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十一章
日落日起,扇谷黃沙依舊。
算教傾覆的那一刻,許是這樣的沙;慕雪夫君被救的那一刻,許也是這樣的沙……漫漫年歲淌過,這裏分毫不變。
顧清眠守了慕雪一天一夜,待得她清醒,他又尋了些野果清泉喂下。說來也怪,扇谷乃九州極惡之地,四周偏是一片濃郁綠意,靈氣深厚。
慕雪已失妖丹,再變不成人形。她伏在地上,抖了抖雙翅。
翅膀褪去妖紋,留下一片茫茫白色,當真如霜似雪。
顧清眠低頭,将那紅繩予她。慕雪低鳴幾聲,張嘴叼住。顧清眠笑了:“放心吧,魂雁丹已成。”
“你已無妖力,跟着我們太過兇險。”顧清眠低聲笑道:“丹藥貧道替你給,如何?”
慕雪颔首,忽又搖頭。
她在地上蹦跳幾下,顧清眠不解:“什麽?”
子琀掃她一眼,又看顧清眠:“她叫你報恩即可,至于是誰報的,便不用說了。她夫君素來不在乎虛名。”
“她說、你也可以用這顆魂雁丹去換萬木春。”
慕雪點頭,小腦袋晃得如同雞啄米。
顧清眠一愣,而後笑道:“好。”
“多謝。”
慕雪欣喜。她伸了頭,輕輕蹭顧清眠,白羽紛飛,恍若綿軟的雲。雲霧深處,她依稀還是那個嬌俏少女,烏發,紅繩,面若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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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眠揉她腦袋,輕笑:“去吧。”
“日後再別來扇谷了。”
慕雪歪了歪頭。
她深深看二人一眼,後退兩步,振翅而起。
這一天,天色正好。
扇谷的黃沙外,是蒼穹與大地。
是連綿遠山,是簇擁白雲。
長風,暖陽。
她正對天際。
一如當年無數個日與夜,她背着她夫君。背上人低頭,眼底是看不膩的深情。
向更高遠的天,向更遼闊的地。
她一路上飛,飛着飛着就笑了,嘴裏下意識用力,咬緊紅繩。
他未報的恩,她替他報;他未看的景,她替他看。待得日後黃泉再見,她要将這人世間的好風光,一一講與他聽。
千山,你再等等。
再等等,我就來陪你。
百魂教,客房。
顧清眠方要推門,便被子琀一拉,按在後頭。
玉妖冷笑。
忽見門猛然洞開、直直逼近。四面牆壁突顯,濃霧連退三步。轉瞬,二人已入屋中。
幻術。
有人用幻術将門隐去,造了道假門作幻象。
縱子琀看出,他們卻已在門內。
顧清眠笑了:“餘晖尊者。”
“哦?”
燭火驟起,隐隐綽綽。一小童埋頭近前,奉上兩盞茶。
子琀抱臂嗤笑,方想譏諷,不料顧清眠接過,直直飲下。
子琀:“……”
“前輩不喝?”顧清眠笑道:“那晚輩笑納了。”
言罷,他接過另一盞,仰頭喝下。
恰在他喝下一刻,小童擡眼,狠狠撲上。他面目猙獰,眼如黑洞,五指尖銳如針。然而顧清眠紋絲不動。眼見小童的指馬上要碰到雙眼,卻聽“嘭”的一聲,化作一縷黑煙。
顧清眠手裏的茶盞應聲而碎,化作飛沙,從指縫洩下。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來人輕笑,慢條斯理道,“貴客好膽氣。”
屋還是那個屋,但地上已清理幹淨。桌椅齊整,暖被香茗。黃銅香爐裏,檀香袅袅。
床榻上病怏怏倚着個人,蓋着暖被,捧着杯熱茶。
顧清眠一時不解:“什麽?”
而後他恍然道:“啊,是幻術?貧道一時吓傻了,沒反應得來。”
子琀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不比程舟,顧清眠可是正兒八經的丹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辟谷之後,怕是什麽吃的都不願碰。若不是看透幻術,他肯喝這兩盞“茶”?
餘晖尊者笑道:“貴客說笑了。”
他睜着眼,那雙眼美則美矣,卻不知是從誰的臉上摳下。空洞洞地睜着,宛若無底深淵。
顧清眠:“不敢。”
餘晖尊者伸手:“好了、本座也不想耽擱貴客時間。”
“東西交來吧。”
子琀側首,看向顧清眠。然而丹修一怔:“尊者說甚?貧道不懂。”
“不,你懂。”餘晖笑了,柔聲細語道:“不然你怎敢用丹蝶引路。”
“還不是仗着,本座一路護着你們麽?”
話落若驚濤,偏顧清眠這岸拍都拍不動。
他摸摸鼻子、讪笑道:“尊者多想了。貧道若真這樣想,又怎會暴露丹蝶?”
“直接請尊者出手不好麽?”
這句出口,餘晖居然也一時接不上。他眯起眼,盯着顧清眠方向:“那你怎知本座在此?”
顧清眠無辜道:“蒙的。”
屋內悄然。
顧清眠補充:“誰承想、尊者直接就應了呢?”
餘晖盯住他良久,不怒反笑,抿一口熱茶。
他的眼始終未離顧清眠,漆黑幽暗,似在探究話裏真假。
魂雁丹躺在玉瓶裏,玉瓶躺在子琀袖中。
子琀居然硬生生從顧清眠的語氣裏,聽出了譏諷。
不,這小子知道。
他全都知道。
不然他為什麽要将魂雁丹交由他保管?
扇谷兇險?
怕是屋外,全是餘晖的眼線吧?
餘晖出身百魂教,哪怕叛出,用起鬼霧來也得心應手,極其逼真。加之這裏的鬼霧已積累萬年,根本是如魚得水。他又受天道壓制,使不上全力,縱然看透了幻術,到底晚了一步。
若是再晚一步,餘晖直接強搶,哪怕他不敵,但保住自己沒問題。而魂雁丹放在他手裏,即使顧清眠也被抓,他們尚有威脅餘晖的籌碼。
從頭到位。
為何魔道尊者會平白救一個凡人?
為何慕雪天真莽撞,卻能進出扇谷多年而安然無恙?
為何百魂祭如此大事,請帖想拿就能拿到,百魂教說進就能進?
為何她即将入魔,就偏偏能偶遇“救命恩人”?
為何他們能如此輕松地離開扇谷……
魂雁是關不住的,想要他們的妖丹,唯有讓他們心甘情願給出來。
餘晖尊者。
他在養着慕雪,一步一步,死氣腐蝕,執念摧殘。
日積月累,促其心魔。
終于是把她的妖丹,調養成最适宜自己的品種。
救命之恩,黃泉客棧。
百魂送葬,餘晖尊者。
一絲絲一條條,織就地網天羅。
請君入甕。
顧清眠是何時懂的?
他又在想些什麽?
那一只丹蝶,可能是用來诏告他們兩中誰是丹修,從而将所有注意引到顧清眠身上。也可能是彰顯他身懷丹蝶,出自仙門大派,從而威懾餘晖尊者。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障眼法。
餘晖又笑,子琀想得到的,他未必想不到。然而這尊者只是捧着茶,悠悠道:“本座此生,見過許多聰明人。與他們交談,時常能受益良多。”
“可讓本座頭疼的,往往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人,說着不知所謂的話,做着不知所謂的事,最後卻出奇制勝。反到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敢問貴客,你是哪個?”
顧清眠咧嘴笑了,恬不知恥道:“自然是聰明人。”
餘晖咳嗽幾聲,笑道:“是麽?”
言語間,他衣袂消散,化為霧氣,帶着他整個人漸漸隐去,唯餘他慢而無力的腔調:“果真受益良多。”
“百魂祭時,程舟給你,魂丹給我。”
他說得是“程舟”,然而顧清眠也不意外,只是颔首。
屋外鬼霧濃濃,卻濃不過顧清眠似是而非的笑。他的心裹在皮相裏,皮相藏在易容丹下,什麽也看不透。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
顧清眠。
清不成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