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朵雲一朵雲地去找你
一
她和他的相識并非偶然,而是很小的時候便在一起了。他們的家都在一條狹長的胡同裏。她家的門是深綠色的,向西開;他家的門是暗紅色的,向東開,就隔着幾間房子的距離,兩兩相望着。他們經常玩在一起,過家家,建沙雕,有時也會談一些大人們的話題。
一天她這麽問他,你說,人都是會死的是嗎?
他頭也不擡,當然。
她的眼神并沒有被恐懼懾住,甚至是帶些期待地說,那我死了就變成一朵雲。
他緊跟着說,那我也變成一朵雲,我跑到天上去找你。
她不無擔心地說,那如果是我死的早呢,天上的雲那麽多,你怎麽去找?
他望着她,那我會一朵雲一朵雲地去找,我會敲它們的門,你是小珂嗎?你是小珂嗎?你聽到了不忍心不答應我的。
我會一朵雲一朵雲地去找你。多年之後,她呢喃着這句話,多麽富有詩意的句子啊!可是人越是長大就越顯得貧瘠不堪,變得現實而了無生趣。是的,在之後這十年的光陰裏,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這麽生動美好的對白。
二
他不再是那個充滿奇思妙想的男孩。他長大了,變得木讷而好學。盡管他們還是在一個學校,但她覺得他們的距離已經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扯遠。
他經常待在教室裏啃着書本,不愛熱鬧,不喜歡去禮堂看演出,也不喜歡去操場上踢足球。他就那麽坐着,她懷疑他的屁股都已經生根,與那個木質的凳子連在了一起。
她倒是一個愛熱鬧的女生,因為才剛剛是高二,學業還不算緊張,閑暇的時候她經常去市圖書館翻一些閑書。亦舒、張小娴她都愛看,看着看着就抹眼淚的事也時常發生。但書畢竟是書,現實又畢竟是現實。
她一點點地被寂寞撕咬,直到她喜歡上一個人。
她曾在操場上見過他,個子高高的,腿長且直,動作矯健。在操場上,張着手臂,像八面威風的鷹。這樣的男生自然是萬人迷的。
她在圖書館裏遇到他,坐在她的對面,公牛隊的T恤,露着結實粗壯的胳膊。
Advertisement
她對他已經很熟悉了,她不知道他是否注意過她觀察他的目光。她的心被一種念想細密牽扯。
終于有一天,她推給他一張紙條。其實紙條上只有她的名字:梁珂,卻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推過去的時候,整顆心幾乎停止跳動。
她沒有看他,而是低下頭,眼睛幾乎埋在黑麻麻的字裏,而當她再擡起頭來時,發現他的座位已經空了。
她的腦子裏忽然閃過陳染的一句話:拒絕是一種力量。
她覺得自己已經被這股力量摧毀,像是冬天裏忽然淋了一場透心涼的雨。
三
她還是喜歡他,上課時在紙上偷偷畫他。他着一身西紅柿紅的T恤,白色滌綸的短褲,毛寸的頭發一根根豎着。
她畫完就夾在她的日記本裏。她厚厚的日記本用了許多年,最前面的頁碼裏出現最多的是王晖。她不無悵惘地想,那個說過一朵雲一朵雲去找她的男孩,不知何時已從她的字裏行間悄悄隐退。
而現在他就坐在她們教室前面的那幢理科樓裏,還是那麽靜默地看著書吧,她想,像是紮了根一樣。
他們只是在周末的時候一起回家,坐12路公交車。路上他的話也不多,無非是問她這周做了些什麽,看過哪類有意義的書,這次的考試能否評優之類。
多麽無趣的話題,難道十七歲的生命,必須被一些枯燥的題目所充斥?
她便不再睬他,眼睛看向手裏的書。
面包與水,還有玫瑰。一個愛情的測試題裏,她輕易地選擇了玫瑰。
她再次在圖書館裏遇到他,那個熱愛體育的男生。他帶着她所熟悉的味道,坐在她對面那個慣常的座位上。
她有如坐針氈的感覺,是她半途擡眼時望見他的。如果知道他坐在對面,她定是不坐在這個座位上的。
被拒絕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她不再擡眼望他,讓這份感情慢慢地自生自滅吧。
等她離開的時候,他的座位已經空了。她空落落地走出去,看見他正坐在圖書館門口的臺階上,仿佛等了很久的樣子。
她正要走過去,聽見他的聲音在身後堅定地響起:梁珂。
四
陳波,這是他圖書證上的名字。然後她把塑料的圖書證輕輕剝開,說這張一寸的照片可否送我?
當然。他看向她的眼神那麽溫暖。
她覺得那一刻頭頂的天都變得湛藍如洗。
只是在後來的日子裏,她一直覺得她與他存在着一段距離。他從不曾牽她的手,周末放電影的時候她在人群裏也找不到他。
他們算什麽呢?只是在圖書館裏遇見,而後一切的一切,還是只存在于圖書館裏吧?
女生的宿舍樓前有一棵高大的皂莢樹,細碎的葉子到了春天就茂盛起來了。忘了是在哪裏見到過的情節,她對着那棵皂莢樹上的一個樹洞,說出了一個心中的秘密,然後用地上的泥巴把它封起來。她希望這棵蒼翠的皂莢樹可以聽到她的秘密,讓它變成現實。
她還會在操場上時常看見他,但是他離她遠遠的。鋒利的輪廓,眼神桀骜而冷漠。她的目光一直追了過去,他的背影,每一次舉手投足,都紮進她十七歲最深刻的記憶裏。
但是那棵皂莢樹并沒有幫她完成她的願望,在她生日的時候,她并沒有在圖書館裏等到他。她堅決地想,如果是等到了,她一定要語氣篤定地告訴他:我,梁珂,我是多麽喜歡你。
但她沒有等到他,回教室的時候卻看見了王晖正站在她教室的門口。他戴着厚重的眼鏡,表情永遠那麽傻裏傻氣。
你來幹什麽?她甚至都不想擡頭看他一眼。
生日快樂。王晖遞來一本張小娴的《面包樹出走了》,笑盈盈地望着她。
是不是神會錯了她的意?她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委屈,眼窩裏的淚旋着,忍也忍不住。
她轉身跑回教室,趴在了桌子上,讓眼淚肆無忌憚地狂流不止。
她深刻地體會到所謂暗戀一個人的感覺。就是一種期待、緊張、甜蜜、失落等所有的感覺糅合在一起,五味雜陳,自己把自己完全地壓垮。
五
她終于還是站在了他的面前。在他們打完很長時間的一場球之後,衆人皆散,只剩下他去操場邊上的籃球架上拿上衣。她站在操場的另一個邊上,晃着一瓶娃哈哈純淨水,等着他朝這邊走過來。她截住他,陳波,我有話跟你講。
恩?他冷峻地看她。
其實,我喜歡你。她終于說出來,臉滾燙得如同炭火。
我也有話告訴你。陳波臉上的冷峻并沒有消逝,其實,我在圖書館裏是在等另一個女生。
她竟然平靜下來了。她看着他,把T恤從頭上套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看着腳底下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她踩着它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心裏居然沒有悲傷了。
她開始好好學習了,不再出入熱鬧的場所,屁股也像王晖一樣深深地紮下了根。她的進步有目共睹。她自小聰慧,一個學期的勤學苦練,輕松地進了前十名。
只是她的心裏是有個缺口的。那個缺口無人知曉,更無人可以把它填滿。
高考的時候,她的分數很高,很輕易地從一堆黑鴉鴉的數字裏突顯出來;而王晖的成績也不出意料地在理科的榜單裏名列前茅。
只是她尋不到他的名字。她一行行地看下去,還是尋不到他的名字。莫非他們終歸是兩條并行線,永遠沒有交接的機會?
而她轉身離開的時候遇見了他,金色的夕陽鋪到他白襯衣的肩上。
他叫住她,說,梁珂……其實我也那麽深地喜歡過你。但是一次在看過你們班的成績單後,我決定放棄,學習差的男生是不能和比自己強太多的女生戀愛的。
她忽然被一種東西擊中,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說,我能擁抱你一下嗎?
她被他慢慢地拉到懷裏,她想起一個德國的女作家說過的一句形容兩個不能在一起的人的話:慢慢地抱緊無法歌唱。
然後他把她慢慢推遠,說,祝賀你,考了那麽高的分。
六
她和王晖上了同一所大學,王晖還是那麽照顧她。她覺得這個男孩就如同他的親人,從不曾從她的身邊離開。
有時候呢,生活就是這樣,可以缺少了玫瑰,卻不能缺少面包和水。
開學的那天,他們兩個人的行李都是他拎。他們坐上開往北方的火車,火車上正播着一首老歌: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就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的對話。她說你還記得一朵雲一朵雲地去找我的假設嗎?如果有來世,我化成了一朵雲,你會一朵雲一朵雲地去找我嗎?
就讓我變成天空吧。王晖說,那樣,你就會住進我心裏。
她的眼睛忽然就濕了。是的,有些東西本來就是屬于她的,佛從不曾會錯意。滿心相信,必能成全。
她望着他,輕輕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