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聽聞林安回答,劍修冷哼一聲,面帶不善。林安執劍,眼底冰冷。另外幾人作壁上觀,一言不發。
劍碑四周是一圈水池,隔開累累紅土,嶙峋石壁。那地面太過猩紅,分不清是土原先的顏色,還是鮮血染就。
子琀抱臂,挑眉相看。
五人費勁心思闖蕩至此,絕非為了一時之争。二人僵持片刻,終究未起沖突。林安率先将劍收回,那劍修冷笑,也收回目光。幾人以防有變,謹慎觀察劍碑,研究如何獲得傳承。
誰知林安仍舊毫無畏懼。她飛身過了水池,甚至沒有去試探,也沒有去探尋先賢劍道,而是直接提劍,正對劍碑。
劍修啐道:“狂妄。”
林安不管不顧,長劍重重劈下——
劍尖碰上石碑的一剎,她悶哼一聲,經脈迸裂,豔豔鮮血滴落于池。
一剎那,池中水陡成墨色,層層疊疊渲染,接着開出滿目合歡。
猩紅的土,蒼涼的碑,嫩粉的花。
風輕起,隐去四面燈火。唯有一束冷光,滲透石縫流淌,恍若無邊長夜,寂寂寒月。
顧清眠:“這是——”
子琀抿唇。他鳳眼微挑,語帶譏诮,“他瞞得到好。”
顧清眠不解,“何出此言?”
子琀答非所問:“清風明月,寒水憐花,觀天地之大而不求一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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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清寒觀的劍訣,也是觀訓。顧清眠至今都不知這句是什麽意思。但他看這一池合歡花開,清風冷月,很快明白過來。
“你是說——”
劍冢。
長生谷一塊石頭,加之一名劍修,一位花妖所成。
“百劍冢是由清寒觀先人所建?”
“先人?”子琀嗤笑:“劍冢,出自你們第一代掌門之手。”
話語落下,如平地驚雷。顧清眠一時不知如何回複,又聽他道:“清寒觀歷代掌門,俱名清寒,你不知為何?”
顧清眠老實搖頭。顧清河同他提過這規矩,卻也是當玩笑,說做掌門多可憐,又清又寒,可不得冷死在清寒山上。
子琀掃他一眼:“你們第一代掌門,原喚江清。”
“他心儀長生谷妖尊,暗影殘荷之主——寒木落影。”
“清寒,是他名中最後一字,連上另一人姓名第一字。”
子琀至今尤記,那人烈酒入喉,大笑起劍。往後劍冢來來去去多少劍修,都抵不過江清當年,劍問明月,徒倚清風。
清寒觀,清寒山,清寒劍,清寒真人……
外頭都說清寒觀的劍修生來孤寂,一世清寒。卻不知這清寒沒什麽特殊含義,不過是想把兩個人從名到姓捆綁在一起,世世生生不分開而已。
其實那條劍訣也沒什麽特殊含義吧。
或許只是江清說于寒木落影的一句情話。一萬年前,人妖兩界斷裂,江清埋骨于此。倘若花妖能再來這裏一步,再見上一面。
清風給他,明月給他,天地之大,江清一隅都不要,統統給他。
他只要他。
只可惜,長生封谷,花妖再不會到人間來了。寒木落影當年将一粒花種留在浣花境,茫茫人世間,恐怕只有浣花境的人,才能喚起這道“寒水憐花”之景。
而浣花境又專攻幻術,哪裏會到劍冢來。
顧清眠側頭看他,語氣随意,旁側敲擊:“前輩認得江掌門?”
子琀一眼識破:“到此為止,接下來的,便是你不該聽的了。”
顧清眠“嗯”了聲。
子琀看他一頭死結實在糟心,手一揮把他頭發解開。顧清眠不明所以,任由他握住長發。子琀指尖一勾,招來一把玉梳。
誰知玉梳入手,子琀一頓。
那玉梳是江清尚在世時用的。他當年得輪回水澆灌,初開混沌,睜眼看見的第一人,就是江清。
那老賊反手給他梳了個姑娘發髻,還恬不知恥地笑:“兒子,快叫爹。”
他子琀一介玉妖,哪懂人世規矩?于是這個發髻生生頂了千年。
整整三千年,幾代劍修都看着他的雙丫髻敢笑不敢言。
想到此,子琀額頭蹦起青筋。
他随手拿起系過自己本體的紅繩。
顧清眠眼角瞥見紅繩,僵在那裏。
青絲垂落,隐隐糾纏。子琀五指如玉,帶着涼意,從頸側滑過。一道道将他長發歸攏,用紅繩束起。
底下花正燦爛。
合歡,合歡,一朵一朵,恍若從誰的心尖盛開。然而終究凋零,化作花瓣紛飛,一片片飄落于林安身上。血仍在,傷口卻漸漸愈合,消失不見。
連傷疤都未留下。
寒月如霜,清風不語。
這是隔開時光,本想予另一人的缱绻柔情。
劍修看着異象齊出,輕蔑道:“妖女。”
林安嘶吼一聲:“劍比流年,斷人世萬物!”話音方落,勁氣迸發,若驚濤拍岸,暴雨狂風。她再也堅持不住,踉跄後退,以劍撐地。
她仍不理那劍修,只是擡頭,卻見劍碑上,新添了一道劃痕。
那劍痕極淺,卻叫她瞪大雙眼。後面四人也說不出話來。劍冢千年一開,除了偶然兩次,其它時候都只添了一道劍道痕。
她刻下了,那麽意味着,剩下的四人,希望已然不大。
那劍修不信,提劍去劈,被重重掀開,又噴出血來。
三人也再不觀望,接二連三攻向劍碑,卻紛紛敗落。
“不!這怎麽可能!”那劍修驚得喊出來:“妖女!你用的妖術!”
林安充耳不聞,只是将劍入鞘,正對劍碑恭敬一禮。
她有驚異,但并未欣喜若狂,就好似這一劃,命中就該由她刻下。
“多謝諸位前輩點撥,晚輩已知,道該怎麽走。”
語罷,她看都沒看其他劍道痕一眼,轉身便走。
“你,你!”那劍修又是幾下,依舊沒留下痕跡。他一時難以相信,雙眼漲紅,口不擇言,“呸——女人還抛頭露面,衣衫不整,你們姐妹,都不是好東西!”
林安本不理不睬,他自然敢得寸進尺。
然而他剛提“妹”字,林安驟然回身,重劍開合,狠狠砸了下去。
劍修側身一閃,林安拔劍,劍人合一,幾成一道劍芒,出鞘而去。那劍修語氣狂妄,也有狂的資本。回身一擋,生生架住重劍。
他啐了一聲,反守為攻,直直向她眼睛刺去,欲将她雙目剜出。
長劍劃破林安面頰,深可見骨。她卻一步不退,鋒芒畢露。
重劍直對對方,幾欲折斷。
子琀冷笑:“空有天資,然而心胸狹隘,浮躁不堪。”
“成不了大器。”
“倒是你師姐,是根好苗子。她方有領悟,但尚未參透,不能斷送于此。”子琀語罷,青光大振。
這也是江清惜才,留他于劍冢的目的。
那劍修突然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子琀虛影一閃,人已出現在劍碑之前。
衆人大驚,紛紛舉劍。然而子琀長袖一甩,其他人都被一股無形之力扭在地上。唯獨林安站着,持劍來砍。
“劍走偏鋒,過剛易折。”子琀一手背于身後,另一手食指抵住林安劍尖,紋絲不動,“小劍修,別入死胡同。”
子琀沒有将光影消去,于是顧清眠留在屋內,也足以看見他們狀況。但這角度在劍碑之上,子琀又是低語,一時聽不見說了什麽。
顧清眠動用他鮮有的那點好奇,湊上前去,将耳朵向牆壁一靠。
緊接着,他發現自己根本沒靠到牆壁。
反而邊上一空。
這兒見了鬼的居然根本沒牆!
所謂光影是直接連着那個空間!
于是顧清眠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從劍碑上空摔了下去。只聽“嘭”的一下,他側腰重重摔上劍碑頂端,疼得一個哆嗦。他随即翻身,發現自己趴在劍碑上,眼睜睜看見底下所有人都擡頭,看向他,而後神色驟變。
這一次,子琀的反應竟比旁人慢了不少。他怔愣許久,不可置信地盯住顧清眠,咬牙切齒道:“顧、糊、塗!”
顧清眠:“啊?貧道不叫糊塗。”
貧道只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