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番外二

番外二

三九嚴冬,寒風罩面。

顧朝歌半枕在塌,直望着窗外。

漫山素裹銀裝,茫茫白雪。

忽有一片冷意拂上眼睫:“清眠,你大病未愈,雙目初明,不能長時間盯着這些。”

顧朝歌輕輕颔首,可是雙眼上的束縛并未解開,他問了一聲:“道長?”

他的聲音過于嘶啞,幾乎低不可聞,然而顧子清還是答道:“你且好好休息,過不了幾日,便要進清寒觀了。”

眼前是一片純澈的墨色——方才的雪有多白,這墨色便有多重,将景物悉數遮掩,再不見一絲光亮。

可它并沒有持續多久,漸漸的,漸漸的,墨色裏浮現出許多張面孔——慕家兄妹的,父皇的,兄長的,還有——母親的臉。

他們都看着他,蒼白的臉,蒼白的身形,仿佛屋檐下低垂的冰淩,糊上了紛飛的白雪。

他顫抖起來,伸手想去觸碰他們的身影,可一雙手遍布傷疤,方一搭到母親的衣角,她竟似着火一般,頃刻間燃燒起來。

他猛地抽手,但火苗已起,呼號作響,連帶着所有的幻象化為一片獵獵火海。

“不,不——”

顧朝歌撲進火中,然而身下一空,重重摔下在地。

眼前人皆于劇痛中灰飛煙滅,不複存在。視野裏又重回一片黑暗。

他試圖撐起身,可只嘔出了一口血,腥鹹刺骨。

酒,酒——

他下意識伸手摸索着——

他想要喝酒,想要大醉一場,最好醉死過去——

“顧清眠。”

顧朝歌只覺得一陣劇痛,被扯着領口拉了起來。

背撞上了硬板,眼前又可以看見人影了,然而十分模糊,分不清是顧子清解開了他眼上的束縛,還是再起的幻象。

他咳嗽起來,嘗到滿嘴的鏽味。

是了,是了——他遇見了仙人,仙人說他是劍道的不世奇才,要領他進仙門——

他不再是那個亡國之君顧朝歌了,他是顧清眠了——

雖無白日三聲喏,贏得清宵一枕眠【1】。

他父皇求了一輩子的仙,卻不想得道的是他,多可笑。

他咳着咳着便笑起來,一面笑一面仰頭看顧子清。

顧朝歌生得一張好容顏,然而叫那一把火燒得面目全非,滿臉是傷,唯獨一雙眼露出來,分明在笑,卻不帶半分笑意——不,別說笑意,連求生之意,也見不得多少。

顧子清皺眉:“經此一劫,你得了雙重劍心,這是天大的造化,多少人求不來的機緣!”

“你怎可還沉溺于這些紅塵舊事,罔顧前程——”

顧子清的嘴張張合合,似乎還在說些什麽。

顧朝歌盡力去聽,卻半個字也沒能入耳。他唯獨能控制的,也只有一雙眼還盯着顧子清——可是盯着盯着,視線又漸漸模糊,僅能看見眼前人一身的雪袍,蔓延開,于外頭的雪地無甚分別。唯獨其上點點紅梅,卻好似星星火苗,眨眼間又要燒起來。

帶我走吧。

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說,帶我離開,帶我回到那片火海裏——

“罷了,你看看這個。”

他手中一冰,似乎觸碰到一捧白雪。

眼前幻象,耳畔迷音,驟然消失不見。

顧朝歌茫然低頭,看見手裏被放進了一冊丹方。那丹方不知來自何年何月,又不知給人翻了多少回——紙張陳舊泛黃,裝線半開,以致書頁零零散散地挂着,要落不落。

顧朝歌:“這是?”

顧子清:“你先前不是問及過丹方麽——這便是其中一本。只是這一本,由我門第一任掌門所著,而他與你一樣,也是雙重劍心。”

“你當□□弱多慮,不宜習練丹術,所以只是給你看上一看。裏面有他所留道法,痕跡雖淺,卻于你道心有助。”

顧子清有多不耐煩他所謂的“紅塵俗世”,就有多仔細這些“仙家道門”。

顧朝歌沉默半晌,指尖撫上那冊丹方,輕輕翻開。

他五指遍布傷口疤痕,那是烈火灼燒,燎泡愈合留下的痕跡。

顧子清雖說救了他一命,可那場火似乎并未被撲滅——它一把接着一把,一場接着一場,有形的,無形的,燒盡朱牆廟宇,草莽民間,直燒得生靈塗炭。它們執拗地在他身上存留、燃燒,于是他看到的每一處地方,都是那片火海在蔓延——火海裏依稀是曾經的宮殿,是他逝去的親人,是所有因他而喪命的人。

他們都睜着眼,望着他,一遍遍地對他低語:“來吧,回來吧——”

重重鬼影,旋轉不休,無數雙手自夜色裏伸出,伸向他。

它們翕張着,開合着,似乎一雙雙手,又似乎一張張嘴——

回來,回到火裏來——

突然,聲音戛然而止。

一雙鳳眼于烈焰之上睜開,在蒸騰的水霧裏,在無數身影背後,對上他的視線。

一股冷意陡然覆蓋上攀,像是将他一把摁入冰水,生生壓下了眼前所有幻象。

他嗆了一聲,定睛去看,卻哪有什麽眼睛?

只翻開的那頁塗着一張人像,倚牆枕劍,鳳目低垂。

他認得這雙眼睛,他見過這個人——

在皇兄收繳的畫冊夾層裏!

但當年那副畫重工濃墨,色澤绮麗,堪令春光失色,這幅小像卻全然相反,輕描淡寫,淺筆勾勒,似乎信手揮就,然而眉目極靈動,似乎頃刻要從紙中擡眼。

顧朝歌擡起指尖,輕輕按在那人微垂的雙眼:“敢問道長,這是,誰?”

那冷意并非錯覺,當真自畫像攀上他手指,單單片刻,已冷得有些麻木,好似凍僵一樣。

顧子清皺眉:“你問冥玉麽——”

他思索片刻道:“這不是誰,這是一種玉石。它不是人間的東西,所以你未曾聽過。自古玉石溫神養魂,靈氣多周正柔和,唯有一種玉與衆不同,那便是這冥玉。它靈力多帶死煞之氣,能腐蝕神魂修為,別說凡人,于仙門也是禍害。”

說着說着,顧子清掃一眼丹方,“記載在這裏,是因為這一味丹藥藥效兇險,需要用冥玉的死氣滋補——你現下記這些還為時尚早,感受一下上面遺留下的道法即可,其餘的,大可進清寒觀再學。”

他在說些什麽?

顧朝歌愈發茫然,剛想追問,卻發覺紙上小像消失不見,單單一行字:“第三步,引冥玉之死氣入藥。”

他方才手指摁住的地方,恰好是那“冥玉”二字。

顧朝歌一怔。

顧子清看不見這人像麽?

顧朝歌又翻了幾頁,又見得一副簡筆——畫中人這次執劍起舞,青衣流雲。

“冥玉”

“冥玉”

“冥玉”

每提到這二字,就是一副小畫,或卧或立,或動或靜,間接穿插着些少年人,錘髻幼童,還有位系着雙丫髻的“姑娘”。

可翻着翻着,顧朝歌意識到——這些是同一個人。

這本丹方不知用了什麽手法,胡亂地将這人的畫顯現出來,有時是兒時,一晃是成年,再看,又分明是少年裝束了。它們雜亂無章,全無先後主次,一時在這一頁,一時又在那一頁,甚至翻過再回頭看,又愕然是另一幅畫了。

其中唯一不變的,就是這畫只在“冥玉”二字上顯現,且但凡觸碰到,他都會感到一陣涼意,看不到那些糾纏他的幻影了。

他究竟是誰?

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是顧子清口中的,清寒觀掌門的道痕麽?

他當年見那副畫時,恰是他一生最快樂的年歲——一切悲劇尚未發生,唯一的遺憾,不過是他曾心動于一張畫,而那副畫來自太久遠的朝代,而畫中人早已離世。

那實在是太小太小的遺憾了。

為何道痕要将他提出來——它想提醒他什麽?

這代表死煞之意的冥玉,這活靈活現的畫作。

畫中人亦曾有鮮活燦爛的一生,亦曾因第一口酒辣得皺眉,亦曾因第一次與人對劍失敗,而感到沮喪氣憤——亦曾,亦曾,那麽多的亦曾,如今都只剩下一張畫像,夾在書頁裏,不知名姓。

白骨如山忘姓氏【2】——

不外如是。

或許這便是衆生歸宿,或早或遲,他顧朝歌也一樣要去。

只是待他去時,他能留下什麽?也只是這樣一幅畫麽?

南顧已淪為一片焦土,他回天乏術,可是後來人呢?再後來的朝代,再後來的人——可會重蹈覆轍?

如果有仙丹可以救母親,如果有仙丹,可以救皇兄——

如果——

如果——

顧朝歌長嘆一口氣,握住了手裏的丹方。

那些圍繞他的陰霾并未散開,可好歹透進了一絲天光。

顧子清察覺到了這點變化,颔首道:“不錯,想來雙重劍心,多少還是互通的——”

顧清眠長嘆一口氣,将臉砸進劍碑。

但他現在只是魂魄,于是穿過劍碑,翻了個身,又浮了起來。

子琀:“怎麽——一道腰痕還不夠,還要砸出一道臉痕?”

顧清眠擡起臉看他,記憶裏的人自畫中走出,一身青袍,仰身躺在劍碑上——這位玉大爺本喜歡枕在劍碑下,可自從顧清眠喜好于碑頂讀丹書,他也換到碑頂來了。

子琀側過身,看了看他面前放着的丹書:“這本不滿意?這還是江清留在劍冢的,外面都沒人看過,本座特意給你找出來——”

他正說着,卻看見上頭畫着張小像,還題字:“子琀今日習得走路,甚好。用時五年,不大行。”

子琀一把拽過書:“這老賊,怎麽什麽都記下來!”

他繼續翻,翻到一張他舞劍的,“子琀今日舞劍,舞得不錯,僅割斷袖袍。”

子琀眼前發黑,再翻,一張他枕在劍上的:“子琀今日瞌睡點頭,将劍點碎了。”

頓了頓,字跡繼續:“青冥玉當真堅硬。”

子琀“砰”一聲,将冊子合了起來:“本座再去給你找一本。”

顧清眠卻笑了,攔他:“不必,我終日在這裏翻丹書看,到底要看到的。再說,這畫與你也不像,若非題字,我可認不出,以後我不看題字便是。”

子琀狐疑:“當真?”

顧清眠垂下眼,笑了笑。

他仿佛又看到了浣花境,看到鏡子裏的顧朝歌。

過去的自己一身紅衣,于萬丈火海之中回眸。

顧清眠擡眼:“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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