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八章

“阿雪。”

“阿雪。”

“你是說——妖生而無姓?”

“那,随我姓可好?”

“我姓慕。”他握住她的手,點水,于地上描出字,一筆一劃。

“喚千山。”

她扭頭看他,劍眉微垂,星目缱绻,眼底是萬種柔情。叫這寂寂星空,恍然失色。

慕千山。

她的夫君,慕千山。

她雖被“陛下”放出籠,卻總找不到族群,只得日複一日游蕩人間。很久後,她潛進一家大院偷吃的,院裏還有院子,院外有家仆低語。

大少爺犯了事,大少爺不聽話,大少爺關禁閉好幾天不吃飯了,大少爺……

她悄悄溜進庭院,然而“吱嘎”一聲,身後的窗被打開。她一時僵在原地,卻聽身後人道:“嗯?”

“大雁?”

她這才想起,自己用的是本體,而非人形。

她扭過身去,卻猛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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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魂魄。

浩瀚若汪洋,卻又清透如溪水。

他盯着她,沉默片刻,忽而手下摸了摸,伸出來。

枯瘦的掌心攤開,上面是兩塊糕點。

他柔聲問:“吃麽?”

音色嘶啞,然而意外地好聽。

她忽而想起母親說,非魂雁一脈,皆不可信。

皆不可信。

母親的話一遍遍地回蕩,然而她湊上前,叼住了點心。

淪陷的第一步,就是踏進泥潭。而後一步步,萬劫不複。

她一日日地去找他,一日日地蹭吃蹭喝。

他住在那間小屋裏,守着窗口,看外面狹小的景。他有極好看的眼,極好看的身姿,但他很少笑,也沒什麽人來找他。

唯有見着她,他會笑一笑,會伸手摸她的頭,而後枯坐幾個時辰,一言不發。

她陪他,先是一炷香,一頓飯,漸漸地幾個時辰、幾天。再漸漸,她甚至放棄了尋找族群,只是留下陪他。

看他發呆,看他作畫,看他寫字。

他畫萬裏飛沙,畫崇山峻嶺,畫鐵馬金戈——他告訴她那地方叫塞北。他告訴她,他很喜歡那個地方。

他告訴她,終有一日,他會回到那裏。

無論生死。

可他畫雖多,字卻只寫一句。反反複複就一句,提在每一幅畫上,寫完就撕。

她看不懂人間的字,但好在他會說給她聽。

“萬水千山,猶念故朝歌。”

說着說着,他會笑起來。笑着笑着,唇角撫平,眼底溢出痛來。

而她無能為力,只能繞着窗飛。他不肯吃東西,她叼了食物去蹭他,撒潑耍賴,他才會咬上兩口。

他愈發虛弱,她躲在外頭,看有人來,發火,又氣沖沖地去。

他們似乎說了什麽,他開始不停地寫字,同樣的字,寫了滿紙,紙寫不下了就寫牆,牆寫不下了就在床榻上畫。

有侍衛來按他,撬開嘴灌參湯,又在看到字的那一刻,吓得手一抖,将碗打翻。

參湯潑在地上,混着他張狂的笑聲。

再後來、許多人來将字洗了,他眼底輕蔑,又寫滿牆。

他們一遍遍地洗,他一遍遍地寫。他們折了他的筆,倒了他的墨,他就咬開自己指,拿血寫。

她終于看不下了,顯出人身、一把拉住他:“別再寫了!”

他一愣,擡頭看她。

那人唇色慘白,膚若霜雪。她低聲道:“別寫了,我是雁妖——我——”

“我帶你走。”

“你不是一直再畫塞北麽?”她道:“你想去那裏是不是?”

“我帶你去。”

他低低笑了,指了指腿。她這才驚覺,他小腿上綁了重重鎖鏈,鎖鏈尾端,深深釘入牆裏。

“慕某多謝姑娘了。”

謝?

不,她不要謝。

她只想帶他走。

她多恨自己年少,除了勉強化為人形,一道鎖鏈都劈不開。

命該如此,但她偏偏不信。

她求他好好吃飯,她從柴房偷了刀,不分晝夜地砍。鎖鏈砍不斷,她就去劈牆。

刀卷刃了,她劈得虎口出血,眼見着鎖鏈開始松動,但守衛很快發現牆上的痕跡,派人加固了鎖鏈,加強了警戒。

她急得快哭了。

終于,他嘆了口氣:“姑娘,你執意想救慕某?”

她怔怔:“我,我不是想救你,只是——”

“只是想帶你走。我知道,關在籠子裏有多難受。”

他坐在那裏:“籠子?”

他看了圈那房間,滿目淩亂,遍地污墨。血水洗不幹淨,滲進地裏。他也已許久未清洗,一身髒亂惡臭。

“蒼生鬼神。”他盯着牆上的字,“哪個不在籠裏?”

她不解:“那走出來,不就好了?”

聞言,他定定看她:“若是心籠呢?”

她依然不解:“那,那就用心走?”

她心底急,又怎麽都想不出頭緒,忍不住吼:“你先出這個籠子再說。”

“你又不肯走,又說還有個籠子。那,那你猴年馬月才能出來?”

“你說你要回塞北,那你倒是出來啊!”

他又愣,忽而深深看她。

“你當真帶我去塞北?”

“當真。”

“那好。”他道:“一言為定。”

“把刀遞來。”

她不明所以,将砍刀遞去,因他現下虛弱,她唯恐他傷着,還特意将把手對着他,刀刃向自己。

事後她想想,只能道一句。

慕雪,你怎麽能這麽蠢。

怎麽能這麽蠢。

他接過刀,手起刀落,雙腿齊齊斷裂,帶着鎖鏈,重重砸下。

一時間鮮血噴湧,驚得她眼前一白。

淋漓血肉,腥氣撲鼻。

他一把拽住她:“帶我去塞北!我就算死,也不要死在這個地方。”

接下來一切都恍惚迷離,似乎虛無夢境。

她踉跄背起他,沖出門,振翅而起。

丫鬟,小厮,護衛。

尖叫聲四起:“妖怪!”

“妖怪吃人了!”

“快救人啊!”

火光,飛矢,人間囚籠。她背着他一路向上,奔赴蒼茫天宇。他伏在她肩上,鮮血順着羽毛流淌,灑下寂寥大地。

他低聲笑了,熱氣呼在她耳畔:“真美。”

“這萬裏江山,可真美。”

她帶着他飛,飛了一天一夜,終于見到一處地方,黃沙漫天,山岳連綿。

她降落于地,疲憊至極,卻歡喜問他:“你瞧,這是不是塞北?”

他沒有回答。

她先是困惑,繼而慌道:“诶,你說說話。”

“你說話呀。”

他倒在地上,雙腿慘不忍睹,雙眸緊閉,唇無血色。她搖他,他動都不動,身體冰涼一片。

“你醒醒!”她趴到他身上,試圖焐熱他:“快醒醒。”

驕陽,黃沙,撲鼻的腥氣。

熱氣奔騰而起,她卻怎麽也焐不暖他。漸漸的,她也撐不住了,眼前一黑,摔在他身旁。

最後,她只來得及聽見:“前方有一妖一人,您看——”

“這腿怎麽成這樣了?”

她努力睜大眼,只看見一個人影:“喂點藥治治,送去客棧那。”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于黃泉客棧清醒,欠了魔修一恩。

他雙腿雖沒,卻保住了命。她帶他離開,天南地北雙|飛客,見江南煙雨,看塞北牛羊。

過去塵封在歲月裏,只字不提。但偶爾他會怔怔出神,偶爾他還是會說:“萬水千山故朝歌。”

但更多時候,他會笑,會和她鬧。

她伸開雙翅,扶他上馬;他坐于懸崖,給她梳發。但無論什麽發髻,他都會紮一根鮮紅的繩,繩子是他親手拿花汁染的,有些斑駁,但也好看。

每一根繩子他都會打上結,他說那叫雙十結。

他低聲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阿雪,你救我離開,我得報答你。”

她大咧咧道:“不用了,你我還談什麽恩——”

他伸手,抵住她唇,沉聲笑道:“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我許給你,好不好?”

一時間、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她話還未聽完,已脫口而出:“好!”

好啊,當然好啊。

好啊——

當然,好啊——

“啊——”慕雪嘶鳴,妖力亂竄。

子琀恨不得痛打顧清眠一頓:“現在怎麽辦?”

顧清眠:“套出她夫君情況,看看能不能開解她。”

“你有幾重把握?”

“沒有把握。”

子琀眼角一跳,就差揪着顧清眠扔出去。

他長袖狠狠一甩,青光大振,鎮住魔氣。

“如前輩所言,她心魔頑固,入魔是免不了了。”顧清眠道:“我只能賭一把,試試保住她性命。”

“你該知道,她的死意由心魔而起。”子琀道:“這兩者相生相伴,已成死局。”

“但是前輩,仙魔一念。”顧清眠垂眸,“情愛二字,本是世間至美,亦能成心魔,那心魔本是人間至痛,亦能作正途。”

“但看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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