她搖晃着空瓶子,回想着番石榴汁的味道,帶着青春的悵然和生澀。
林唱陪他的女朋友去了。他悄悄按掉好幾次那個女孩的來電,等再一次打來的時候,是她讓他接聽的,女孩病了,要他過去。
他真的是個很會照顧人的男孩,許婉再次想起過去的那些時光。她的初潮到來之前她疼得腰都彎了,然後感覺有東西緩緩流出來,稀釋掉疼痛。她穿着白色貼身的褲子坐在學校的花圃邊上,不敢挪動,然後她看見一個白襯衣的男孩站到她面前,脫下襯衣遞給她。他穿着V領的T恤,看着她。
她接過來,綁在腰上,天是陰的,要下雨了。她跑着穿過開得濃烈的玉簪叢,回去大哭了一場,就睡着了。醒了看見窗外的他轉身跑開,覺得很溫暖。
他的白襯衣一直沒有還他,因為再也洗不幹淨。
他是她的最初。
後來他們開始約會。看電影,而後穿過長長的弄堂去吃一碗紅豆冰,或者去滑草場和他并列坐到一起呼着喊着滑下去。
再或者什麽也不做,一起走過千米長街。
可現在他們誰也不屬于誰了。林唱有了女友,而她只擁有回憶。
四
回憶裏林唱的爸爸生意虧損,欠下上百萬的債,深夜裏舉家逃往南方。他偷偷告訴許婉,問她能不能和他一起走。
那時候許婉和林唱的大學才讀了一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咬着嘴唇忍住眼淚,說我會去找你的。
她去看過他很多次,瞞着媽媽,坐過上百個小時的長途火車。每次都哭得歇斯底裏,因為每次短暫的聚首後就是長長的別離。
終于,她說,我們分手吧。
而她的話讓彼此抱得更緊,仿佛要嵌進身體裏,因為那樣的結局想一想就會痛不欲生。
回到北方的許婉說,不如這樣,我們來演場戲好吧。你試着找個女友,我試着找個男友,最好假戲真唱,忘了彼此。因為,林唱,我太想你,而我是只飛不遠的候鳥。
她先做表率,開始試着和剛剛遇見的葛家輝交往。她第一次看見葛家輝的時候,擔任市醫院疼痛科主任的他正在耐心詢問病人是疼還是痛,他說疼是生理的,而痛是心理上的,這完全不同。他認真的表情讓許婉的心很安靜。
他有做不完的手術,與他交往的那個蒼白的冬天,許婉很多閑暇時間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她讀艾略特的《四月》,讀菲茨傑拉德的《夜色溫柔》,讀着人生的凜冽。讀不下去的時候,她給林唱發信息。她說我終于找到合适的人選了,林唱,你進行得怎麽樣了?
她還說每個人都不會一生只愛一個人的,就像灰姑娘不會只有一雙合腳的水晶鞋。
發完她關掉手機,她的心裏那麽難過,她覺得自己一下子無比蒼老。她等來葛家輝的時候,他抱她,吻她;她掙脫他的籠罩,從他肩膀上的窗口看見灰色的天,正如她傾斜的心境。
她忽然再也看不清愛情的模樣。
她像一個空心的稻草人,思念一只在她身上只作短暫停留、永遠也不會回來的飛鳥。
五
其實葛家輝沒什麽不好,他可以完全滿足許婉的物質需要,很慷慨地為她買昂貴的包包和化妝品,他從不在乎物質。
只是許婉需要灰姑娘一樣地等。
許婉從來不知道葛家輝的年齡和故事,她也沒問,她覺得他一定很大了。他用的打火機上刻着“1978”,他眼角有魚尾紋,但有時候又覺得他有些書生氣。他們原本萍水相逢。她的母親被查出骨癌,疼得無法忍受了就會和許婉去找他,他就拿激素來緩解。
她看着他麻利地給媽媽注射止疼的針劑,騙着媽媽說,只是小病,伯母不要太擔心,她看着媽媽痛苦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但她知道她們的疼痛,他沒有一個能醫好。
母親走後,許婉更寡言。
後來,許婉發現葛家輝的頭發是假發,她看着手忙腳亂沒來得及戴上發套的葛家輝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葛家輝介紹自己。32歲,離異,有個3歲的女兒。
葛家輝說對不起,不該瞞你這一切,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葛家輝試探着說,我要調到北京去了,我給你一段時間來考慮我們的關系,我等你。
沒緣由地,許婉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女孩的布娃娃被人用繩子狠狠勒住了脖子,她哭着拿給一個男孩看,男孩把繩子解下來說這樣就沒事了;女孩還是哭,說其實她失戀了,男孩說對不起;她說其實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男孩說那為什麽又要和他在一起,女孩回答,因為寂寞。
其實她想告訴男孩的是,她喜歡的人是男孩,而她卻不敢說。
葛家輝說,我們都是缺少愛的人,同病相憐。他說他不再相信愛情,可是他一直在尋找着愛情,很多企圖接近他的人在乎的都是他的錢,只有許婉不同。
而許婉決定與他分開一段時間因為她始終無法忘了林唱,她收到林唱的信息,知道有個女孩開始追求他,她的心裏還是很疼很疼。林唱總是和疼痛聯系在一起的,她決定來看他,只一眼,就放開他。
六
許婉關掉手機,一個人走在華強北商業區的街道上。假如沒有林唱,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來到這裏。曾經她覺得這個城市很美很熟悉,可是母親病後,她再也不曾來過,現在的她覺得這個城有着頹廢的繁華。她看見一輛米黃色的吉普車敞開的後車廂裏放滿了玫瑰花、姜花、百合和勿忘我,一陣風過去,整條街都是香味。許婉想起勿忘我的英文名,對着自己說,et me,林唱,et me not。
許婉想,只要他開心了,就比什麽都好吧。
就如同當初她總是害怕失去他,她怕太濃烈的感情會讓自己很吃力,會把自己耗盡。她說不如分手吧,她以為分手能解決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痛苦、黑暗裏的失眠;她以為緩慢的生長終能愈合此處的斷裂;她以為,她說分手,他就會抱緊她。
而現在分手的話已無需再說,這個城市裏她亦無人可等。她站在一個盛大的不屬于自己的世界裏,卑微如塵埃。
她是偷偷跑回來的,旅館留給林唱去退。她坐3折的機票飛回來,她打開MP3,最後聽一次Leonard Cohen。
You’d been to the station,to meet every train;But you came home alone,without Lilli Marlene……
莉莉·瑪蓮在等誰?誰又在等她?
她希望飛機失事,但卻安全着陸。她在北京降落。
她換了手機號碼,去找葛家輝。
其實她一直沒有說,長着頭發的葛家輝和林唱有一點點相像,她請求葛家輝不要在她跟前把假發摘掉。
葛家輝總是盡量抽出時間來陪她,他不像以前那麽忙了,但待遇卻比以前好。
9月,他們結伴回了趟山東,恰好趕上一場中秋晚會。曾經被愛情逼瘋的許美靜複出了,她重新唱起一首老歌。她胖了樣子變了,但聲音還是她的,冷靜,有一點點的蒼涼和沙啞。
匆匆的人群裏她看見一個人很像林唱,但揉了揉眼睛又确定那不是。
她想時間會醫好一切的吧。
很長時間以後,許婉在她好久未曾打開的博客上看到了林唱的留言。
小婉,你在哪裏?我發現我還是很愛很愛你,所以那晚我徹底拒絕了她,我沒有和她在一起,我還是一個人……
爸爸被抓了,我回了趟老家,但是滿世界都找不到你,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在哪兒……
許婉一直留着林唱的衣服,一件有血污的白襯衣還有一件寬大的T恤,她發現自始至終她都是虧欠着林唱的。
葛家輝從來不問起她的從前,她也不再提。
她想林唱總會忘了她,就如同她也會慢慢把他忘記。忘記總比相愛更容易,她與他,解錯了命運這道難題,也就失去了想要的答案。
到最後,哪裏還有什麽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