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開始了開始了,你倆誰先來?” (3)
緊張?
遂左手對着右手狠狠拍了一巴掌,笑罵:你可真是沒出息啊。
清作回到卧房把小年糕放在床上,站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某處,若是仔細去看,就會發現他的目光一片空洞,不同于以往的專注冷冽,只是單純的發呆。
夜裏從來不休息的他,也和衣躺在小年糕旁邊,雙眼閉合,眼前卻還是會浮現剛才夜東籬從身後擁住自己的一幕。
以及那溫熱的手臂,還有發絲間的暖香。
清作一向偏寒的體制,此刻卻也浮出一層熱汗,打濕了原本清爽的發絲,成股留下。
正當他眉頭緊鎖想要将腦海裏反複出現的邪念趕出去時,一只手忽然拉動了他脖頸上的紅繩。清作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緩緩睜開眼睛。
是夜無拘。
頓時方才心中的熾熱雲消雲散,不緊不慢的起身坐起來。
夜無拘看着他,不自在的想掙脫,卻被清作抓得死死的,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把另一只手伸出來:“把那顆犬齒給我。”
清作擡眼看着對方,“為何?”
“你根本不知道男子的犬齒在魔族代表着什麽含義吧?我跟你實話說吧,犬齒象征着長大成人,男子會把自己的脫落下的第一顆犬齒送給心儀之人當作定情信物。你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把他那顆犬齒給我!”
清作淡淡垂下目光,眼睫輕輕眨動。眼中異樣的光芒一閃即逝。
“這他送的,你有什麽資格要?”
這句話把夜無拘問的一愣,以前只感覺清作這人一副木頭疙瘩樣,充其量就是臉長得好看,你說什麽他都面無表情,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沒想到此刻竟也會說出這麽淩厲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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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有什麽資格?呵呵,簡直可笑。
“就憑我覺得你們這樣惡心,夜東籬那家夥離經叛道慣了,帝君你總不能跟他一樣胡鬧吧,這要是讓天界知道,恐怕會讓你們仙族在六界中的威望一落千丈。”
他這話裏藏刀,威脅的意味已經十分明顯了,清作怎會聽不出來。
可他卻毫無反應,只是彎了彎嘴角。這似笑非笑的表情,把夜無拘看得分外惱火。
“你笑什麽!”
“你要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就不怕你們魔界也跟着遭殃。就如你所說,六界之中天界的威望本就頗高,而你們魔族卻是臭名遠揚,就算你說出去,聽你的人也微乎其微。不信你大可試試。”
沒想到清作竟然會這麽打算,夜無拘為他出乎意料的反應感到焦躁,可現在唯一能然夜東籬陷入萬劫不複的機會就在眼前,他已經等了幾萬年,怎能如此容易就放棄。
為了父王跟母親,絕不!
稚嫩臉龐上的慌張無措漸漸收起,浮現出陰郁的笑容。
“這犬齒你不給也可以,我現在就去叫夜東籬,讓他當面把那顆犬齒從你那要回來給我,你看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別忘了他可欠了我兩條命。帝君也不想他難堪吧?”
嚣張的态度,勢在必得的模樣。
清作看着他臉上橫貫的刀疤,握緊了袖子裏的手。
他從脖子上摘掉那顆犬齒,遞過去:“他對你很好,你如此待他,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拿到犬齒的夜無拘冷笑一聲,“後悔?這兩個字我原封不動的還給帝君。很快要後悔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俯下身,對上清作那雙寒氣四溢的眼眸,笑容越發燦爛。
“自古以來帝王後宮都會有數不盡的妃子,可是卻沒一個他愛的,那是因為帝王注定不能鐘情于一人,否則那就是一個國家的災難。而夜東籬,就是你的災難。好自為之吧帝君。”
……
三天的時間轉瞬即逝,清作要走的晚上,夜東籬還有種恍惚昨天才剛見他的感覺。
他提前去集市上買了各種各樣的糖,背着孩子偷偷摸摸給清作裝了一大包。
“回去慢慢吃,吃完再來找我,我們半澤荒的糖可跟你們天界的不一樣,吃一顆能甜一天。”
清作看着手裏糖微微颔首,“多謝。”
“謝什麽,咱們誰跟誰。”夜東籬攬着他的肩膀輕拍了幾下,完全沒注意到對方眼裏細碎的流光。
“我說這兩次都是我送你禮物,你回趟天界怎麽也沒給我點回禮啊?”
清作看着他,張開嘴唇又緩緩合上,好像想說什麽又不方便的模樣。夜東籬擺擺手,“算了,我逗你玩的。你能抽空來看我一次我就謝天謝地了,一路順風。”
待對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風洞裏,夜東籬嘴角的笑容一點點淡去,眼中閃閃發亮的影子也随着那道風清月白的身影一同消失殆盡。
當神仙真的很适合他啊,挂着雲端高不可攀,是他這種鼠輩一輩子都望塵莫及的對象。如今卻能跟他稱兄道弟,互贈禮物,已然應該知足。
可是為什麽還是會想奢求呢。
他一轉身,就發現一只流光蝶正盤旋在後方,順着視線緩緩降落在夜東籬的肩膀上。
他忽然想起剛才清作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原來是想說這個。他擡手捏着流光蝶的翅膀,仔細看着它頭頂,露出一抹淡笑。
果然啊。
他把自己的犬齒送給清作,清作把元神所化的**送給他。他們都把自己身體曾經的一部分送給了對方。
之後的日子夜東籬把竈房裏那些失敗的酒都到了出去,壇子刷幹淨,開始腌制鹹肉了。
他倒不是放棄了神仙醉,只是打算緩一緩,等到來年春天再繼續。
可還沒等到春天,就發生了一件意外。天界有叛黨發動宮變,把清作囚禁起來,打算推舉出新的帝君取而代之。
聽夜無拘說這個消息時,夜東籬正在切鹹肉,這一刀剁下去,案板上瞬間紅了一片。
“宮變?從哪得來的消息,你确定嗎?”
夜無拘一邊點頭,一邊呼哧帶喘的,“當然!天界那邊親自傳來的消息,還帶了信物呢。”
說着就把那顆犬齒遞給了夜東籬。
夜東籬拿着犬齒眉間一蹙,捏在手裏反複确認,還真是自己的那顆。別人不說,清作肯定不會把自己送的東西随意交給別人,難道真的出了大事。
可轉念一想還是不對,就清作那性格,挨了刀子都不帶吭一聲。怎麽會主動跟自己求援,實在不合常理。
夜東籬遲疑的眼神被夜無拘盡收眼底,他趕緊說出事先準備了好久的說辭。
“送這信物的不是帝君,是上次跟他一起來的那個穿青衣的。他說帝君現在昏迷不醒,也是沒有辦法才跟你求援的。還說若是再遲些,帝君就要被下放到無極冰原了!”
盡管他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夜東籬還是對這突然發生的宮變有些摸不着頭腦。
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
“可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有亂黨發動宮變?清作一直恪盡職守,根本沒理由啊。”
“怎麽沒理由!”
夜無拘看他一副依舊不為所動的樣子不免有些心急。
“上次他來半澤荒找你敘舊,其實是背着天界那些上神偷偷跑來的,結果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把這件事捅了出去,外界現在都傳帝君跟魔界交往甚密,尤其是與你這個荒主。”
聽到罪魁禍首竟然又是自己,夜東籬也有些六神無主了。
夜無拘見他神色略有動搖,趕忙乘勝追擊道:“雖然咱們都心知肚明,魔族這些年一直都窩在半澤荒安分守己,可外面的人都不這麽想啊。天界那些觊觎着帝君之位的人就借題發揮,發動宮變把清作推下臺。你也知道他那木讷的性子,別人說什麽他都不會反駁,更不會對他的臣民動手,最後肯定就落個束手被俘的下場。”
夜東籬喉嚨艱澀的蠕動,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響。朝夜無拘擺擺手,意思讓他先下去,自己要仔細想想。
見他半信半疑,夜無拘也不再催促,否則過猶不及,再畫蛇添足反倒壞事了。
他起身走出去,将門關好,緩緩離開。
夜東籬攤開掌心,看着手裏的犬齒嘆了口氣,将袖子裏的流光蝶放出,卻發現這蝴蝶周身的光芒竟淡了許多,而且若隐若現的,一點不似當初那般閃亮耀眼。
這流光蝶是清作元神所化的**,若是流光蝶變得虛弱,那多半是本體出了狀況。
毫無疑問,現在清作的情況真是不妙了。
夜東籬一下站起身來,強行穩住心神。現在他要帶人去天界救清作,可是鎮珠又不能離開半澤荒,這要怎麽辦?
焦頭爛額中他一下想到了什麽,俯身把墊在桌角下的古籍拿出來,這都是他小時候在魔宮無聊時打發時間看的,上面記載了一些失傳已久的秘術。
雖然有逆天改命之效,但所用方法都太過殘忍,而且付出的代價也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現在,他就是不能承受也得承受。
夜東籬翻開古籍,照着上面所記載的方法,用禁術給自己做了一塊替身牌。這張牌可以代替他的肉身擋去一半災害,而代價便是要損耗他一半的壽命。
雖然代價很大,不過現在想要暫時離開半澤荒也是別無他法,鎮珠在他體內,早就跟他的血肉融為一體,說是他身上長着的第二顆心髒都不為過。若是帶着鎮珠離開,結界必定會土崩瓦解,到時候數萬魔獸傾巢而出,六界覆滅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但這塊替身牌上有鎮珠的氣息,他會代替自己在半澤荒鎮壓結界,但時間不能太長,最多七天,若是事情順利來回也足夠了。
夜東籬将替身牌放在枕頭下,趕忙拿着荒主的令牌跑了出去,并沒留意到,一雙眼睛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躲在窗縫後偷看着。
……
夜東籬一路跑到街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犯起了難。
雖然魔宮覆滅後,他在半澤荒做了幾萬年荒主,可是他手下卻沒有一兵一卒,就連那所宮殿都被他獻出去供全族人使用,身上就只剩下這塊破木牌能證明自己的身份。
現在就算他以荒主的身份一聲令下,肯心甘情願跟着他去天界平定宮變的人也沒幾個,或者說,根本就沒有。
畢竟仙族跟魔族之間的仇恨已經是歷史遺留問題了。自古正邪不兩立,當初魔族跟仙族以半澤荒的結界為界限,井水不犯河水,魔族這些年出過那麽多亂子也沒見哪位大羅金仙下凡來管,現在天界發什麽了宮變,憑什麽就要求魔族子民跟着他一起去拼命。
況且就算他們是一片好心仙族也不會領情,說不定還以為他們心懷不軌,打算趁火打劫去了。
摻和仙族內部的紛争,對魔族來說是百害而無一利,可對于整個六界而言,卻是一場勢在必行的營救。
想到清作那張總是倥偬的臉,想到他拿着荷包偷偷看裏面的糖又舍不得吃,想到他被自己抱住渾身僵硬的樣子,想到那只光芒漸漸褪去的蝴蝶。
夜東籬握緊了雙手。
他是個好人,他不該死,亦不該沒落。
變化之城的樓頂,夜東籬振臂高呼,街道小巷路過的人都停下來仰望着他。開始還以為這位荒誕不經的荒主又要跟他們開什麽玩笑,當他說出要帶人去天界營救被囚禁的帝君時,所有人霎時間白了臉,甚至有人當場脫了鞋子扔上去丢他。
“讓我去救天界那幫狗雜種!憑什麽!他們殺死我們的先輩親人,霸占了原本屬于我們的光明,而我們還要犧牲自己的性命去救天界的帝君。我們是魔,不是佛堂裏供的佛祖菩薩!”
“夜東籬!要逞英雄你自己去!要是不想做這個荒主就滾下來!”
“對!滾下來!”
夜東籬看着下面罵聲一片的魔族子民,頹然的放下雙手,結果跟他預期的分毫不差,根本沒人會想去趟這趟混水。
等下面的人都罵累了,聲音漸漸下了下去,夜東籬嘆了口氣,硬着頭皮繼續說。
“我不是想逞英雄,我只是覺得,魔族,以及你們,半澤荒的所有子民,自上古一戰戰敗給仙族後,我們就退居到半澤荒境內,幾萬年沒出過結界。我知道你們都渴望光明,渴望着外面廣闊的天地。可是現在我們出不去,因為外面的人都把我們當作陰溝裏老鼠,殺人不眨眼,無恥之輩,十惡不赦的大魔頭。”
說到這,下面的人注視在夜東籬身上那道怒火中燒的憤懑視線終于冷卻下來。
夜東籬的一席話仿佛引起了他們內心深處的共鳴,讓每個人暫時忘卻了仇恨,靜靜的聆聽着。
夜東籬指着自己的心口,“但我清楚,你們也清楚,我們沒有吃人飲血,更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們每日勞作休息,吃飯喝水,過着跟外界那些普通人一樣樸實平淡的生活。我們不是大魔頭!不是惡人!”
這時街道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夜東籬的聲音,從屋子裏,店鋪裏,酒樓裏走到城樓下,看着夜東籬,看着那個雖為荒主,卻一臉痛苦無助的人。
“就是因為外界誤會我們,所以我們更要做出點什麽證明給他們看,不是身為魔族就一定是禍害,我們一樣可以替天行道拯救蒼生,我們魔族從不比仙族遜色。今日我必定會去天界援救帝君,至于你們,我不會強求也沒資格強求,願意跟我去的就站到前面來,其餘人退後。”
此話一出,剛才心思有些起伏的人們都紛紛往後退了幾步,只有少數幾個有些志氣的青年還留在原地。
仔細數過去,加上他還不足十人。而天界發動宮變的大軍少說也要幾十萬。
如此螳臂擋車,下場不言而喻。
去基本也是送死,可夜東籬自己不知道嗎?他明白,他比誰都明白,可怎麽辦?清作還在天牢等着他,如果連自己都選擇無視,那他就真的沒有任何希望了。
自己是他唯一的希望,即使微乎其微,也不能放棄。
夜無拘站在床邊,從枕頭下拿出那塊替身牌,扔進了竈房的竈臺下,又添了些燃石在裏頭。
走之前摸了摸小年糕的頭發,給了她一塊米糕。
“小叔叔要跟你爹爹離開幾天,你們在家要乖乖的,等會叫哥哥他們把竈臺下的火點上,鍋裏的肉丸子夠你們吃兩頓的,知道嗎?”
小年糕拿着小兔子形狀的米糕,嗯一聲點點頭,心想小叔叔怎麽突然這麽溫柔。
可惜她瞎,不然就能看到夜無拘在轉身離去的瞬間,那抹陰險至極的微笑,像是一把冰冷的利刃毫不猶豫的割斷了這半澤荒裏唯一盛開的花。
也是曾經綻放在他心裏的第一朵花。
過了今日,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他手握仇恨的利刃,無所畏懼。
第65章 夜東籬走下城樓,打算打開半澤荒的結界,帶着那幾個敢于站出來的青年趕赴仙族所在的九重天。
可還沒走出城門,就被一衆哭天搶地的老父母攔了下來。他們抱住自己的孩子,拿着手裏的鐵器拼了命的朝夜東籬身上砸。
“你要送死就自己去!我們不欠你的,憑什麽要拉上我們的孩子陪葬!”
大概那幾位青年站出來後,認識他們家人的族民開始奔走相告,把他們的父母都給帶了過來。
一看自己養了半輩子的孩子竟然要跟着他去天界送死,心裏頓時恨透了夜東籬,恨不得變成野獸生吃其肉飲其血。
那些鐵疙瘩砸在額頭上,跟骨骼撞擊的咚咚響,伴着刺痛溫熱的血流順着額角滴滴答答往下淌,模糊了視線。
夜東籬只好在眼前抹了一把,頓時就有些搖晃不穩,還好及時趕來的夜無拘跑過來扶了他一把。
“哥!”
夜無拘攬住他的肩膀,看着那些手持利器的暴民,瞪着眼咬牙切齒:“他是半澤荒的荒主!亦是魔界之主,你們膽敢對魔界之主動手!”
夜無拘跟夜東籬不一樣,他是前任魔尊的直系血脈,骨子裏帶着與生俱來的威嚴,尤其是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光着看着就讓人不寒而栗。
被瞪的族民紛紛後退了幾步,可即使如此,在孩子的性命面前也依舊不會做出退讓。
“就算他是魔界之主,也沒資格用我們的性命去完成他的野心!我們生來平等,這是當初他即位荒主時自己親口所說,莫非現在就要當衆返悔不成!”
此話一出,下面開始議論紛紛。沒錯,當年是他們把夜東籬推上了荒主的位置,并發誓誓死追随左右,可現在事到臨頭,一個個卻都把事情倒打一耙,全然忘記了當初的承諾,還把背信棄義的罪名扣在夜東籬頭上。
世間之事莫過于此,有福可同享,有難難同當。
夜東籬苦笑一聲,捂着額頭的指尖深深陷進傷口中,頓時血液染紅了整個手掌。
疼痛也讓他混沌的腦子變得清晰起來。
他扯掉夜無拘的手自己緩緩站直了身體,一步步走向那些青年的父母,目光平靜的掃過所有人。
“我沒返悔。即位那天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信口開河,我們生來平等,你們的自由我不會加以幹涉,如果你們不願去,我不會強迫也無法強迫。”
夜東籬用染滿鮮血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面前:“我最後問一遍,誰要跟我去天界營救帝君就站到前面來,其他人就散了。這次無論生死,我都不會再繼任半澤荒荒主一職。”
說完将腰間的令牌扯下扔在地上,“你們想推舉誰,随意。”
這下剛才還義憤填膺的衆人紛紛都沉默下來,夜東籬真的生氣了。
似乎要抛下整個半澤荒,抛下整個魔族了。
雖然他們剛才情急之下口出狂言,說要他不想當這個荒主就滾蛋,但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明白,他們之所以能過上今天這樣太平的日子,都是因為夜東籬萬年以來不辭辛苦的扶持。
否則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早就讓他們走向自我滅亡的道路。
一片死寂中,一個青衣女子從人群中走上來,站到夜東籬面前,目光堅定。
“荒主,我随你一起去。”
夜東籬看着她,驚詫的有些說不出話。
“子寧……?”
子寧正是那天他請清作吃飯,在酒樓裏碰上的那位要跟他玩骰子的青衣姑娘。只是今日的她一身勁裝,腰間別着一條軟鞭,原本墜滿彩帶珠翠的青絲高高束起,看起來巾帼不讓須眉。
她從身上拿出一條淡黃色的手帕,折起來按在夜東籬額頭的傷口上。
“小時候家裏窮,我沒錢讀書就偷偷去書院窗外聽課,卻一次次的被先生趕出來,學堂裏的孩子看見了也一起取笑我,說我有辱斯文。我不服,就當場給他們背出了整本書的詩文。可他們還是看不起我,就因為我出生妓籍,我天生卑賤。”
子寧轉身看着那些青年的父母,指着自己的心口。
“可誰又想天生就是妓籍?難道生在妓籍是我的錯嗎?不是吧。那你們呢?你們也不想天生就是魔族人,天生就生活在這寸草不生暗無天日的永夜之境。可你們一邊說着不甘心,一邊又什麽都不敢做,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這裏,你們就活該做一輩子陰溝裏的老鼠!”
夜東籬看着子寧青筋暴起的側臉,她狂笑着,也發洩着,像是要把這幾萬年來積藏在心底的怨恨一并傾訴出來。
“荒主沒有錯,他只是想讓我們擁有一個正大光明離開半澤荒的理由,讓世人承認我們存在的價值。明白我們不是六界的敗類,我們也心存善念,我們也可以做一個好人。可這條路很難,勢必要有人走在最前面流血犧牲,如果我們不做第一人,那我們的後輩就永遠無法看見魔族重現光明的一天。”
在衆人的沉默中,子寧站在夜東籬身邊,挺直了腰身,睥睨衆人。
“我今天就讓你們看看,我一個出生妓籍被你們鄙視輕賤的女子,也比你們這些畏首畏尾的男人有骨氣!”
子寧站出後,剛才被父母壓住的青年中也有一位個頭稍矮的,穿着藍衣,一身溫文爾雅的書卷氣。
他掙脫家人的束縛站了出來,“荒主曾經救過我的命,先生說知恩圖報,我要跟随您。”
陸陸續續的,人群也有一些人站了出來,雖然數量依舊不多,但也比夜東籬預期的要好很多。
他施法打開半澤荒的結界時,對子寧小聲說了句謝謝。
子寧笑着看他:“荒主若真是感激,不如得勝歸來娶我做個側室也好。”
夜東籬沒想到她這時候還有開玩笑的心思,看着她只是笑了笑,并沒回應。
等他帶着幾十位義士穿過風洞上了九重天,從未出過半澤荒的幾人都開始驚喜的四處張望,眼前鳥語花香的人間仙境,讓所有人都忘卻了此行等待自己的九死一生,只想陶醉在眼前的夢幻美景中。
那位跟在最後頭的藍衣書生,還情不自禁的吟起詩來。惹得子寧大笑不止。
“你說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生,還跟着來逞什麽能。待會別還沒看見仙族的那些叛黨,你自己就先吓尿褲子了。”
那小書生手裏捏着把不知從來借來的長劍,被子寧揶揄的滿臉通紅,支支吾吾的說他也是習過武的,結果手裏的劍一下就被子寧的軟鞭打落到雲層上,惹得衆人哈哈大笑。說他那白生生的小模樣,仔細看比子寧還秀色可餐幾分。
夜東籬看這小孩被弄得頗為尴尬,趕緊出聲打圓場:“好了,人各有志。我看你們也沒幾個能像他一樣出口成詩的。個人有個人的本事,強求不來。”
子寧嘻笑一聲挽住夜東籬的胳膊,“可我覺得你就都行啊,既滿腹經綸,又法術高強,看來像荒主這麽文武雙全的男子已經世間罕有了呢。将來若是哪位姑娘能有幸當上荒主夫人,還真是羨煞旁人了。”
文武雙全?
夜東籬輕笑一聲,“等你見到這天界的帝君,你就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文武雙全。”
“喲。”聽夜東籬這語氣子寧不禁好奇起來,“難不成那位帝君比您還略勝一籌?”
“何止,我跟他那就是判若雲泥。壓根沒得比。”
夜東籬這麽大肆吹捧一番,把一衆人說的紛紛都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天界帝君起了好奇之心,得是何等蓋世無雙的人物,才能被荒主如此誇贊。
不一會的功夫,他們就看到巍峨在九重仙境前的宮門,百丈高的天階,十階為一重天。毫不意外,他們還沒靠近就被一衆天兵圍堵起來。
“來者何人,膽敢擅闖天宮!”
夜東籬給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告訴他們暫時不用動手,沒想到一旁沉寂已久的夜無拘突然舉着長刀沖上去,對着那個巡邏的天兵就砍。
夜東離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雖然夜無拘性子有些沖動,但也不至于在這種緊要關頭如此沒分寸。
他叫子寧原地守着,自己去阻攔夜無拘,沒想到随後又趕來兩個天兵,看到夜無拘在持刀行兇,舉起手中的長戟就要刺夜無拘的後背。
情急之下夜東籬根本沒有選擇,他一掌打出,想要攔截下對方的長戟,不想一道刺目的紅光順着掌心射出,瞬間将那兩個天兵攔腰斬斷。
從斷口迸濺出的鮮血濺了夜東籬滿臉,他茫然的看向自己的手掌。
明明只是想出手攔下長戟,功力都沒用到三成,何以能像閘刀一樣将人攔腰斬斷。
不等他反應過來,子寧那邊又出事了,前來增援的天兵看到地上躺着的兩句殘屍,紛紛将手中的兵器對準了夜東籬。
“大膽魔族,竟然公然違背條約,擅闖九重仙境!”領頭的天将一揮手,“來人,都給我拿下!”
子寧他們很快被一衆天兵圍剿的東躲西藏,潰不成軍。
其實他們本來也不是軍啊。
魔宮覆滅後,半澤荒就從未有過正規的魔兵。夜東籬以為他們會一直龜縮在半澤荒,過着與世無争的日子,卻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為了天界乃至整個六界的安危帶着自己的子民涉險。
這是他的失職,也是他的罪孽。
他跑回來跟他們一起抵擋不斷發起進攻的天兵,可不知為何,他這雙手就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洶湧澎湃的力量不斷順着他的七經八脈朝全身各處湧去。不一會就在腳下躺到了一片屍體,看着自己身上迸濺的鮮血,和腳下源源不斷增加的殘肢,一切都失控了。
他不想殺人,可為什麽……停不下來?
夜東籬不敢再出手,他像個懦夫一樣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好像不睜開眼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就不存在似的。
在身後拼命抵抗天兵的子寧回頭看見他抱着肩膀,渾身發抖,心口一緊,揚手就是一鞭子。
“快走啊!這裏有我們,快去救帝君!”
這句話像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夜東籬一下睜開了緊閉的眼睛,對,他是來救清作的,他還有要救的人。
夜東籬踉踉跄跄的從地上站起身,剛踏出一步,就被撲過來的天兵一劍紮進胸口,随着劍刃拔出,鮮血流了滿身,他卻無動于衷,仍舊一步步朝九重天上的仙階走去,身後是一長串血跡彙聚成的腳印。
其他天兵見他不反抗,紛紛都撲上來圍攻他,他身上被紮出的血窟窿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終于要踏上最後一階就到達天牢了,雨夕彖対就在這時一把斧子從後面迎頭砍下,剛要落在夜東籬身上,就被一道青色的身影擋了下來。
随着一聲破碎的低鳴,夜東籬心髒驟然縮緊,他緩緩轉過身,抱住了倒下來的子寧。看着劈入她肩膀的斧頭,鮮血順着脖頸流到了腳底,夜東籬渾身都在打顫。
“別這副表情,沒什麽大不了的……”
子寧抓住了他抱住自己肩膀的手,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抓在手心裏。
她吃力的擡起眼皮,看着夜東籬。
“你還記得我們在寧慧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當時我坐在屋頂哭,你送了我一朵花,還給我講笑話。其實從那時我就喜歡上你了,可我是歡場上逢人賣笑的妓,我肮髒,配不上你,所以我一直不,不敢說……”
夜東籬感受着那只緊握住自己的手正變得越來越涼,他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不,你是個好姑娘,是我配不上你。”
懷裏的人聽着嫣然一笑,卻沒再回應。
夜東籬把她抱起來,輕輕放在一旁的天階上,她雙眼緊閉周身雲霧缭繞,就像在仙境中熟睡的仙女。
趕上來的夜無拘護着那個小書生一路殺過來,拉起夜東籬繼續往上跑。
“快點啊,一會就有更多援軍追上來了!”
可夜東籬還在回頭看着子寧的屍體。他被夜無拘狠狠打了一巴掌,整個頭都扇得偏了過去。
“在你選擇來天界的那一刻起,就該知道會是這個下場。你知道,他們也知道。既然他們選擇了這條路就該承受代價,而你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該後悔!”
前方不遠處又追上來一夥天兵,夜無拘将小書生丢給他,繼續舉着大刀厮殺去了。可夜東籬就那麽渾渾噩噩的站在原地,他感覺自己有些可笑。他哪裏是什麽荒主,根本就是個傻子。
看着不斷朝四面八方湧來的天兵,小書生有些膽怯的看向夜東籬,卻見他毫無反應,好像對周圍的一切都熟視無睹。
他只好戰戰兢兢的拿起那把曾被子寧打掉過一次的劍擋在胸前,來之前他從未想過,打仗竟然是件這麽可怕的事情。
到處都是鮮血的味道,數不清的屍體,周圍全是被血染紅的緋雲。
形勢所迫,他只拿硬着頭皮拿起劍在空中一頓亂砍,卻被夜東籬突然詐屍似的推到一邊,“快走,去人界也好回魔界也好,走!”
小書生被吓得一愣,有些茫然。看着夜東籬擋在前面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那胸口上千瘡百孔的血窟窿已經多得數不清了。
他不禁紅了眼眶,一咬牙也跟着沖了進去。
“我不走!死就死,當初我欠你一命,我不能再欠你!”
他那羸弱的身體,根本就不是塊舞刀弄劍的料,此刻面對鋪天蓋地的天兵,更是毫無章法的一頓亂砍,很快就被一槍穿透了心髒。
血液順着齒縫滑落,在生命逝去的那一刻,他卻不害怕了,看着夜東籬綻開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我爹一直罵我慫,原來我也敢打仗殺人的。荒主……”說到這他忍不住一口血噴到了夜東籬的身上,“我,也算救帝君的功臣了。以後,也能做個被萬民景仰的好人了對不對?”
夜東籬看着小書生衣襟前不斷擴大的血花,紅着眼點頭:“會的。你們都是援救帝君的功臣,都會被世人記住。”
“那就好……”
說完這句,小書生便直直的倒在夜東籬的懷裏。那只握着長劍瑟瑟發抖的手還搭在他的手臂上,只是漸漸沒了生息。
“對不起。”
數把劍朝着夜東籬刺來,他大吼一聲,一道血色光幕朝周身彈出,凡周身一丈之內的人,頃刻間身首異處,血濺三尺。
他抱着小書生,把他放在了子寧身邊,踩着昆山玉鋪成的天街朝上走去,就遇上了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