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十八章
過了不多時,眼前白雪迷離,顯出一扇門來。
門開,顧清河從裏頭走出。
“你可算是回來了,我還擔心你在外頭走丢了!”顧清河一把拉過顧清眠,上下打量,打從心底認定他在外頭吃了很多苦,“天,這都是哪來的袍子,還戴這樣花哨的發繩——”
顧清眠讪笑道:“不至于吧。”
“怎麽不至于?”顧清河向兩位守門弟子颔首示意,拉着他往前走,“你小子把我急壞了,都上報了家主。他說定會派人去尋你。”
顧清眠笑:“是啊。”
可不是派人來找他了麽?
“不過也算你運氣好。”顧清河道,“許是因為劍冢提前開了,繼任大典推遲了。你要是再錯過這個,那……”
顧清河感慨兩聲,喚出飛劍。
兩旁弟子口中念訣,長風忽起,直卷入門。
“二位師祖,請——”
顧清河踏上長劍,伸手将他拉上,“走。”
佩劍迎風而起,眼前霜雪乍現。進了山門,背後別有洞天,巍巍高山,皚皚白雪。遠處清寒山主峰高聳,上方懸着清寒一劍。二者鋒芒正對,直指正中清寒大殿。
寒風呼嘯,九霄無垠。天幕下山川綿延,高低起伏。一條條長階若卧龍盤旋,低伏高起。階旁點三兩冰燈,剔透的冷,圈着零丁暖意,映着紅梅如血。上方不時有巡邏弟子禦劍而過,形狀齊整,劍氣粲然。一身雪袍翩飛,幾與流雲同色。
偶有幾隊路過他們,還會停下向顧清河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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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一還禮。
顧清河帶着他,回了顧清眠洞府。洞府也照舊一貧如洗,寡淡得毫無特點。一面破爛草席,滿目成沓手稿。石桌上墨跡斑斑,散着宣紙竹簡,拿靈石壓着。一本本丹書摞得人高,排在牆角。牆上還挂了幾只禿了毫的筆,有些挂起時墨還未幹,于是點得牆上幾條墨印。
幻葉草散開于地,也有幾捆已篩選束好。同他走時一模一樣。
顧清河:“你先在這兒休整片刻,我這就去禀報家主,叫他不必派人找了——這陣子也是麻煩他了。”
“先等等。”顧清眠突然開口,他環顧四周,終于問:“清河,你一直跟着我身邊,是為什麽?”
顧清河一愣,覺得奇怪,拍他肩道:“喲,你小子出去一趟還會見外了——這有什麽為什麽?你我前後被爺爺領回來,都是從凡人修煉起的,還用問為什麽麽?”
顧清眠笑,他長呼一口氣,許是覺得有些乏了。他看着洞府外,清寒觀終年積雪,冰燈一盞一盞,就似無數雙眼睛,更覺又冷又乏。
于是他自問自答道:“你是顧子清派來監視我的。”
顧清河愣在原地。他不可思議:“你胡說什麽呢——”
然而顧清眠看着他。那雙平日含着笑,糊裏糊塗的眼,就那樣清醒又漠然地看着他。
顧清河沒有說下去。
顧清眠笑了:“至于觀裏推遲繼任大典——清寒觀掌門歷代取掌門弟子任之,但我記得也有例外。似乎很久以前,有個掌門定下的規矩,但凡可以驅動清寒劍的,若品行端正,身無大錯,可直接繼任掌門。”
“而恰巧,雙重劍心魂劍一體,天生可以驅動一切長劍,不過只能将其功效發揮一半——”
“這個,才是顧子清帶我入清寒觀的理由吧?”
清寒劍鎮清寒觀,清寒劍氣籠罩整個門派,護着十四條山脈,八十八座主峰。劍氣過處,冰天雪地,六月飛霜。唯獨寒梅料峭,尚在枝頭。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可是這樣一把劍,卻沒有人可以驅動。清寒劍乃是仙神兵中第一等,可以配合守陣之法,攻擊一切對清寒觀抱有惡念之人。它給了清寒觀近萬年的無上庇佑。可清寒觀的掌門,卻無法像浣花境的鏡花令,又或者雲簫宗的誦雲簫一般主動動用清寒劍。
所以,雙重劍心于清寒觀,幾如鏡花令于浣花境。
“你們在等,在等我到大乘。屆時就有足夠的靈力催動清寒劍,奪取掌門之位是不是?”
“所以觀裏要推遲繼任大典,是因為你們怕我在外頭,被旁人發現是雙重劍心。你們怕旁人像你們利用我一樣,去奪取清寒觀的掌門之位,甚至——奪取清寒劍。”
所以他才一壓再壓,壓着不要升至大乘。因為按觀裏的規矩,唯有大乘修士,才有資格角逐掌門之位。所以他想等,等季遙繼任,再突破也不遲。到那時哪怕顧家有心要推他上去,也得等季遙年邁卸任才行。
卻不想,卻不想啊——
顧清眠笑道:“家主,您說是不是?”
一聲冷哼傳來。洞府內一處結界顯露,露出後頭藏着的人。那人一身雪袍,然而袍上卻無紅梅——顧家家主,顧遼。
他冷着臉道:“你是故意的?”
顧清河驚得後退一步。他扭頭同顧清眠道:“清眠,你——”
顧清眠攔住他,笑道:“是啊,本沒想走,只合着溜達一陣便回來。卻不想,顧子清費盡心思給顧家找的王牌,轉身便被你送給了清寒觀掌門一派。”
“顧家換了您當家主,倒也是慘遭橫禍啊。”
顧遼本就沉不住氣,此刻臉色大變。然而顧清眠笑了笑,不管不顧繼續。
“您實在放心不下,怕丢了雙重劍心,幹脆将我的身份告訴了掌門,要一起找,是不是吶?”顧清眠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咧嘴笑道,“可您說,掌門難道不想要這把劍麽?難道您以為,他會真的和顧家合作?”
顧家想來一開始沒準備同掌門一派合作,故而他們不知道白冥玉早被掌門收了,所以才會錯追程舟。可後頭怎麽都找不到他顧清眠,怕是沉不住氣了。所以他們與掌門合作了,所以繼任大典也一并推遲了——顧家再是萬年老族,也沒法在清寒觀繼任大典上動這麽大的手腳。
“顧三清都曉得的事情,您偏看不透。着了道了吧。”顧清眠笑而回頭,望向門口,“也不知這洞府外設了多少機關,裏頭又有多少結界。今日,怕是只進不出吶?”
掌門怎可能放棄他座下首徒,即将繼任的季遙?一定會将顧清眠困在這裏,好讓大典順利進行。
顧清河聽罷,拔劍劈去道劍氣。然而那一抹冷色迅速消退,湮滅在重重亂影中。
顧清河:“迷陣?”
顧清眠沒有試探,只是晃到他那破爛床榻,躺下,還翹起二郎腿:“家主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帶來的人都現身罷。”
他掀起眼皮,閑閑笑道:“貧道是個丹修。家主連貧道屋裏的東西都敢動,也不怕碰了什麽,沾得一身腥。”
“顧清眠!”顧遼惱了,“你——你既然知道,你還躲?顧家養你養了這麽久,你就是這樣吃裏扒外往外趕的?”
顧清眠笑,仰躺擡手道:“顧家家主如此尊貴,想來繼任大典也少不得您。這迷陣應該只困貧道,困不住家主。”
“請吧。”
顧遼冷冷盯着他,顧清眠卻笑而相視。顧遼冷笑一聲,身後出來四五位長老。顧遼:“顧清眠,本座再給你個機會,仔細想一想,該站哪裏?”
“哎呀。”顧清眠翹腳笑了,油鹽不進,“家主這話貧道就聽不懂了。貧道這不是躺着麽?”
顧清河想笑,然而憋住了。
顧遼剜他一眼,斥道:“扶不上牆的玩意兒,也不過是祖宗從凡間撿回來的爛泥胚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顧清河正要反駁,顧清眠先開口笑道:“是呀,貧道是凡間那稀爛的爛泥潭。所以想要拿捏貧道,怕是拿捏不住啊——”
“徒留一手髒水罷了。”
“請吧,家主。”顧清眠沒心沒肺地笑道,“途中若遇宋掌門,也将這話轉告于他。”
想讓他做清寒觀的“鏡花令”?享着所謂“尊榮”困守于籠?
笑話。
這日子他做凡人時就過夠了,如今修了仙道,又怎麽肯重蹈覆轍?
顧清眠又重複遍:“請吧,家主。”
顧遼:“你——”
他話音未落,身後一名長老居然面色漆黑,直接吐出血來。
顧清眠“啊呀”一聲,不好意思道:“貧道素來得過且過,這牆壁也不怎麽幹淨。長老大人還要這樣仔細地摸,實在是委屈了。可快扶起來,不要污了家主大人。是吧?”
顧遼被氣得臉色鐵青,顧清眠繼續笑道:“事不過三,家主大人,請吧。”
語落,牆上墨跡蒸騰,竟浮出黑氣來。顧遼知他不是玩笑,擲下句狠話,攜人走了。
顧清眠笑一聲,摸了摸發上紅繩。然而顧清河站在那裏,想了想,又靠近兩步。
顧清眠仰躺:“怎麽?想被貧道毒死?”
顧清河停住,卻道:“我确實是爺爺派來看着你的。”
“不過是看着你,不是監視你。”
顧清眠一愣,他扭過頭去。顧清河居然也躺下,躺在他身邊道:“今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雙重劍心。這類秘聞向來只傳家主,我區區一個丹山長老,哪裏能知道呢?”
他長嘆一聲:“我自小是窮人家的孩子。家裏幹旱,拿我換了糧食,偶然被顧子清撿到,便帶了回來。他說我骨骼清奇,極适劍道,又說,他看中了個天資聰慧的孩子,遲早是要收進門的。恐他是個凡人,日後不适應仙門,便收了我去做個玩伴。”
顧清眠:“你從未跟我說過。”
顧清河:“我說了,你會信麽?”
二人一時沉默,屋外迷陣隐去,歸于寂靜。就像他們倆的一生,一個困在屋裏,一個困在迷陣。
顧清河道:“我知道你和三清都不喜歡爺爺,再上頭的清之,清禮,清夕也是淡淡的。可是——我很喜歡啊。”
倘若沒有顧子清,他早就餓死了,又或者潦倒不堪地過完一生。哪裏能到現在這般自在快活,練劍術,求仙道?
他敬重他,他喜歡他,他不停地練劍,希望擔得住那句“極适劍道”。他時不時去找他,陪他說話,哪怕顧子清并不愛說話。
“知道麽,清眠。他其實很喜歡你和三清。他說你與三清聰慧,顧家情況不樂觀,日後若能從你們兩個間挑出位家主,他便放心了。”
顧清眠笑了一聲,卻道:“可他也從沒有問過,我們倆誰想做家主呢?”
顧清河道:“他原以為會是三清。三清一向汲汲于權,手段狠辣,也慣會收買人心,做家主很适宜。”
顧清眠笑了:“是麽?”
“是啊。”顧清河道,“只可惜——他怨過顧清遼無數次,說百道之體,素來能容天下諸道,可是也容易心思紛亂,為外物所困。這樣的人,本不該入紅塵。否則慧極易傷,慮多難壽。”
“好好一個成仙的苗子,就被遼師祖耽擱了。”
“耽擱?”顧清眠又笑,“不是的——清河。為他好,也得這個‘他’自己覺得好,不然再怎麽感天動地,不過是為了自己舒坦,為自己好而已。”
他笑罷,爬起來道:“啊,手癢了,我要煉會兒丹。你若看見外頭召開大典,記得提醒我一聲。”
他拿出些藥草,開始折騰。
顧清河這才發現:“等等,你已大乘?”
顧清眠:“是。”
顧清河:“你——破了心魔?”
顧清眠側首:“怎麽?”
顧清河擺手,扶額苦笑道:“爺爺沒有告訴我你的體質,卻叫我時刻留意你。因為你,也是個不适合入紅塵的人。”
“他登仙前曾喚我去一趟,那時我便覺得他氣色不甚好。我問他為何,他也不說,只是叫我仔細守着你。他吩咐我說——”
“大福至大禍,大禍至大福,都是人世迷障。清眠不是看不透,只是看得太多,看得太透,未必是好事。”
“世人總道,劍過剛易折。卻總忘了,不剛,又怎麽算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