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泰
“你生氣了?咬疼你了?其實我真沒使勁,真的,你都沒流血就是最好的證明……”
“哎你要多久才能說話?哼一聲表示憤怒也可以啊!”
“就算我是故意的,但也是臨時起意,不算蓄謀已久,對不?”
“你不會跟小時候似的,整整一個月不理我吧?看見我像見了鬼似的……”
“你那種嫌棄的眼神很傷人好不好……”
何時拖着箱子爬上八樓頂,喘了口氣,回頭冷嗖嗖地瞪了青竹一眼:“我那是怕你。”
“哈?”
何時沉痛地望了望挂蛛網的天花板,整個人散發出劫後餘生的辛酸和悲憤:“我那陣子總做噩夢,夢到被怪物吃扯碎了吃掉。等到了白天,你偏呲着一口大白牙,成天在我跟前晃,好像随時都會撲過來咬人……我能不怕嗎?我才五歲!”
“我那是……我那是對你展現友好的笑容!我不辛苦嗎?笑得臉抽筋,回去阿泰替我揉半天!”
說到阿泰,兩人頓時沉默了許久的時間。
最後何時洩氣地打破冷場:“竹子,開門。”
“你不生氣了?”青竹掏鑰匙。
何時瞪她一眼,自顧自地用力推開門,低聲嘟囔道:“好像生氣有用似的……”
開門的剎那,青竹卻忽然如夢方醒地竄到他前面,大字型擋在門口:“等下!等下開燈!你出去等會兒再進來!”
“幹嘛?你要讓我露宿街頭?”何時的表情肅殺起來,眼中□□裸的威吓。
“不是……我得收拾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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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長大了呀!你的豬窩改名叫房間了?”
“何先生,我這叫閨房。”
“是嗎?因為叫閨房以後,衛生标準可以低于豬窩?”
青竹被擠兌得惡向膽邊生,雙手橫抱胸前,昂着下巴彪悍答道:“叫閨房的原因,是你随時随地都可能碰到我的女性特別用品,比如胸罩,內褲,以及衛生巾!”
何時摸着電燈開關的長手嗖地縮了回來,仿佛遭了蛇咬。
青竹得意地哼哼哼,将軍似的一個大旋身,房門咣當甩在身後。
何時憋紅了臉低下頭去,後退兩大步,一手撐住了走廊的牆,那樣子似乎有些脫力。
為什麽?他智商二百多,還有一副鋼牙鐵嘴,卻永遠贏不了韓青竹?
因為……韓青竹的臉皮就是包冰棍的那張紙,用途只有扔掉。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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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作為典型的潔癖強迫症患者,何時并不滿意青竹十分鐘努力的成果。
作為一個三歲就把房間收拾成标準陳列館的人,何時遇見青竹後的十年間,實在無法忍受她豬窩的髒亂差以及由此帶來的心理刺激,于是自發義務地替她打掃了九年零十二個月的屋子。
習慣久了,就內化成了本能。
雪亮的燈光下,何時站在客廳中央360度掃瞄了一圈,便非常自然地擄起袖子系上圍裙,嚓嚓地開始幹活,如同啓動了标準清潔程序。
沙發上堆着洗了和沒洗的衣服,晾衣棍插在米桶裏,盤子放在微波爐上,洗衣機上蹲花盆,花盆裏不長花,只長雪糕棍……
雖然剛拖過地擦了桌子,但潔而不整,總體到細節全部失敗!
何時收拾屋子時仿佛上滿發條,身帶低壓氣旋,青竹在一旁時不時的被臺風掃到,幾乎不敢找地方落腳:“我這是雜而不亂,亂中有序……”
“熵值這麽高,哪裏有序了?”何時噴火,不經意扯了一下沙發夾縫裏露出的一條蕾絲,居然帶出兩個海綿半球來,沒細看便甩了出去,還氣急敗壞地在圍裙上搓了搓手,仿佛那玩意是個大號的毛蟲,蟄得慌。
“你剛才進來幹嘛了?為什麽我還能看到這個?”
“哎!我說怎麽這個新款怎麽好久不見了呢……”青竹緋紅了臉,捧着寶貝送回衣櫃。
“韓青竹!”何時咬牙切齒。
“說了你不要深度清潔……踩地雷了怪我嗎?”青竹強撐氣勢。
“誰會在家裏到處埋地雷?”
“你的□□,我的蜜糖。你的地雷,我的風景。”
“我從沒聽說平地也算風景!”
“你說誰平地?”
“A不算平地難道算山脈?”
“那個是B!”
“哦,B……小土包也算風景?”
“誰土包?在我們中國,B就是昆侖!B就是太行!”
“昆侖太行?”何時驚訝于青竹的無知和無恥,“中國的海拔零點在海底嗎?”
“米國見識點波濤就了不起啊?懂科學了不起啊?你這是……你這是歧視我們整個中華民族!”
何時沒想到那兩個小半球居然瞬間飚升到了民族的高度,而且邏輯軌跡還清晰到無可辯駁!
頂着“民族罪人”的大帽子,瞪着青竹足足三秒鐘沒接上話茬。
青竹再戰高捷,小公雞似的昂着頭踱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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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讓給清潔強迫症患者去收拾,那個低熵生物已經魔化,她惹不起還躲不起麽?
青竹揣着手機爬上頂樓的小平臺,給表姐趙聽雪打電話吐槽。
“……姐啊……你說這家夥怎麽老毛病不改的?這是我的地盤哎!你知道他收拾起來多可怕吧?……恩恩……都十點了哎,還讓不讓人活了?”
趙聽雪一貫的冷淡的語調難得有了點笑意:“有人免費給你當清潔工還不好?”
“不罵人的清潔工才叫好!你說我媽怎麽能這樣?我們好歹都成年了吧?怎麽能單獨住一起?萬一他那個什麽……她就不怕我有個什麽…… ”
“你媽只怕你們沒個什麽。”
“哼!我就知道他們那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做夢吧!”
“話別說太早。”聽雪忽然軟了語調,“你也該從阿泰那裏走出來了,這麽多年,不能總是往回看,你這樣何時怎麽辦?”
青竹沉默。
“阿泰的事……他難過不比你少,記得這一點。”
青竹繼續沉默。
“長輩的心願是長輩的,你自己走好自己的路,結果如何,盡人事,知天命。”
“嗯,知道了。”
“我相信何時,更相信你……”
“姐……”青竹有些感動。
“從小到大,毀滅你媽希望這種事,你向來幹得不賴!”
“我要和你斷絕姐妹關系。”
聽雪在那頭笑出了聲:“周末何智過來我們大學考試,要請何時和我吃飯,你算搭頭,一起過來吧。”
“多謝哥哥姐姐賜骨頭渣……”青竹皺了皺鼻子,“大智哥這跨城考專升本,七年都沒考完,還得考幾年?”
“樂觀估計他的壽命,得60年吧。”
秋天的晚風帶着三分寒意,青竹揣着手機縮了縮肩膀,從平臺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又走回來,走成一個變形的環。
四周的住宅樓燈火通明,各處傳來人聲雜響。彎月愈發若隐若現,童年記憶中璀璨的星河,早已在融化在城市的喧嚣迷離之中,許多年再也不曾看見。
而那個明媚溫存的少年,如今成了青竹生命中沉默的黑洞。
關泰,青竹隔壁家的孩子,來到這世上和她只差了十天。
不同的是,青竹的出生,是整個大院的集體喜悅,而十天後阿泰降臨人世,卻帶來死亡的陰影和悲痛。
阿泰的母親柳新,沒能撐過生産引發的心髒病。阿泰的生日,也是柳新的忌日。
關家和韓家三代世交,從當年的老木板房換到後來的磚房大院,兩家相鄰而居了許多年,從未分開過。柳新的喪事讓關家着實忙亂了好一陣子,正坐月子的趙主任隔牆聽着沒媽的孩子哭得凄慘,便掙下床來,一聲沒言語地抱阿泰去喂奶。阿泰許是餓得狠了,吃奶的時候那麽急切,甚至還踹哭了沒來得及抱開的青竹。
關泰的爸爸當幹部的,條件好,不久以後有了續弦,便搬去縣城裏住。阿泰和姐姐淑雅兩個孩子,對新婦而言是個無法承受的重負,新婚燕爾就鬧了幾場,于是兩邊的關系也就淡了下來。關爺爺當時已經從小學主任的位置上退休,也似乎更願意與兒子媳婦保持距離,那時候關家的兩位姑姑還沒出嫁,關爺爺果斷把孫子孫女留在身邊,快樂教養。
阿泰爸爸回家極少,關爺爺畢竟歲數在那裏放着,這邊青竹的爸爸又常年在部隊,趙主任一個女人拉扯青竹和趙聽雪兩個娃,一邊還得上班,任她再要強,也有顧不過來的時候,因此兩家混合飼養青竹和阿泰,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在那個全中國老百姓都不富裕的年代,在那個長江邊的小鎮上,條件自然不夠好,孩子只能簡單養。白天青壯年上班去,留在家中的只有老的和小的。大屋清寂,兩個娃走路還直晃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在臨街的高門檻上,路過一個男的,一齊奶聲叫爸爸,路過一個女的,也叫爸爸。
時光就這樣不快不慢地流逝,阿泰和青竹總是一起吃飯,一起玩耍,一起上學,一起犯傻……阿泰是青竹的雙生,是她的影子,是她無法割舍的手足。
阿泰在韓家比青竹還寶貝,青竹在關家也可以橫着走。倆娃又是院子裏的老幺,孩子堆裏的小尾巴,衆人寵愛的焦點,過年的時候關爺爺殺雞,兩只雞腿,阿泰一只,另一只就是青竹的。韓家好吃的零食點心,聽雪一份,青竹一份,阿泰也必須分一份,糖還要多給幾顆。
阿泰皮膚白,長得也好看,漂亮得像個天使娃娃,哪個大人見了都喜歡得不行不行,抱出去上街,回來準是一身牙印。有次出門坐火車,還有人跑過來問關爺爺這孩子賣不賣。
青竹的娘總是感慨,一樣奶水喂兩樣人,青竹和阿泰這麽大的差距,自然不怨她奶水的質量,要怨只能怨青竹爹,當兵的皮糙,沒個好遺傳。
當然,就遺傳而言,關家其實無比羨慕青竹的結實和健康。韓青竹小時候胖得像頭小海豹,一年到頭也沒個病痛,怎麽折騰都活蹦亂跳。阿泰就不行了,劇烈運動一會兒臉色就吓人的蒼白,冷汗滾得像黃豆,四歲的時候帶去省城醫院檢查,說是先天性心髒病,手術的話,能撐過十八歲再說。
關爺爺認定庸醫胡扯,可架不住到哪都碰到庸醫,檢查都一個結果,北京上海幾個大城市跑遍了,最後回家來,算是暫時向命運低了頭。
但是,不就是十八歲麽?只要平平穩穩的養着,他孫子過了十八歲,那時候就能做手術了,他們家阿泰會長命百歲!
也許是太小的時候在醫院呆了太長時間,阿泰特別懂得體貼人。
在所有人的心中,阿泰是個多麽美好的寶貝孩子,雖然被青竹帶着幹了不少傻事,可這孩子總是乖巧懂事的,總是善解人意的,又聰明,又溫和,又體貼,又善良。
阿泰是春風裏拂面的雨絲,是夏夜裏閃爍的螢火,倒映藍天的秋水,晶瑩飛舞的雪花。
然而,也正是因為阿泰是這樣的孩子,十年前他的離去,才會讓大院所有的人悲痛如斯。
至于青竹,已經遠遠超出了悲痛,那是生命的殘破,靈魂的缺失,無法掙脫的幽深……
青竹在夜風中來回走着,手機在響,她卻沒有接。
姐姐說,她要從阿泰那裏走出來……
可是,什麽才是“走出來”,青竹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她要把生命分給阿泰一半,讓阿泰在她心裏活着,和她一起成長。
阿泰就像棵小樹,在青竹心紮着根。
韓青竹長多大,阿泰就長多大。
這樣,阿泰就不曾離去。
阿泰,永遠都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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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樓半的緩步臺上,何時站在燈光的暗影之中,仔細聆聽不遠處傳來的青竹的腳步聲,心中焦慮躁散去,大石終于落下。
手機閃爍,是何智發來的微信:“你下定決心了?”
“嗯。”
“或許會很漫長,很艱難。”
“知道,不怕。”
“青竹還是個孩子,需要有人幫她,也只有你了。”
“換別人我也不幹!”
“十年了,她該有個新的開始。”
“嗯。”
“你也一樣,你心裏的負擔也該減減了。”
“放心吧,我沒事。你那邊呢?要幫忙複習嗎?”
“不用,我正做題呢。”
“不是消極備考,準備故意挂科的嗎?考過的話,還有什麽借口在雪姐那裏混?”
“你要敢跟小雪胡扯一個字,我打斷你的腿!”
“周末請吃大餐!”
“吃自助吧,竹子是花心的雜食動物。”
“好。”
“父親聽說你回來,想見你。”
“我不想見他。下了。”
何智送來一個臉上糊叉的頭像,一把滴血的刀,以及一條美人腿:“小心嘴,保住腿!”
何時回敬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