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章
“姓慕?”程舟驚異:“阿雪也姓慕啊。”
子琀嗤笑:“你怎麽不說慕萬水也姓慕。”
程舟點頭,而後忽然道:“啊!”
他恍然大悟:“顧途的心魔是慕萬水,慕萬水會不會是他心上人?”
他越想越有理:“這倆人指不定誰是顧途,正好認識了慕千山,進而認識他姊妹——”
子琀猛地止步,程舟 “嘭”一聲撞上,直接給撞倒了地。
子琀轉身,皺眉:“叫你猜,沒叫你瞎猜!”
他腦裏竄出把無名火,語氣加重:“誰說他心魔就是慕萬水了,沒準慕萬水只是個引子——”
引子——
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幾如電光石火。
那時他說,不過救命之恩,哪來這麽重的心魔?
那時顧清眠跪在慕雪面前,那時他問他:“糊塗,你想到了什麽?”
想到了什麽?
顧清眠,你想到了什麽?
他飛上空,低頭看去。朱紅的宮牆如朱紅的碑壁,四四方方圈住三人。慕千山身上尚有水跡,蜿蜒出步步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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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消失在豔陽下。
一重又一重的天,一疊又一疊的雲,一道又一道的宮牆。天是相近的藍,雲是相近的白,牆是相近的紅。朱瓦翠葉,飛燕年年掠過一樣的池水。
救命之恩——
“是顧朝歌。”
“我沒瞎想——”程舟正暗地嘟囔,冷不丁一聽,“啊?”
子琀:“顧途是顧朝歌。”
語落,下方人拐了個彎。宮牆如畫落墨,顏料稀稀拉拉褪下,攪作濃霧。子琀并指一撥,霧氣撥開,露出一個房屋來。
屋裏有個巨大的丹爐,踏地扛梁。爐前一名老道閉目靜坐。丹爐“呼呼”吐氣,夾雜着“吱嘎”一聲。
聲音極細極輕,混跡于霹靂火聲中。
老道沒有睜眼,門卻開了條縫。
縫裏伸出只鞋,鞋面繡着幾朵含苞荷花,繼而飛速帶進個小童。
顧朝歌。
程舟摸摸鼻子,心想,看不出來啊。
較之方才,顧朝歌已大了幾歲,草草看去,算是貪玩的年紀。他舉目四顧,眼睛眨了眨,将門閉合。
老道八風不動。
此刻他少了那滿頭污泥濁水,總算看得見臉。模樣未開,然而眉目初顯,一身繡了荷花的衣,乍一看頂像誰家的小丫頭片子。
顧朝歌看了眼老道,老道也不睜眼。于是顧朝歌三兩下将袖袍卷起,纏在臂上,又撈起衣擺,紮進腰間。好好的一身菡萏,給他揉得不倫不類。
程舟:“……”
這一定是顧兄。
門外突然傳來聲音:“二殿下!”
顧朝歌飛速一撲,撲進爐底。
子琀一滞,然而什麽事都未發生。老道依舊閉目靜坐,幾如雕塑。
門外人急匆匆來,急匆匆推門。
“二殿下!二殿下——啊!道長!”
為首的宮女焦急問:“道長可有看見二殿下?”
老道悠悠睜開眼,又悠悠閉上,依舊一言不發。
有個小宮女湊上前:“奴才确實看見,殿下向這兒跑了。”
宮女躊躇片刻,咬牙道:“冒犯道長了。”
她手一揮,身後幾名小婢在屋中轉起,開始尋找顧朝歌。她們待老道頗為忌憚,唯恐找着,又怕找不着,急得滿頭大汗。
丹爐繼續噗噗吐氣,屋裏籠統也沒擺甚東西。宮女們來回找了幾圈,相視搖頭。領頭宮女臉色蒼白,強行鎮定道:“叨擾道長了。”
言罷,領人離去。
門開、門又閉。老道依舊靜坐,待得許久,顧朝歌從爐底爬出,将衣袍放下,仔細收拾齊整,開口道:“老先生,您真能救我母妃?”
“小朋友,你真是膽氣不小。”
顧朝歌笑了。他利落行一禮,發已亂,眸子卻極亮。周身是皇室養出的貴氣:“老先生神通,爐下藏葉,朝歌只是賭一把罷了。”
程舟不明所以:“什麽意思?”
子琀彎腰,發覺爐底落着幾片葉。一旁窗戶大開,也不知是何時何風,卷了進去。綠葉青翠,猶似枝頭,顯然這爐子下溫度不高。他又擡頭四顧,但見屋裏一片空蕩,最惹眼的,也就是這個丹爐。
當機立斷,铤而走險。
這是糊塗的風格,只是顧朝歌年紀尚小,少了顧清眠那份吊兒郎當的“傻氣”。
鋒芒畢露。
子琀同程舟解釋:“這爐底應當不燙。”
這老道,應當也不簡單。
老道“哈哈”笑了。他睜開眼,上下掃了眼顧朝歌。然而這一眼,卻叫子琀的血幾近凝固。
那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驚豔。
一個小孩子,能讓修道之人驚豔?
子琀握拳,手指幾乎掐進掌心。
他退後五步,一直到門邊,擡眼——
果然,以爐為中心,老道為陣眼,這屋裏是個簡單的識魂陣!作用,是測先天劍心。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何況顧朝歌凡人出身,年紀如此,根本就是小兒抱金于市。
子琀怔怔立着。有那麽片刻,他想伸出手,直接拉那孩子離開。然而過去已是過去,過去已是枉然。
顧朝歌依然站在陣中,老道依然坐于陣眼。徒留百年後的子琀站在鏡裏,百年後的顧清眠躺在鏡外。
程舟依舊不明所以:“前輩?”
老道開口:“老夫确實揭了皇榜,老夫也确實能治貴妃的病。但老夫也向皇帝提了條件。不要在這外面留任何一人,且要叫每一位皇子過來,單獨見老夫一面。”
子琀咬牙。
玄門中人不能涉足人間皇權,他便将皇子騙來,一個一個測?
“可如今,只有小友一個來了。”
顧朝歌笑了,又道:“老先生、這就說不通了,您要救得是貴妃,為何要見皇上的每一位皇子?您應該見貴妃的每一位皇子。”
老道撫須:“哦?”
顧朝歌道:“可巧,貴妃只有一個兒子。”
“便是小友?”
“是。”
老道哈哈笑了,他眯起眼,顯得十分滿意。子琀盯緊了他舉動。然而老道笑了片刻,只是于袖中掏了掏,掏出一個玉瓶:“這瓶裏有兩粒仙丹,夠續貴妃兩年的命。”
顧朝歌一愣,第一次失态:“您不能救她命?”
“壽數不過區區一百,救幾年不算救?”老道笑一聲:“小友,世事難料莫強求。強求,就過了。”
顧朝歌尚未反應,便被一道勁力推出門外。心魔幻境随他而動,子琀與程舟也被一并推了出去。
門應聲而關。
門裏只傳來老道一句:“仙丹,老夫即刻去給皇帝。”
“小友,你可以走了。”
顧朝歌在門外站立片刻。
子琀與程舟也陪着他站了片刻。他伸手,似乎想敲門,然而手擡了許久,卻還是放下,轉身離開。
那老道出手很快,但短短一瞬,子琀卻足以看清,是清寒觀的功夫。他眉頭又緊,理不出頭緒。
清寒觀既有人早知道他是先天劍心,那為何顧清眠還修了丹道?
況且清寒觀遍地劍術奇才,未必稀罕個先天劍心。這老道又為何要逆天時,涉龍脈,參與到人間來?
所幸他布下識魂陣,卻沒做什麽,也算虛驚一場。
只是引魂丹引出的東西,必定都跟心魔有關——這老道又在顧清眠的心魔中,扮演什麽角色?
“才發生兩件事,我都看不懂了。”一旁程舟哀嚎:“接下來呢?接下來他是不是要長大了?”
“不懂。”子琀看了眼周圍,覺得霧氣并未出現:“可能後頭還有,跟着他。”
這附近果然沒有護衛,顧朝歌沿着走廊行了一段,卻忽然有個人影撲上,一把撈起他:“見着了?”
顧朝歌“咯咯”笑起來,“別,別撓我!”
慕千山放下他。那時的少年業已長成,劍眉星目,容顏俊朗:“你這搗蛋鬼,居然瞞着宮裏跑出來。”
“我方才都瞧見了,冬荷哭成什麽樣了——你就可着勁吓她罷。”
顧朝歌笑得眼淚都出來,此刻委屈道:“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平日很少吓人的。”
慕千山撇撇嘴:“不信。”
顧朝歌做了個鬼臉:“不信就不信。”
“喲。”慕千山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腳:“二殿下這是心野了,瓷實了,鬼臉都做起來了?”
顧朝歌敏捷躲開,有學有樣:“喲,慕少爺這是變小了,小孩子屁股你也踢?”
慕千山一個鹞子翻身,拽住他手腕。這位“慕少爺”顯然是武家出身,臂力驚人,直接将顧朝歌整人提在半空:“看你還鬧不鬧?快求饒,求饒我就放了你。”
顧朝歌哈哈大笑,偏不求饒。
外頭不遠放着幾盆水缸,缸裏開着一朵朵荷。有鳥雀停于缸沿,被二人一吓,撲棱棱飛起。
慕千山松手放了他:“說來怪了,你這麽喜歡荷花?”
他上下打量:“一身荷花也就罷了,邊上四個婢女,春夏秋冬又四朵花。”
顧朝歌甩甩手腕:“不是我喜歡,是我母妃喜歡。”
提及貴妃,他眼裏一暗:“母妃這病已經很久了,父皇,皇兄求了多少藥,還是——”他頓了頓:“如今來了個道士揭榜,偏提了一堆怪要求,父皇又不敢放皇子們去見他,我也是難得才偷溜出的。”
顧朝歌沒有再說下去,轉而笑了笑:“我原想着,秋啊冬啊的沒花看,叫一叫給母妃聽也是好的。”
天晴地朗,夏風缱绻。
慕千山一下拍他背上:“開心些。”
顧朝歌被他拍得向前兩步,扭頭道:“你輕點——”
他話忽的停住,但見慕千山手裏抓了一把紅繩,笑道:“我給你看件好玩事,我昨晚才從老爹那學的。”
顧朝歌摸摸亂發:“你要給我系發?”
慕千山做了個猙獰表情:“胡說八道什麽呢?你看清了,這是紅繩。”
許是發現這事顧朝歌完全不懂,慕千山得意道:“喲,還有你不曉得的,看好了!”
他手裏翻動,笨拙地将三股紅繩扭成麻花,一面扭一面解釋:“我們南顧啊,不信神佛,不求月老,信奉天命可改,姻緣人定。故而新婚之夜,丈夫會于妻子發上系一圈紅繩,寓意結發姻緣線,永世不相離。”
他折騰了半天,終于扭好,打了個結:“你瞧,這是雙十結。結語是與卿相守,百歲無憂。”
顧朝歌莫名其妙:“我還遠沒到成親的時候呢,你教我這個幹嘛?”
慕千山紅了臉,嘿嘿傻笑:“诶這,我就提前跟你說一聲,我喜歡這個結。”
“你以後娶妻,可就不能梳這個了。你瞧,咱倆關系這麽好,日後夫人們相聚,要是梳一樣的紅繩多不好啊——而且你懂我手笨,梳得沒你好得多丢人。”
程舟後知後覺,感覺解開了千古謎題:“慕雪頭上不也是這個結?怪不得顧途叫她叫夫人。”
那一廂,慕千山一邊問一邊拼命搖顧朝歌,顧朝歌被他搖得連聲答應:“好好好,我不用我不用,我用其他的。”
“雙十結給你用。”
慕千山十分得意。
顧朝歌:“不過話說回來,你有心上人了?”
慕千山一頓,沮喪道:“沒。唉——王家的,李家的小子都成了親,你皇兄也早早娶了太子妃,就我,咋都沒見着個喜歡的。他們都成了親系了紅繩,就我一個不知道,所以我——”
顧朝歌:“所以你跑我前頭來顯擺了。”
慕千山傻笑:“你也是要成親的嘛,這叫早教早練!”
“早教早練。”
他嘴裏嘀咕着,手裏提起那根紅繩,看了兩眼,小心收起。
豔陽下,紅繩粗糙簡單,然後拿着它的少年雙頰泛紅,鄭重得像提着什麽稀世珍寶。
扭成麻花,再結雙十。
與卿相守,百歲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