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出刀
上午,天空飄着零星細雪。青竹行雖然還有些精神萎靡,但也不見有什麽頭暈嘔吐的症狀,聽雪和何智終于松了口氣。
午飯過後,天空徹底放晴。何時出門給青竹買藥,路口恰好碰到陳然兩口子。陳然的老公是縣醫院的醫生,于是何時特地拉着他說了好一會兒話,順便還約了幾個鎮上的老同學,去他們家喝了杯茶。
等到何時從陳然家出來,只見陽光照在雪地上,一片耀眼的潔白,讓人有些恍惚。
這雪,看着很幹淨,很純美,可想起底下這麽些年的藏污納垢,卻讓人惡心。
南方的雪向來存不住,房檐屋角一片滴答的水聲。
不論多大的雪,最後總是要化的。
黑暗和髒污,總有見天日的時候。
何時覺得自己足夠冷了,此刻卻禁不住心生寒涼。
無盡的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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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路口,何時看見了關淺淺娘兒兩個,氣昂昂地下車來,後面跟着關思勉。
聽雪那一耳光果然用盡了全力,關淺淺的半邊臉還紅腫着,用羊絨圍巾拼命遮擋。
關思勉想買點牛奶和水果,王芹在一旁冷着個臉兒,嘴裏嘟囔着女兒受委屈了,今天是來讨公道的,又不是串門,買東西給誰吃!
關思勉在她的幹擾下,最後只得買了四個橙子。
何時站在不遠處的藥店屋檐下,冷漠地望着這一幕。
隔着十字路口,關淺淺一轉頭,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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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柔弱地低下頭去,抹了把眼睛,然後朝何時走來。
“聽說你回去S市開會了,什麽時候回來的?”關淺淺拉下圍巾,露出半邊紅腫的臉,正對着何時。
何時沒什麽表情,簡單答道:“今天回來的。”
“青竹……還好嗎?”
何時搖頭:“不好,頭暈,一直在睡。”
想了想,又道:“我想知道,你的臉,是怎麽回事?”
關淺淺頓時紅了眼眶,咬着下唇仿佛十分憋屈,最後有些哽咽地說道:“昨天都是我不好……我在閣樓裏看阿泰哥哥的遺物,沒想到青竹上來就罵我……我就忍不住吵了兩句……我真不是故意跟她吵架的……”
何時越發面沉如水,問道:“吵什麽了?”
關淺淺吸了下鼻子:“她說……阿泰哥哥喜歡的是她,除了她,別人不許動閣樓的東西……我又不知道他們是那樣的關系,要是知道,我死也不會上閣樓的……”
何時的神色于是越發冷凝,陰沉地垂着眼簾,一直沉默。
關淺淺見他這樣,異常可憐地摸了把臉,卻淚流不止:“我是不小心弄壞了青竹的手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氣成那樣往下沖,踩空了摔樓梯,我想拉都來不及……”
何時終于開口道:“結果,聽雪誤會了你,沖上來還打了你,是嗎?”
關淺淺嗚咽道:“我都來不及解釋……她誤會了我也不怨她……”
何時的唇角勾出一抹淺淡的笑:“我相信,以你的為人,最後是不會被誤會的。”
淺淺望着那抹笑,很乖地點了點頭,卻又無比委屈地吸了下鼻子。
那邊王芹十分膈應地盯着丈夫買完蘋果,又怒氣沖沖地走過來,一把拽住女兒的胳膊:“蠢丫頭!你吃虧還沒吃夠啊?跟他有什麽好說的?”
何時淡漠地瞥了王芹一眼,再無言語,轉身進了藥店。
關淺淺,我給了你最後的機會。
可惜,你太自作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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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的糾紛,但凡先告狀的那個,總是會占不少便宜。
等到何時走回關家時,只見各位長輩雷公似的臉,齊齊坐滿堂。
王芹坐在關爺爺旁邊,拉着關淺淺正在聲淚俱下,客廳中央的被告席上,聽雪站得筆直,昂着下巴,唇邊一抹冷笑。
青竹則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家居服,套着厚實的大棉襖,頭發也有些蓬松,仿佛是剛從被窩裏拽出來的。
何時淡定地走到青竹旁邊坐下,遞過去藥片和溫水,看着她吃下,拉過毛毯蓋住她的腿,然後往後一靠,坐着玩手機,發短信,仿佛客廳裏的一切都不想參與。
淺淺今天态度異常的好,不僅不控訴,反而一個勁地哭着道歉,說沒拉住青竹是她的錯,被誤會也難免,請各位長輩別苛責聽雪。
趙主任一直安靜地聽着,今天沒有拍桌子。望着桀骜不馴的娘家侄女,嘆了口氣道:“聽雪,妹妹說了這麽多,你該怎麽做?”
聽雪冷笑一聲道:“給她那邊臉再來一巴掌?據說軸對稱圖形會好看很多。”
趙主任按着眉頭,惱怒自家人剛強卻吃虧的臭脾氣,想和稀泥都沒借口,于是回頭瞪了韓援朝一眼,哼道:“都是你慣的!你看看她現在這個樣子!”
韓援朝猛然驚醒狀,手裏茶杯往桌上一放:“你就一點錯都沒有?這麽大的事,妹妹何智都受傷了,你隐瞞軍情一整晚!拿軍法處置你很冤嗎?”
聽雪這回低了頭,答道:“不冤。”
“你說該怎麽辦?”
聽雪想也不想地答道:“罰跪。”
話音剛落,青竹忽然從沙發上起身,走到聽雪身邊,淡淡說道:“事情因我而起,我倆一起跪。”
旁邊何智垂着胳膊也走過去,并排站着,微微一笑:“我也在現場,必須一起。”
北山和淑雅悶不吭聲地站到何智身邊。
唯獨何時坐在沙發上,專心玩手機,完全無動于衷,恨得何智殺人似的直瞪他。
劉媽媽抱着孫子一直憋着,這回可真不幹了,瞪了韓援朝一眼,惱怒道:“我說老韓,我女兒可還暈着呢!我剛才看了,胳膊腿上青的紫的開大花!這孩子命不好,爹不疼娘不愛的,我也沒辦法。你們非要讓她跪,也成,先讓我把地磚跪熱乎了,再換她來跪,這樣總不違你家的軍法吧?”
韓援朝滿鼻子都是灰,但總算找了個寶貴的臺階下,于是幹笑道:“大姐你這麽說,我們怎麽當得起?又不是非要跪……”
趙主任嘆氣道:“也沒人說要他們跪,這不還沒咋樣麽?”
劉媽媽哼了一聲,撇過頭去玩孫子。
那邊王芹可沒那麽好應付,抹了一把眼淚道:“她爺爺,我不是要拿別人家孩子怎麽樣,我就想知道,咱家淺淺以後還能不能回這個家了?回來就吃各種虧,被人各種欺負,您說我們該怎麽辦?”
關爺爺沒有接這茬,只是拍着淺淺的手背,小聲哄。
那邊大姑姑客氣笑道:“嫂子,侄女一年才來幾次啊?加一起也不夠48小時,這麽說也忒嚴重了!”
一直繃着臉的關思勉終于幹咳一聲,瞪了一眼妹妹:“淺淺上學呢,沒時間……”
小姑姑嘲諷地答道:“是啊,你們省城的大學是緊張得不行。我們縣城就閑了,清雨和若雲一個高二一個高三,就算住校吧,還能每個禮拜過來看外公一眼。”
王芹的調門頓時拔高起來:“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們淺淺做得還不夠嗎?小時候考第一得了獎品,還拿去給阿泰分呢!她倒把這邊當兄弟姐妹,可是兄弟姐妹拿她當什麽?”
淑雅站在那裏一直死忍,聽到王芹提起弟弟,再也忍不住,紅着眼眶怒道:“少提那獎品!本來就是看上阿泰的小相機,死活非得要,最後拿了兩個破筆記本換走了!阿泰的東西你們拿走了多少?數得過來嗎?總歸是阿泰性子好,總是笑笑不跟你們計較……可是……可是阿泰去世那天,也不過讓你們過來照顧半天,可你們又在哪?答應要來醫院的人,影兒都不見!要是那天他身邊有人,也不至于發病那麽久才發現……”
淑雅這麽多年的怨痛一股腦倒出來,再也撐不住,捂着臉跑去後堂,北山一步不離地跟着。大福看見媽媽哭,癟着小嘴也要哭,李衛國趕緊把孫子抱出去哄。
這邊王芹卻很是咬了咬下唇,冷聲道:“我是有事耽擱了一會兒……誰知道他在醫院呆着還出事呢?”
這時,一直置身事外的何時忽然放下手機,問道:“那天,阿姨你和淺淺是路上耽擱了,才沒趕上看阿泰的,是嗎?”
王芹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咬牙道:“是又怎麽樣?沒能見那孩子最後一面,我也一直難過……”
何時的目光瞬間如刀鋒一般掃來,王芹不禁一縮。
何時走到電視機前,沉聲道:“小太,放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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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很久遠的視頻,畫質并不好,拍的是縣城的醫院花園,仿古的涼亭曲廊還沒拆除。
何時凝重地說道:“我托人在縣醫院的醫生家找到了這段錄像。那天正好縣醫院出了個省勞模,得獎的醫生在接受采訪。”
何時快放了一段采訪視頻,忽然按停畫面,指着畫面一角道:“這兩個人是誰?你們都認識吧?”
客廳裏瞬間雅雀無聲,只有青竹喃喃道:“阿泰……”
何時把青竹扶到沙發上,轉身盯着關淺淺道:“另一個人,是你。你和阿泰正好路過後花園的回廊,被拍進去了。現在,你來解釋一下,為什麽你去看了阿泰,兩個人還一起走出去,卻從不承認那天見了他?”
關淺淺頓時白了一張臉,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何時又瞥了王芹一眼:“既然淺淺都到了醫院,你也沒在路上耽擱吧?”
何時不給王芹辯白的時間,走到門口,拉開大門,陳然抱着孩子走了進來。
“這位,是阿泰的初中同桌。陳然,你認識她嗎?”何時指向關淺淺。
陳然望着她,臉上閃過一絲厭惡:“認識。”
關淺淺咬了咬下唇道:“認識又怎樣?不就是昨天在營業廳見過嗎?”
陳然搖頭道:“妹子,初中我就認識你了。阿泰生病那陣,我爺爺正好也住院,我去阿泰那邊串病房的時候見過你兩次。”
“阿泰去世那天……你見過她嗎?”
陳然撇了下嘴,答道:“見了,她特地在大廳裏拉住我,問我是不是學校有活動?我當時剛從山上下來,順口就說,我們春游可倒黴呢,趕上山裏下雨。這不青竹落在後邊,何時還找她去了,也不知道幾點能下山……”
關淺淺的臉色越發蒼白,強撐着說道:“時間太久了,我剛才沒想起來,你這麽說我就想起來了,是跟你說過話……”
陳然冷笑一聲,向廳裏各位點了點頭,轉身退了出去。
何時陰寒無比地瞪着她,恨聲道:“你不光跟陳然說過話,你還跑去添油加醋騙阿泰,你說我和青竹在山上遇險了,兩個人可能掉山澗裏了,也許一起死了……你是這麽跟他說的,是不是?”
關淺淺像是心口中了一箭,忽然驚惶起來,拼命搖頭喊道:“我沒有!我沒這麽說過!”
“然後阿泰就急了,也不管自己還在生病,立刻就往外跑……”何時再也平穩不了語調,顫抖着聲音道,“他選了離我們學校最近的小側門,才會從這個回廊穿過!可是小門那邊人本來就少,下雨就更沒人,阿泰走到門口,心髒病發作,你很害怕,于是自己跑回來了!”
電視裏的視頻再次播放,果然不一會兒,關淺淺驚惶地又走了回來,走得飛快,只有她一個人。
何時上前一把拽住關淺淺的衣領,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憤恨:“就算你害怕,就算你你跑回來,為什麽不喊一聲醫生護士?那時候搶救,阿泰明明還有活下來的希望!”
也許是這段秘密掩藏了太多年,心靈負重太大,關淺淺再也撐不住,崩潰似的大哭起來,哭得喘氣都費勁,嘴裏一直反複念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他發病……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吓他一下……”
王芹不顧一切地上前拽自己的女兒,聲調凄厲:“就這麽一段錄像,你就編排我們淺淺這麽大的罪嗎?你算什麽?你是公安嗎?我家淺淺什麽都沒做過……”
何時厭惡地把淺淺甩到一邊,寒聲道:“你女兒那時候還小,出了這麽大的事,一般的孩子早吓傻了!可是她居然滴水不漏出席葬禮,還瞞了這麽些年,別說這事你不知道!分明就是你在後面幫她遮掩!”
“阿泰每次都跟我們說,要對他妹妹好點,他讓她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因為他是哥哥……可是,你們呢?你們都幹了些什麽?這些年,你們可曾有過絲毫悔改?”
“昨天,關淺淺,你還用阿泰的死刺激青竹,說是青竹把阿泰氣死的,還說要青竹也去死,甚至把她推下樓!小太的錄音記得清清楚楚,你要不要當着大家的面重播一下?”
關淺淺忽然不顧一切地大聲恨道:“我就讨厭韓青竹!我就讨厭關泰!什麽都是他倆最好,誰都寵着他們倆,誰都喜歡他們倆,去死怎麽了?都給我去死……”
話音未落,一記耳光雷霆一般落在她臉上。
這次出手的是青竹。
臉白如紙,滿臉是淚,嘴唇咬出了血色,整個人都在抖。
扇完耳光,青竹自己先撐不住,身子一歪軟了下來。何時趕緊攙住她,再不看衆人一眼,打橫抱上樓去,何智和聽雪趕緊跟上。
劉媽媽和趙主任夫婦也黑着臉站起身,趕上樓去看自己閨女。
客廳裏,留下的都是關家人。
長久的沉默,墳墓一般的死寂。
最後,關瑞站起身,一聲痛徹心扉的長嘆。
關思勉唯唯諾諾地跟在後面:“爸……”
老人沒有看兒子一眼,只是佝偻着往外走,兩個姑姑趕緊上去攙着。
“你們自己去過,以後不要再來了。”