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十九章

顧清眠沒去追問這句話什麽意思。他只是拿了木杵,一下下地搗藥。搗着搗着,他忽的問顧清河:“你有沒有想過,顧子清是如何沒的?”

顧清河看他一眼,又轉眼看外頭的迷陣:“沒想過。”

“爺爺叫我不要追查此事,他說追查了,顧家必定再無安寧。”

顧清眠不語。

顧清河又問:“說來,你既知道他們的謀劃,那為何還要回來?”

顧清眠扭頭,眨了眨眼,笑道:“因為清寒觀的床舒服。”

顧清河僵着頭看一眼哪破席子,又僵着頭看顧清眠。他猛地擡手,氣急敗壞:“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給我裝傻!”

顧清眠抱起藥罐便跑:“好清河,別打,別打!”

可是那一掌并未落下。顧清河看着他,擡着手,有點不知所措。他茫然看了圈四周,突然道:“是不是這些年,你是裝的,我也是裝的。”

顧清眠擡眼笑道:“是麽?你也覺得這床其實不大舒服?”

顧清河苦笑兩聲,坐下,不說話了。

顧清眠平日煉丹磨藥總覺得時光飛快,眨眼間便是幾天幾夜。此刻困在這方寸洞府,反到覺得時日漫漫,有些長了。一環套一環,一環欠一環。人間的賬若真能算清,想來也不叫人間了。

迷陣阻隔了外頭飛霜,卻也能看見遠遠的雪山巍峨。那一把清寒劍自九霄貫穿而下,屹立于空。洞府極靜,依稀能聽聞顧清河的呼吸。搗藥聲一陣一陣,伴着手拿起藥草撒下,細碎的“簌簌”聲。

他突然在想,前輩現在,也該到清寒觀了吧?

一時,一陣,一日——

日升又日落,日落複日升。

掌門并未前來,反到是他座下兩名親傳弟子送了些丹書,閑聊幾句。期間客氣恭謹,只說掌門近日繁忙,請顧清眠在洞府多休息幾日,待大典過後,再行打算。又說掌門新得了把名劍,預備開刃後予他。顧清眠笑着應下,于是他們還問他可有什麽急需的東西,都可以送來,連帶着将白冥玉也送回他手中。

四弟子還笑道:“都怪我們這些做師兄的,平日心粗,不留意。有些東西都忘了教你,害你在凡間吃了許多苦。”

顧清眠笑道:“這樣客氣呢?貧道當真是走丢了,不怪旁人。”

“诶——哪能這麽說?雙途師弟若要什麽盡管說,師兄保準給你弄來。”

顧清眠笑道:“丹書吧。”

掌門底下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去。顧家的人往往來來,進進出出。人人都很熱情,人人都與他熟稔談笑。然而迷陣之外,守衛愈來愈多。先是雪袍,繼而添了紅梅。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得密密嚴嚴。

再過些日子,顧清眠能瞧見外頭有弟子舉着禮盒,一排排禦劍而行。空中仙鶴靈動,銜梅而過。仙樂缥缈,佳音缭繞。

顧清眠将一盒藥封好,忽見迷陣一顫,進來一只飛蟲。那飛蟲轉個彎飛到裏側,又化作只黑貓坐下,口吐人言:“道長,大典開始了。”

顧清河一驚。

顧清眠笑了:“多謝。”

黑貓:“不必。”

他看了眼顧清河,又轉向顧清眠。顧清眠道:“去吧,貧道自有法子。”

黑貓颔首,優雅起身。他長尾一甩,消失不見。黑貓動作太快,顧清河不及反應。但他很快起身,攔在顧清眠面前:“你真打算在大典上做手腳?”

顧清眠将煉好的藥材仔細收起。他忽然問:“倘若有一天,你知道顧子清是被誰殺的,你會想報仇麽?”

顧清河:“你是說,爺爺他果真是被人下了黑手?”

顧清眠:“你确實在查?”

顧清河:“你知道?”

“是誰?”他頓了一頓,“是不是——顧三清?是不是因為顧清遼?”

顧清眠一愣,他看顧清河,搖頭笑道:“清河呀清河——你看人永遠只看表面。三清那時才分神,他怎麽除掉大乘的顧子清?”

“你好好想一想,有什麽東西,能積年累月,悄無聲息地除掉另一個人?”

就讓上一輩乃至這一輩的恩怨,止步于此吧。

顧三,你保子琀,我保你。

我們兩,徹底兩清了。

顧清眠朝他笑道:“丹。”

“是我,殺了顧子清。”

顧清河頭腦中“嗡”的一聲。他雙眼泛紅,正欲追問,卻忽如被人重擊,摔在了地上。他睜大眼,然而顧清眠低頭笑道:“但你看,你根本奈我不得。”

這是顧清河最後瞧見的景象。很快,他便暈了過去。

顧清眠擡手,江清分出的魂魄隐隐震動,隔着萬年的時光低喚着長劍。

江清的劍。

清寒劍。

風聲低嘯,寒雲漸起。

掌門防得不錯,親傳弟子的許諾,源自符術的迷陣,守衛森嚴的雪袍紅梅。只是可惜了,他現在手裏掌握的不是清寒劍一半的劍氣,而是全部。

顧清眠道:“祖師,但願您今日,保佑弟子。”

“清寒劍——起。”

天光突變,地動山搖。清寒殿上方,冰層吱吱作響。雪花飛舞,冰燈碎裂,寒梅墜而飄搖。

大典正行至一半,要授予“寒”字。然而玄冰不斷從九霄砸落,劍氣一層層滲出。

荼蘼是貴客,本端坐高臺。她驟然旋身,眨眼間便出現于浣花境弟子身旁,身後紅绫高起,護住四周。荼蘼捂唇一笑,道:“宋掌門,這天兒,好像在下冰雹呢。”

清寒觀的人更早發覺不對。宋清寒笑道:“一點小事,境主見笑了。清寒觀弟子自會打理,還望境主回到原位。”

他私下傳音問:“雙棋,你去盯着顧雙途,要什麽先應下,別讓他搞鬼。”

雙棋後退一步,傳音道:“是。”言罷,他轉身便化作一道寒光而去。

而那一廂,荼蘼身後,顧三一把拉住子琀:“顧道友要去哪裏?站在這兒吧。”

浣花境人素來以青紗遮面,子琀被擋去面頰,唯獨露一雙鳳眼。他側首,道:“我勸你們離遠些。”

顧三笑:“哦?”

子琀:“這可是清寒劍。”

話音未落,烏雲罩頂,落下玄冰如針,根根鋒利。地乍裂而山突崩,隐隐哭聲凄切,如訴如泣。忽而音色尖銳,幾如萬鬼同悲,群妖嘶嚎,震得小輩弟子神魂俱痛。

荼蘼眼底一冷,兩袖紅绫若血,将玄冰折開。雲簫宗宗主執簫而奏,簫聲回轉,道道音刃蕩開冰針。

長劍铮然一聲,劍鳴清越,鎮住妖鬼悲泣。它一路高飛,直向九霄穹宇,所過之處,蒼雲凝冰,狂風落雪。寒芒卷着劍氣,亂了八方。

雲簫宗宗主怒道:“清寒觀是什麽意思?”

“清寒觀沒什麽惡意。是晚輩一意孤行。”

子琀猛然扭頭,“糊塗”兩字含在嘴裏,卻還沒說出口。就見那人負手而來,落在清寒殿前。他身旁環繞着清寒劍氣,卻不傷他分毫。長空皲裂,寒雲難填。清寒劍陡然落下,卻如雪消融,愈漸化小。

顧清眠伸手,接住了最後的清寒劍。

他擡手笑道:“諸位受驚了。”

宋清寒心道,怎麽可能?

一剎那,子琀仿佛看見了江清,就站在顧清眠身後,望着這片清寒大地。但他眼底無悲無喜,一如那日他築成劍冢。人如劍,劍如人。

貧道給你撐一次腰,清寒劍,是你的了。

但是切記,只有三次。

只有——三次。

顧清眠笑了——不過三次,也夠了。

第一劍。

他恍若感覺到身後有人扶着他,揮出一劍。這一劍毫無章法,然而清寒劍裹挾着至冷劍光,劈得天幕欲裂,山川嗚咽。

簡單一擊幾乎抽掉他全身靈力。但好在清寒劍出世,震得法則紊亂,靈氣橫沖直撞。顧清眠忍住一身劇痛,擡眼笑道:“晚輩不才,僥幸能用清寒劍,便先試一劍。”

然而這一擊生效了,三大仙門無不臉色鐵青。小門派退于後頭,被震得進退兩難。

宋清寒按住季遙,笑道:“雙途,你這是做什麽?”

顧清眠笑了,他執劍,道:“今日晚輩于清寒觀大典上,拔出清寒劍,是為請這九洲諸位宗門一件事。”

清寒觀積累了萬年的清寒劍氣,此刻他手掌清寒劍,殺生大權聚于一身。大大小小的掌門面面相觑,卻也沒傻到要走。

子琀看着他一身雪袍,紅梅凄冷。突覺心無端地快了,愈來愈快,幾乎要壓得他呼不出氣。他問顧三:“你告訴我,他到底要做什麽?”

顧三:“我也不知。”

顧清眠不等底下回答,笑道:“晚輩獻醜,今日欲煉一丹。”

其實他那日同江清說,他不需要百川散的丹方了。也是因為,他終于想通了。

自古陰陽平衡,福禍相依。紅塵便在這陰陽福禍間來回。仙魔一念,虛實相生,雙重劍心……原都是這個理。

百川散亦然。

海蘭花自創陰陽,幻影殘荷欺天瞞地,以書大道。那上萬極兇極煞之物,并非煉于丹中,而是鎮守其外,将算教逼成大福大貴之地,以平福禍。只可惜,大福到了盡頭,反又成了災。

百川散是算教的福,福卻引了滅門之禍,禍又成就清寒一劍,記了劍道的福……如此往複,福禍輪回,生死無常,拼成了算不透的天道。

顧清眠自顧自笑道:“今日這一丹,沒有名字。便叫無名丹好了。”

既然生在天地,萬物如浮游;既然滄海桑田,後事不可持久。那他,便要将丹道寫進天道裏。他要丹之一道,他要所有丹方丹術,不依托于一人、一族、一門又或一國,而是寄存天地,世世代代,永生永世地流傳下去。

海蘭花取其花胚,幻影殘荷作墨,寫劍為陽,記丹為陰。清寒劍與百劍冢出自一人之手,劍氣交融。将這一劍封存其中,得陽。

第二劍。

連着先前一劍,清寒殿磚磚碎裂,道道留痕。清寒觀積累了萬年的劍氣此起彼伏,相互應和,風聲凄冷,天地哭嘯。衆多門派皆後退幾步,子琀欲上前,卻被顧三拉了下去。

顧清眠覺得魂魄都在悲鳴,仿佛要被扯裂一般。血水上湧,卻被他生生吞下。

這一劍,彙聚了萬年劍氣,引爆而開,生生撕開天地法則。

顧清眠仰天大笑,一字一句道:“晚輩乃是近年丹師小會第一人,顧清眠。今日在此,晚輩将畢生所學,腦海裏所有丹術丹方,悉數封入劍冢。日後但凡劍冢開,所有丹修皆可入內。”

“其中有一處海蘭花田,将會記盡我所知。自然,天下所有丹修,若想,也可将此生丹術,記載于中。”

真是巧呢,祖師。

海蘭花為道花,天生容納一切後天之道。

您是不是,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便讓前人扛起這欲塌的天,叫後人的路,走得平坦些。

宋清寒的臉色已然變了,底下各大門派也又驚又喜,說不出話來。子琀心中預感愈發不妙,他幾乎要沖上前去。

然而顧清眠突然看向他。二人隔空對視。顧清眠笑了,扶上發間蝶結。

多謝你,前輩。

對不住了。

“雙途自知,洩露門派丹術,應為門派罪人。不求掌門寬恕,願自我了結。但求諸位宗門廣而告之——”

“不論出身,不論男女,不論仙凡,不論長幼。”

第三劍。

清寒起劍,千萬劍氣刺入體內。鮮血如瀑,從他周身湧出。龐大的靈力裹挾着神兵的威力,沖開魂魄。

畢生所學記載于身,以身為丹,作陰。

至此,丹終成,而改天命。劍冢丹劍相衡,相生相長,永無盡頭。

“從今往後,天下丹修,皆有去處。”

玉妖幾乎化作一抹青芒,要撲上前去。然而他被燙得倒退一步,再難向前——焚琴的無形火。三味真火,天生就克妖邪兇煞。

顧三:“對不住了,這是他囑咐我的。他說你一定會來。叫我守着,不要讓你做傻事。”

而他說的,子琀都會聽。

玉妖怔怔盯着前方,眼前亂成一團。那裏,那個人,什麽都沒給他留下——哪怕是那根蝶結。

唯獨空蕩蕩的雪與血,唯獨空蕩蕩的天與地。

清寒劍失去掌控,複又飛向長空,還原如初。

顧三:“你——”

子琀後退兩步。

難怪他不肯應這一諾,難怪。

清寒劍下魂飛魄散。去哪裏求上邪結?

顧清眠。顧糊塗。

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

你連輪回,都不肯給我留下。

碧落黃泉,六道輪回。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哈哈哈——”子琀忽然笑了,他盯住顧三,煞氣紛亂,雙目猩紅,“你知道麽。本座此生恨極了清寒觀。”

當真恨極了。

清寒觀籠統兩個雙重劍心。

一個給他長生不老。

一個讓他痛失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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