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開向春天的百合花
一
我最喜歡百合,那盆百合是兩年前于純和我去花鳥市場買來的。那天他騎單車載着我,我懷抱着百合,從鯉灣路一直向南,經過一個大大的斜坡,單車在斜坡上疾馳,我便一下子靠在了于純的背上。于純的襯衣被風鼓得很高,我聞到了風裏百合花苞的香氣和于純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于純是我的哥哥,這是媽媽說的。
但我小時候從來沒有開口叫過他。
二
媽媽說于純很可憐,他來我們家的時候才九歲。那天媽媽買菜回來,帶回了一個渾身泥濘的小男孩,那個男孩就是于純。媽媽說于純站在蒙蒙的雨裏,提着自己的鞋子。他臉上的雨水和淚水交織着,沖着我的媽媽喊媽媽。
媽媽是心腸很軟的人,就去拉他的手。
于純說他的爸爸死了,他的媽媽跟人跑了。
為了于純,媽媽和爸爸吵了很多次架。沒有兒子也不能要個野孩子,爸爸咆哮着。
就要,媽媽說,我可憐他。
于純的話很少,從我記事起,我都沒記得他跟我說過幾次話;我跟他說話,他也像聽不到一樣默不作聲。我七歲那年,十歲的于純和我同時上了小學一年級。
于純的學習很好,常常得到老師的表揚。他經常側着頭,微笑着聽課。
我喜歡和于純在一起,因為于純常常在課間帶我去椿樹上找椿象——那種穿着一身粉紅花點長裙的美麗的小蟲子。
三
後來我才知道了于純喜歡側着頭聽課的原因。
那時我們已經升入四年級了,班裏有個癞痢頭的男生叫方德,坐在我們的後面。一天課間,他忽然捋了一下我的辮子,說,于楊,你來做我的“小偏房”吧。我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就趴到桌子上哭了起來。我聽到于純和他的對話。
Advertisement
他應該是讓方德向自己的妹妹道歉的。
但方德卻說,你是哪裏冒出來的小雜種啊,敢找你一品老爺的茬(他平時稱自己是一品老爺,他頭上遮癞痢的帽子被稱做官帽);後來癞痢頭方德又轉過頭,對班裏所有的人宣布了于純的另一個秘密。
方德大聲地說着:于純是個聾子,他的左耳朵完全聽不見的,我試過很多次了。
我聽到了班裏所有人的噓聲。
我看見于純像頭饕餮的小獸沖了上去,方德的癞痢頭一下子暴露在了大家的面前,這又引起很多人的噓聲。但方德也顧不上去遮掩了,兩個人打成一團。
我抹了下自己的眼淚,去抓方德的衣服。
不準你欺負我哥,我不準你欺負我哥。
我第一次叫于純哥哥,他終于住手了。方德從地上爬起來,灰頭土臉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說了句,放學了再找你算賬。
最後一節是數學課,還沒放學我就替于純收拾好了書包,鈴聲一響,我就拉着他沖了出去。
我不怕他的,在路上于純說。
我說我知道,我沖着他笑。我說我怕你再和他打架,你也會變成癞痢頭。
于純拍了拍我的頭,說傻丫頭。
四
以後的幾年裏,于純還和別人打過架。他不能容忍別人說他其實是個孤兒,他更不能容忍別人欺負我。
随着年歲的增長,他打起架來,有種以前所沒有的令人咋舌的狂烈和兇狠,班裏的好幾個和他交過手的人都曾大着頭回去。但他的成績還是很好,老師還是會輕易地原諒他,因為他每次打架都是事出有因,而且他從來不先動手。
我開始擔心他,每次都提心吊膽。我坐在學校門口,看着他抹着嘴上的血來拿自己的書包,他說,楊楊,回去你可別告訴咱媽。
那年我的爸爸在一次出外途中出了車禍,變成了終身殘廢。
我知道他打架時的想法,他不想任何人拆穿他兒時被抛棄的身份,他也不想任何人诋毀他現在的家。
後來媽媽找他談了話,他向來是最聽媽媽話的,我知道後哭得很兇。我沖進媽媽的房間,我說媽媽我也不上學了,哥哥的聽力不好,你讓我和哥哥一起去打工吧。
于純拍了拍我的頭,傻丫頭,我們都指望你為我們争口氣呢。
那年我十八歲,正上高三。
我把于純送到了十幾裏地外的一個礦山裏,于純在路上跟我說,楊楊你別擔心,我的聽力很好,幸好當時我爸爸沒有把我的右耳朵打聾。看着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稚氣未脫的臉上,我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五
後來我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學,當然上學的大部分費用都是于純在礦山裏賣命得來的錢。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刻,熱淚盈眶。我第一個趕到工地去告訴我的哥哥于純,我看到曾打架不要命的哥哥,背着滿滿一筐的礦石賣力地往前走着。我跑到他的身邊幫他卸下來,說哥哥你看看你看看我考上大學了。我看見于純滿意的笑容,他說我就知道我們家楊楊是好樣的。
而我在想,如果我們都能上學的話,說不準哥哥手裏拿着的,是更鮮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而不是眼下這坎坷沉重的命運。
于純說楊楊應該高興才對,你怎麽哭了?今天下午我請假回家,和爸爸媽媽為你好好慶祝慶祝。
那天于純的心情很好。沖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他在幹這些的時候都快樂地哼着小曲。
那天我讓于純為我買了棵百合。我聽說等百合含苞時,對着它說出自己的願望,它開了這個願望就會實現。
我坐在單車後座上,對着正含苞的百合小聲地說了句話,然後我又附到于純的左耳朵那裏悄悄地告訴了他。
他是聽不到的,他說楊楊你別老動,我們會摔跤的。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最豐盛的一頓晚餐,吃完飯百合花就開了。在它開的那一刻,我叫來于純,我說哥哥你看我們的百合開了。
于純笑了。
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聽到了百合的花語。
六
我走的時候于純去送我,我臨上車,突然跑上去,在他的臉上啄了一下。那一刻,我的臉頰滾燙,我看見于純的臉也驟然着上了一層緋紅。
我坐到座位上,看見于純還愣愣地站在那裏。
再見了哥哥,我含着淚向他揮別。
沒想到你們兄妹的感情還真好,旁邊的方德看着我說。
那當然了,我抹了一下眼裏的淚。
方德這些年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小學初中高中甚至現在考上大學,我們也是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系的。
你說這是不是緣分?方德拿着手裏和我一模一樣的通知書看着我,我們這叫不打不相識。
我轉過頭,看着方德,他的癞痢頭早就被一頭濃密的黑發代替。我看着他,想起兒時我們的戰争,想着時光過得真的很快。
方德一直很照顧我,仿佛在彌補小時候對我的欺辱。在這所異地的大學,我寫信給于純,我說癞痢頭現在變得很會照顧人,再也不欺負我了;我說我們的百合花有沒有再開出新的花朵來。
于純回信說,我早就看出方德那小子對你有意思,不過我覺得他人還不錯。
我回信說哥你胡說什麽啊,那個癞痢頭就算不是癞痢了,怎麽能抵得上哥哥的十萬分之一好。
後來于純一直沒回信。有一天宿舍的姐妹忽然喊楊楊你的電話,我喜滋滋地跑過去接,卻是媽媽打過來的,而我多想聽到的會是于純的聲音。
你哥哥要訂婚了。
什麽?哥哥跟誰訂婚?我握着聽筒一下子懵在了那裏。
別人介紹的,雖然人家不會開口說話,但長得很漂亮。你哥哥很滿意,說長得有點像你。你哥哥說他們以後打算開一家花圃,說種花賣花是不用說多少話的。
于純訂婚的時候我沒有回去,我一直在悶頭學習。
方德一直守在我的身邊,極力地讨我歡心,無論我走到哪裏,他如影随形。但我的心已被另一個人滿滿占據着,而現在我丢失了他,內心也就有了一個缺口,任何人無法把它填滿,包括方德。
我逃避方德,逃避任何人,變得很自閉。
春季的時候我回家一趟,哥哥的花圃已經開張了。我看到了那個和我很像的未來的嫂子子音,于純看起來很快樂,磨刀霍霍,忙着為我接風洗塵。
後來我讓于純帶我去看他的花圃。
我看到了滿園盛開的百合,包括哥哥為我買的那棵已經長得好高,奮力地伸展着白色的花瓣。
那晚我躲在自己的房間裏默默掉淚,媽媽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你應該高興才對。
我一直記得在站臺上和于純的告別,我像上一次那樣在他的臉上啄了一下。我說哥哥我一定會好好學習,我一定過得好好的。
我看着于純和子音的笑,單純而溫暖。他們向我揮手道別。
那天火車上的閉路電視裏反複放着劉若英的一首老歌: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舍得讓你,向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心中突然對于純生出一種感恩。
後來我回了學校,我為自己制訂了一系列的計劃,英語四級,計算機三級,我還打算報考本專業的研究生。
只是有時候我依舊會想,如果當時我是對着他的右耳朵大聲地喊上一句:于純,我喜歡你。那麽結局又會是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