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二十章

劍冢千年一開,然而往往只有開頭一月最為熱鬧,愈到後頭,人卻愈少。

可今年,去劍冢的人到格外多了。

“清寒觀雙途真人以身殉道,你聽說了麽?”

“清寒觀新任掌門也是可憐,要收拾這樣一個爛攤子。”

“新任掌門,那位季掌門?”

“是呀。”

顧三與雲長離送子琀去劍冢,然而一路上,全是這樣的話。

人間夏意褪了,漸漸地葉落,漸漸地秋起。顧三原先還會問子琀,要不要快些走,別聽這些。然而他搖頭。但凡遇到人說,他都要不管不顧停下去聽,去聽那些人贊嘆顧清眠,去聽他們惋惜。可是聽着聽着他又覺得他們啰嗦,又覺得他們根本不懂這個人。

聽了很歡喜,歡喜過後便是寂寥。可遇上下一批,他照舊要去聽。

糊塗,他的糊塗。

他想糊塗值得全天下的偏心,又想他的好只有他一人瞧見。

那一日,那一夜,那一場神魂颠倒。他原以為他不會再步江清後路,哪曉得到頭來,殊途同歸。

他路走得很慢,他去尋了南顧舊址。他買了許多許多人間的紅繩,試圖不用妖力系出上邪結來。他一介玉妖,其實最不信神佛,可他覺得,是因為他偷懶用了妖力,所以蝶結就沒那麽靈驗了。

要是他規規矩矩折蝶結,要是他早些發現,要是他那日多留意糊塗,要是他——

要是他——

顧三嘆氣道:“道友,節哀。”

他冷笑一聲:“本座才不在乎。”

他堂堂十階妖尊,與天地同壽,怎麽會在乎一個小小的丹修。

不在乎的。他告訴自己,他才不在乎。

結果臨了劍冢,他又一次改變路線。他按着記憶,去找了景家爺孫。然而景德已去,只剩下那孫子。景承再不琢磨菡萏瓷,安心做起了農夫。

子琀也不顧臉面,偏和人家一個凡人去争菡萏瓷的碎片,以及顧清眠留下的一塊玉牌。最後顧三看不下去,拿一塊枯葉谷的令牌同景承換了。

景承咕哝:“你這仙人好不講道理,那是另一位仙人留下的,哪能說給就給。”

“呵。”子琀道,“什麽仙人?本座是妖,本座就是不講道理。”

得了那塊玉牌,他們腳程終于快了些。子琀找了根紅繩,将玉牌貼身收着,其餘大半時間,都盯着菡萏瓷看。

劍冢外人山人海。江清怕是最初便想到了今日,海蘭花田收了丹道,竟開了另一個入口,使人無需走擇劍陣,便可入海蘭花田。

顧三停下,轉身道:“已到了劍冢,道友你——”

“行。”子琀道,“就停這兒吧。”

顧三颔首。子琀化作一道青芒,飛入劍冢內。臨到這時,他又覺得當初待小雁妖太苛刻了。情字頭上一把刀,不割到自己身上,永遠不曉得多痛。

清寂了萬年的海蘭花田熱熱鬧鬧,可見接下來的一千年,丹道必将發揚光大。到處是沉思,鑽研的丹修,偶爾還能見起了争執的,卻也不動粗,細聲細語地辯論。

子琀一路往劍碑去——他住所入口即在那裏,所以屯了許多美酒。喝上幾口,快快活活地睡幾覺,一千年很快就能過去。況且這時候,能到劍碑的劍修早就來過了,劍碑也沒什麽人。

過了海蘭花田,彎曲的幻境長廊,進了劍碑所在。

子琀正要去拿酒,卻聽人問:“怎麽走了這麽久?”

剎那間,他覺得全身都被凍結。子琀的心狂跳起來,他從頭到腳,連一根發絲都動不了。許久之後,他終于艱難地扭過頭,卻見劍碑之上坐着一個人,又或者說,坐着一個鬼魂。

他的糊塗。

子琀瞪大眼,喘了幾口氣。

“你——”

顧清眠笑了,起身。他周身已變得透明,唯獨發上紅繩摻了妖力,依舊栩栩如生。

顧清眠道:“對不住了前輩。我原先也沒把握,所以誰都沒敢說。”

程舟說過,只要在劍碑上留下刻痕,此劍此道将記入劍冢,一旦主人隕落,他留下刻痕的佩劍就會飛入劍冢。他身為雙重劍心,魂劍一體,既然能在劍碑上留下刻痕,那是不是證明,天道也能将他記作劍呢?

所以他賭了一把,他讓自己魂飛魄散,碾去自己作為魂的一部分。逃過了六道輪回,以劍的身份,重回了劍冢。

他骨子裏到底是個壞人,是個自私而瘋狂的人。

他盤算好了,他這輩子吃了這麽多苦,失了這麽多,好容易得了一個子琀,他絕不肯讓給所謂的“來世”。什麽世世生生,他只要一生一世。

憑什麽他看上的,他幸苦掙得的,要讓“來世”坐享其成?

所以他賭了一把,賭贏了去劍冢;賭輸了,他也要子琀親眼看到,要他真真切切知道這個人尋不回來了。他不想他像祖師那樣,徘徊萬年,也不知對方行蹤。

但還好,他贏了。

他這輩子輸掉了這麽多場賭局,所幸最重要的一把,他贏了。

子琀:“你瘋了?”

他仰着頭,眼底驚懼交加,狂喜含憂:“你知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麽?你再無法入輪回,再無法離劍冢。你再嘗不到天下美酒,再見不到外頭——你,你——”

将永遠是一把劍,做不回一個人了。

子琀“你”了半天,怒道:“你胡鬧!”

“是,是。”顧清眠笑道,“晚輩胡鬧。”

“但那又如何?”他笑一聲,縱身躍下。

子琀下意識伸手要接,然而顧清眠猛地停住,懸在半空。顧清眠哈哈笑了,子琀臉色愈冷,氣得不行,然而雙手還是停在那裏,唯恐他跳下來接不住。

“前輩,晚輩做過皇帝。”顧清眠道,“晚輩見識過這紅塵盡頭,聲色深處。嘗過天下最香醇的美酒,見過人世最妙曼的舞姿。晚輩興許沒走過名山大川,但是住過最華貴的宮殿,進過最清冷的仙門。”

“但仔細想想,它們都不如你。”

仙路也好,江山也罷。

顧清眠任由自己躍下,輕飄飄落在子琀懷裏。他抱着他脖頸,抽出一抹魂力,在玉妖發間慎重系上蝶結。

那年夏日正好,菡萏清麗。回不去的那一年裏,他和慕千山呆在南顧的宮殿外,對着幾根紅繩挑挑揀揀。那一年,他說什麽來着——“我定下這個了,不準和我搶。”

我定下這個了。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子琀抱着他。

他仰頭,他低首。輕輕吻上,往後漫長而無盡的歲月。

唇齒交融間,顧清眠低聲笑道:“前輩。”

“嗯?”

“丹道與君,我要兩全。”

【含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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