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小的他
作為公司的技術副總,從元旦一直放假到春節已經很奢侈了,若一點事都不管,那是很不負責也不現實的事。為了準備同聲傳譯設備的研發,第二天一早,何時便跑去鎮上的電信營業廳,給關爺爺家辦了100M寬帶。
青竹找到他的時候,發現營業廳當班的辦事員是熟人,關泰初中的同桌陳然,兩個孩子的媽,于是兩人邊辦業務邊敘舊。
100M的網速小鎮上從來沒人辦過,陳然很是折騰了好一會兒。
何時到了初中依舊和阿泰青竹不一班,因此跟陳然不太熟。他又不是跟誰都能聊天的性格,于是走到一邊看營業廳賣的手機。
陳然偷偷瞧了他好幾眼,湊近青竹輕聲笑道:“竹子,你知不知道當年我們全年級女生打了一個賭?”
提起這事,青竹哼道:“知道有這麽回事,可是問誰誰也不告訴我,你們這些沒良心的!”
陳然笑得非常有深意,扶了扶眼鏡道:“因為賭的就是你,當然不能讓你知道。”
“啊?”青竹立刻撐着櫃臺湊了過去,威脅道:“什麽賭?你們編排我什麽了?枉我對你們那麽好!”
“哎呀,十幾年的事了……”陳然轉了轉眼珠,神秘笑道:“我們賭啊,最後你會喜歡誰,是我們關泰,還是——”
說着,陳然朝何時那邊飄了一個眼神。
青竹的臉色登時白也不是,紅也不是,撐在那裏有些石化。
陳然想起關泰的事,頓時發覺自己說話不太合适,但說到這裏也騎虎難下,那顆八卦的心又按捺不住,于是趕緊解釋道:“誰讓你們仨形影不離的?我那個同桌,美得不像凡間的人,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脾氣又溫柔,我們女生公認的校草!……至于這邊那位,成績好,運動好,人夠帥,又是年級長……話說我們替你設身處地想想,都不知道該選哪個,最後賭局五五開……”
青竹漲紅了臉,話都說不順溜:“你們……你們都胡思亂想什麽呢?阿泰那是……那是我弟弟!”
陳然眨眼笑道:“那就是咱們年級長了對吧?哎,我贏了哎!”
“你們……你們簡直太無聊了!”
陳然不敢再對上咬牙切齒的青竹,趕緊縮到電腦後面辦手續,偏還嘟囔了一聲:“我覺得我同桌可沒把你當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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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這都什麽事啊……
青竹腦袋冒煙地從營業廳出來,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人有些出神,悶着頭往前走。
好一個大晴天,小鎮擺出歇了好幾天的集市,何時跟在她身後,兩人走過挂滿竹器的篾匠攤子,路過嘣嘣做響的彈棉花鋪,穿過各色花布玩具和零食,最後在水果攤前停住,青竹有些恍惚地拿起了兩個金色的香蕉蘋果。
這種蘋果有種特殊的甜蜜香味,卻并不脆,沙沙的口感,只有阿泰喜歡吃。
于是何時也拿起了兩個,一起付了錢。
何時拎着蘋果,朝青竹伸出手:“走吧,也該去看他了。”
青竹輕輕拽住他的袖口,兩人把熙熙攘攘的集市留在身後,走上十年不曾改變的高聳河堤。
一條曾經清澈如今渾濁的大河在河堤另一邊靜靜流淌,河面吹來濕冷的風,很強勁,吹得人有些頭疼。
河堤本身也是一條路,通往遠處的山崗。
河堤兩側是各色籬笆圍起來的菜園和田地,何時想起小時候,阿泰曾在這裏發現過一窩小麻雀,三個人寶貝似的捧回家,還各自挨了打。結果到了夜裏,小麻雀全都被爺爺養的大貓吃了個幹淨。
從那以後,阿泰就再沒往家裏帶過任何活物。
青竹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只是在河堤兩岸摘了很多金黃的小野菊。
山崗之上,青松翠柏之間,座座灰色石碑沉寂地立在那裏,十年不曾改變。
兩人穿過墓碑叢林,一棵杜鵑樹下,何時看見了阿泰的笑臉。
墓碑上他的彩刻肖像,至今沒有絲毫褪色,一如他心中的那張最美好的容顏。
阿泰啊,好久不見。
我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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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上山的時候就開始默默流淚,此刻更如斷線珠。何時拿出水果刀,就像往日阿泰吃蘋果那樣,替他仔細削好皮,去掉核,切成四瓣放在石龛上。
四個蘋果,十六瓣,擺好。
青竹捧着的花上全是淚水,也過去放好。
并排站着,雙手合十拜過。
然後,青竹再也撐不住,放聲大哭,何時上前一把扶住。
山風吹來,臉上有些刀割似的疼。何時摸着那片冰涼的淚水,分不清那是青竹的,還是自己的。
兩人在墓前站了很長時間,最後何時攙着青竹走到墓園下的思穆亭中坐下,好容易擦幹了她臉上的淚水。
“竹子,你在這裏等一下,我還有點事,要跟阿泰說……你等我一會兒……”
青竹望着山下的河水發呆,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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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散漫了許久,青竹回過頭來,看見不遠處的何時站在阿泰墓前,手指摩挲着他的肖像,輕聲說着什麽。
山風很大,聽不見他的聲音。
這兩個人,自從升上初中,不知什麽時候便多了這個習慣,會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着她笑,一邊竊竊私語,但絕不讓她聽見。
如果青竹問起,阿泰便會和煦一笑:“我不能說,你問何時好了。”
再問何時,何時會瞥她一眼,答道:“男生的事,女生沒必要知道。”
這個青竹就沒辦法了,就像她不能闖男生的洗手間和浴室,既然是按性別劃分的事情,她只能摸鼻子默認。
幾次之後,他們倆的私房話,青竹便不再追問。
因為她也開始有些特別的……女生的事,沒法跟他們倆說。
他們三個,那個時候,已經到了男女有別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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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嗚咽,寒涼襲人。
何時的手指摩挲着阿泰清秀的笑顏,聲音有些沙啞。
……
“阿泰,過程就是這樣……如今,她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和我那麽約定……是有預感的嗎?”
“既然你的第六感這麽準,那你告訴我,給我一點靈感……我該怎麽做?究竟要怎麽做,才能讓你回來……”
“十年了,一直在想你,想讓你回來,可總是失敗……”
“阿泰,你沒看見竹子哭成那樣嗎……”
“你這個……不守信用的家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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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和青竹從山上回來,一群人等着他們吃午飯。大家看兩人通紅的眼眶也知道去哪了,于是沒人追問,只是趕緊拉了過去,一起暖烘烘地聊別的,兩人的臉色才終于好了一些。
吃飯的時候,何時和青竹坐在大桌兩頭,一樣的悶聲不吭,低頭扒飯,幾個長輩喊了幾聲都沒反應。
何智在一旁看着不像樣,于是筷子輕敲了一下弟弟的腦門:“何時,吃菜!別光吃飯!光吃飯人格都不健全了!”
不料不敲還沒事,一敲何時反倒連飯碗都撂下了。
那是一點苦思已久,踏破鐵鞋而不可得的火花,就在那一刻,突然啪地閃亮。
何時飛快地下了桌,念念有詞道:“人格和記憶!雲端!平衡!也許可以這樣……”
然後誰也不搭理,大步飛快地跑上樓,鬼神催的一般翻出電腦噼裏啪啦。
飯廳裏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這孩子招了什麽魔。
只有青竹一個人無動于衷,默默扒着白飯,一口菜也不曾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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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爺爺家的房子是關泰去世後蓋的,閣樓有個很小的房間,裏面原樣放着關泰的舊物,何時把電腦抱了上去,變魔法似的拉了滿地的線。
一大一小兩臺筆記本同時用,小桌上放不下,何時幹脆坐在地墊上,眼中全是代碼,完全魔化中。
何智給他端來了一碗飯,卻被何時冷酷地瞪了一眼:“拿出去!少礙事!”
何智長這麽大,只有他訓弟弟的份,從沒被如此對待過,登時一口氣沒上來:“何時!我是怕你餓着送吃的!不識好賴你!”
何時的眼神非常可怕:“你也滾出去!”
于是何智灰頭土臉地下樓來,飯碗頓在桌上惱羞成怒:“不吃就不吃!餓半頓也死不了!大家誰也別管他!混蛋!”
青竹過來輕聲道:“讓他專心幹活吧,別吵他。”
青竹都這麽說了,于是大家揣着一份擔心各自散開,獨留何時在上面。
然後,青竹和爹娘去山裏走親戚,直到很晚才回來。
進得廳堂來,發現大家在沙發上圍坐一圈,電視連着攝像頭,大屏幕上小太正在蹦跶,一口一個爺爺姑姑哥哥姐姐地叫着,回答各種問題,簡直人氣爆棚。
聽說這是何時研發的虛拟機器人,趙主任和韓上校也圍了過去,小太準确地一聲“趙媽媽”、“韓爸爸”,把兩位老人家哄得驚喜無比。
大姑姑則悄悄拉過青竹到後堂,那邊聽雪和何智正在煩惱地轉圈。
看見青竹回來,何智長籲一口氣:“竹子,總算回來了!”
青竹問道:“何時還在上面?晚飯也沒吃?”
聽雪揉着眉頭道:“何止不吃飯啊,房門都不讓我們進!那個樣子太吓人了好吧!我們幾個還得瞞着,說他吃過了,不然今晚爺爺哪能吃得下去?”
何智咬牙道:“還會使喚我呢!居然在頂樓打我手機,要我拉線裝攝像頭,跟皇帝似的!”
大姑姑端來一碗熱乎乎的蛋炒飯:“這是剛炒的,他最愛吃,你再去試試。”
何智拍拍青竹的肩:“你都不行的話,他就沒救了,我也不打算再要他了,扔出去劈了當柴燒!”
聽雪聞言,瞪了喪病的哥哥一眼。
青竹笑了笑,捧着碗上樓道:“沒事的,他只是怕斷了思路,急着把想到的東西都做出來。”
聽雪搖頭道:“才沒你想的那麽好!明明是要殺人的樣子!我們得跟上去看着,別出事!”
這邊何智趕緊拽住聽雪的手,連同大姑姑一起拉住:“竹子跟咱們不一樣……咱們先在下面等着,別起反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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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推開小房間,果然對上何時非人的眼神。他幽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到電腦上,沒有任何表示。
青竹小心趟過滿地的電線,在他身旁劃拉出一塊小空地,在旁邊安靜坐下。
挑了一勺子飯,伸到何時嘴邊,輕聲道:“張嘴。”
何時皺眉,抿了抿嘴,好像不高興被打攪,但最後算是配合,吞了那勺飯。
青竹道:“要嚼。”
于是何時才動了動嘴,咽下那口飯。
青竹又挑了一勺:“再來。”
嗯,挺乖的,何時又吃了一口。
青竹瞧着他專注的側臉,不禁微微笑。
這回何時仿佛特地給青竹空出了一點大腦內存,居然主動道:“還要吃。”
青竹笑容加深,一勺飯又遞了過去,這次何時還瞥了她一眼,勾起一點笑容。
青竹繼續喂飯,直到大飯碗都見了底。
青竹打開門,聽雪在樓梯口聽見門響,上來看見空碗,高興得沖她豎了個大拇指。
然後,青竹聽見背後何時說了一句:“你別走,陪我。”
聽雪當然也聽見了,頓時愣了一下。
青竹冷汗,呲牙咧嘴地沖聽雪抹脖子,又指指後面,表示自己成了人質,一切出于迫不得已,然後退回,輕輕扣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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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抱來薄毯,兩個人靠在一起蓋着,就像小時候一起看小人書那樣。
電腦上的代碼圖形她看不懂,但是何時在做什麽,她大概有些譜,于是輕聲問道:“你是不是在升級小太?”
何時并未回答,連續敲擊了很長時間的鍵盤,直到青竹差點睡着,才忽然答道:“你說過,阿泰活在你心裏,跟你一起長大。”
青竹頓時清醒過來:“是啊……”
“阿泰也在我心裏活着,在我們每個人心裏活着。”何時的鍵盤敲擊得越發快速,話也說得很快,“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阿泰。他是爺爺的孫子,韓媽媽的兒子,我們的弟弟,陳然的同桌……把我們的記憶整合到一起,就是活生生的他!”
“你是說……”
“我在建立一個雲端的memory pool,關于阿泰的記憶池,小太的人格就從這裏産生。每個人類對自我的認知,其實是作用于其他客體後得到的信息反饋和投射,這麽做,沒問題!”
“只要我們把阿泰的記憶不斷放進去,小太……會越來越像阿泰,是嗎?”
何時點頭:“我希望是這樣。這幾年我一直失敗,我以為是人格塑造模式的問題,但現在我認為,我設計的方向沒有走錯!小太之所以不像阿泰,是因為只存儲了我一個人對阿泰的記憶,信息量遠遠不夠!我太低估這個大數據的量級了,小太的人格,需要超級計算機來處理……不,甚至需要更強大的計算機!這個好辦,我會想辦法。”
“可是,我們腦子裏的記憶,怎麽給小太啊?”
“盡可能多給他信息,聊天,看實物,視頻,圖片,各種非結構性數據都沒問題……我會讓小太整合學習的。”何時說完,再次沉浸在工作中,不再言語。
青竹望着他亢奮卻疲憊的眼睛,輕嘆一聲,起身圈住他,手掌慢慢蒙上他的眼睛。
她在他耳邊輕聲道:“何時,阿泰跟我說,他不着急……所以你先休息一下,睡會兒……”
何時居然盲打了一陣,最後還是掙不開她的手,只得無可奈何地推開電腦,慢慢靠上她的肩。
“竹子……”
“過來,你必須睡覺,很晚了。”青竹的聲音像在催眠,何時終于感覺到困倦襲來,人也開始昏沉。
“竹子……你們都別走……”
青竹把他扶上阿泰的小床,給他蓋上被子,靠着床沿,握住他的手。
“不走,我和阿泰都陪你。”
何時笑了笑,終于進入關機狀态,沉沉睡去。
青竹不忍放開他,扯過薄毯蓋在自己身上,趴在床邊看着他的眉眼。
阿泰傷心的時候,會小聲哭。
青竹傷心的時候,會大聲哭。
他們倆的眼淚往外流,多難過的事,哭完也就好了。
何時卻不會這樣。
何時的眼淚往心裏流。
不論是父母長年累月的冷戰争吵,最終的離異,還是大哥的離開,阿泰的去世,與青竹的分別……
何時的表現都是木木的,不說話,默默忍受。
他的眼淚無處可去,只能摧折自己。
何家爸媽離婚的時候,阿泰曾經跟青竹說,別看何時長得高,臉也冷,其實他心裏有個孩子,很小很小,一直困在黑屋子裏哭呢。那個很小的孩子,只有他和青竹能夠看到,所以一定要保護好。
那時候青竹還不是很明白阿泰的意思,只知道他在說何時很可憐。
如今,阿泰的話,青竹終于全部都懂了。
她輕輕靠過去,親吻他阖上的眼睛。
何時,以後我會守着你,護着你,讓那個小小的他,再不流淚,再不傷心……
讓他每天都可以推開窗,看見明媚的陽光。
讓他每天都可以笑着說,看吶,今天又是個好天氣!
這是我和阿泰曾經的約定……
也是我……愛你的方式……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補昨天的年夜飯,明天照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